午後的日光,寧靜而溫暖。
唐厲風站在北面起居室的一面三折屏風之前,凝視著那雖顯陳舊,但是紋理與色彩,卻因為歲月而更令人著迷的花鳥畫,默然不語。
這時,唐熙恩走進來,盯視著丈夫高大的背影好半晌,忍不住微微泛笑,雖然她不能猜得十足十,但是,她可以看得出來,他十分喜歡兒子所挑選的這面古董屏風,甚至于這整間宅子的改裝,他心里其實都是滿意的,不過,他絕對不會開口稱贊。
因為,他老早就對兒子的我行我豪大為感冒,要是再多一點夸獎,就怕他們森兒要更加無法無天了!
但身為森兒的母親,她卻有一種直覺,覺得兒子嘴上沒說,其實心里應該是期待父親的夸獎。
哪怕一句也好,無論如何,都勝過只是沉默不語的注視。
「大哥。」她開口輕喚。
唐厲風聞聲回頭,看見心愛的妻子朝他走來,深沉的目光在一瞬間顯得柔和許多,伸出大掌,拉住她遞上的縴手,與她並立在屏風之前,夫妻兩人只是靜靜地注視著,讓午後靜謐的日光浸染他們半身。
「森兒的眼光很好,對不?」唐熙恩轉眸看看丈夫,笑看試探。
唐厲風轉頭,斂眸看看妻子,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嗯。」
「那你為什麼要跟森兒說那麼重的話?」最後幾個字,唐熙恩拉沉了語氣,充分表達出氣憤與不滿,「你也是喜歡收藏古董的人,知道很多寶貝是可遇不可求,夏何況這事情錯不在他啊!」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出面說話,錯不在他,但他不能得理不饒人。」唐厲風苦笑,不奢望這個回答能令孩子的母親滿意。
「大哥。」
「嗯?」
「你可曾想過,哪怕只有一次,可曾想過如果自己的兒子是能與你默契十足的牧遠就好了,你可曾想過,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可曾有過?」唐熙恩仰起頭,看看丈夫,美眸里透出了一絲慌張,就怕丈夫的答案是肯定的。
「沒有。」唐厲風笑了,知道妻子此刻的擔心,他笑看將她摟進懷里,輕嘆了口氣,呵護的神情與姿態,一如數十年前的最初,兒子是你辛辛苦苦替我生的,光憑這一點,哪怕他壞得十惡不赦,再比現在頑劣十倍,在我心里,他都是無可取代的唯一。」
話落,唐厲風轉過目光,落在屏風上,神色不自覺地黯然。
這幾十年來,唐家守護神的職責,他自認為表現得相當出色,總是能夠準確地掌握敵手的心思與下一步要采取的舉動,但是,身為唐森的父親,他卻覺得自己是徹底的失敗者。
他不再年輕,但在親生兒子面前,他是真的覺得自己老了,老到無法猜透兒子的心思,老到不記得父子兩人何時不再交心,只知道他們之間漸行漸遠,陌生得就像他們從來不曾熟悉過對方……
在動工修建老宅邸的第三天,唐森接獲包商工頭的通報,說他們在二接的走廊底端,發現了有一道秘密的接梯通往小閣樓,閣樓里面擺了一些家私,都以白布覆蓋著,他們保持原封不動,希望他過來看看。
那是一連幾日陰雨綿綿的午後,他走上這個小閣樓,親手揭開了白布,很快的就知道,這里是他爺爺唐勁小時候玩耍的秘密基地,一直到少年時代,都還經常在這里活動。
因為使用的家具質地十分之好,再加上被白布給覆蓋,所以那麼多年過去了,無論是實木或是皮革的部分,都仍舊保持得相當好。
後來,在整個翻修的過程中,這個閣樓被更動的部分最少,在完工之後,里頭的所有東西都被搬回原來的位置,一切宛如最初,不過,現在使用這個地方的人不再是他的爺爺,而是他。
但是,在查看過小閣樓的狀況之後,他很肯定,這間閣樓,除了他爺爺之外,並沒有他人使用過,或者是造訪過的痕跡,想必連他的母親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但他沒打算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他的母親。
尤其,在這一大家子唐家人都擠在這老宅邸的時候,他更需要這個可以獨自安靜的空間。
此刻,約莫五坪大小的空間,被兩盞黃色的台燈給暖亮著,半開的窗戶,吹進了一夜的涼風,也帶進了院子里的蟲鳴與蛙叫聲。
唐森坐在一盞全燈旁的單人皮沙發上,雖然已經是幾十年的古董家具,深褐色的皮面依然完好無缺,在燈光的照映之下,泛著保養得宜過的光亮。
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翻看的老筆記本上頭。
同樣的筆記本,他一共找到了四冊,雖然紙張已經泛黃,但是紙面上的字跡依然十分清晰,他能認出這是他爺爺的手記,記錄的並不是心情日記,而是一些股票投資的心得與買賣,里頭所記的有些公司現在其至于已經不存在,但是在當年,都曾經是叱 一時的上市上櫃公司。
他相信同樣的手記應該還有更多冊,但是,他爺爺後來為了一些原因,不再使用這個小閣樓當作活動起居的地方,那些手記應該還有另外存放的地方,又或者,隨著幾度的搬遷而遺失,而這小閣樓則是因為多年來沒有人使用發現,所以這些東西才能原封不動保存下米。
忽然,閣摟小門被推開的細微聲響,將他的注意力從書冊之中拉回。
唐森轉過頭,沒料到會看見唐結夏,她穿著一身淺灰色的棉質睡衣,衣服的正面,一張塌鼻的狗臉大得有點可笑。
雖然她的頭垂得十分之低,但是,以他坐看的角度,仍舊可以將她有些蒼白的臉色看得很清楚。
他可以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一點心虛,有一點害怕,長長的眼睫低垂看不敢看他,卻自動地走過來,就著地毯坐在單人沙發的扶靠旁,近得他只要再挪動一下手指,就能夠踫觸到她柔軟的發絲。
唐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他沉聲問,想她真是找到了個好位置,讓他只能盯著她的頭頂,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找你。」她柔軟的嗓音,有一瞬的微梗。
聞言,唐森唯起苦笑,依她言下之意,並不是知道這個地方,而是因為想找他,所以就找到了這個她根本就不知道存在的地方嗎?
但他不懷疑她的話,因為像今晚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有時候,他忍不住在心里懷疑,她這只猴子身體里裝了一個雷達,一個專門感應他存在的雷達,所以無論他將自己躲藏得多好,她都能夠找到他。
「森」
「哥哥。」他沉著嗓,提醒她老是喜歡街略掉的兩個字。
「森哥哥。」這三個字甫一出口,唐結夏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淚珠已經滾落她的粉頰,「請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已經知道了!我以後不會不乖了!一定、一定,一定。」
她抽噎著一口氣喘不過來,像是跳針般地重復看那兩個字,縴細的身子像是抽搐股顫抖。
「先別說話,把氣順過來再說。」
有一瞬間,他怕她真的喘不過下一口氣,心頭微緊。
「那你說說已經不怪我了,說不會不理我,說。」
「別哭了,我不怪你。」
聞言,唐結夏迅速地轉過頭,愣愣地看著他,沒料到他竟然會輕易就原諒她,她以為以為至少他會刁難她一下,但沒有,連一下下都沒有。
看她痴傻住的表情,唐森失笑,「把眼淚擦一擦,不哭了。」
明明听見他說要她別哭了,但是,唐結夏卻忍不住,她的心口很熱,淚水嗆痛她的眼眶,不片刻,又是豆大的淚水滾落下來。
她想到自己找了他一整個晚上,擔心了一整個晚上,想自己害他被罵,想著可能不會被他原諒,她想了很多,很多,而這一刻,所有沉在她心頭的壓力,就像一瞬間被揭了開來,再也收不住。
她從來沒有那麼擔心過,從來都沒有。
「怎麼又哭了?你沒听修我說的話嗎?」看她那一串串掉不停的淚水,唐森嘆了口氣,感覺有點煩躁。
「听懂了」她硬咽了聲,差點就喘不過氣。
懂是懂了,但人就是這麼奇怪的生物,越是被人說別哭,就越是想要掉眼淚,一股子滿滿的酸!從胸口涌上,化成淚水涌出眼眶,教她無法控制。
「那為什麼又哭了?」
「我不知道。」
「你到底是想給我惹多少麻煩?」他瞪她。
打破了他的寶貝盤子,害他被父親責罵還不夠,現在又想讓他變成害她哭泣的凶手嗎?!
「我才沒有我只是哭我的,你不要理我啊!」
「這話你說的?」他挑起一邊眉梢。
「對,就,就當作你沒、沒來過,走、走出去就好了。」她抽噎著,一邊掉著淚,連話都只能說得斷斷續續。
「我出去?是你來打擾我,如果有人該出去,那個人也應該是你才對。」不知怎地,他不想與她扯上關系,但听她撇清與他的關系,他越听越生氣,也一點都不想跟她客氣了。
聞言,唐結夏心里大受打擊,明知道說這種話是他一貫的作風,並不是故意刻薄她,但她仍舊覺得心里受傷了。
唐森斂眸,靜默地揪看她,只是他的心情不若看起來平靜。
看著她掉個不停的眼淚,他的心,似有些悶痛。
一道輕淺的刻痕,上了他的眉間,讓他俊美的臉龐有起來有些嚴厲,雖然不自覺,但那眼神,有幾分神似他的父親。
唐結夏仰看首,還掉看淚,愣愣地盯視看他。
她覺得自已很不爭氣,竟然在這種時候,看見他不高興的表情,心里還在開小花,覺得他是自已看過,這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我喜歡你。」她忍不住說。
「我知道,所以你可以換句別的嗎?」他輕笑了聲,巧妙地閃躲。
「不可以!」
說完,她冷不防地站起身,揪住他的領子,湊唇功住了他的唇,過蠻的力道踫得自己的唇和牙都痛了,但疼痛之中,感受到他飽滿的觸感與男性陽剛的氣味,這一瞬間,她覺得開心吻了他,卻也同時因為他言語的閃躲而覺得難過,眼淚忍不往掉得更凶。
她的淚,很濕,也很咸。
在被她強吻的最初剎那間,唐森心里只有這個念頭,在他的唇間滲進了她淚水的濕度與咸味,然後,是她甜美的氣味,與如花瓣般令人遐想的柔軟,當他回過神時,已經伸出大掌按住她的腦勺,糾纏往她的唇與舌。
他們誰都沒發現,原本擱在他大腿上的手記滑落到地毯,取而代之的,是她輕盈柔軟的身子。
但他們都有感受到,屬于對方身軀的觸感與溫度,正透過擁抱而熨貼著自己,漸漸地濡染開來,明明是一股子躁熱,卻絲毫不教人覺得不適。
唐結夏好半晌才回神過來,發現唐森回吻她,她愣住了,一時心跳得飛快,腦袋里轟隆隆的,什麼也听不見,什麼也看不清,唯有他的唇,就像是烙印般,燙上她的唇,燙痛她的心,讓她在天地之間,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願意水遠地沉溺,在他的吻里,在他的擁抱里。
她願意!願意!
她心里的吶喊聲,激動得仿佛要溢出胸口,激動得令她以為在那一瞬間,全世界的人都能夠听見她的喊聲。
但沒有。
唐森沒有听見,片刻之後,他挪開了吻住她的唇,注視著她淚顏的眸光深沉如黑夜,從她的臉上看見了斯待與興奮,半晌,他含起微笑,拍拍她的臉頰,一派的輕松愜意,「不要胡思亂想,我吻你,只是不想你以後想起初吻時,只記得很痛而已。」
「就這樣?」她硬咽,很想反堵他一句說「你就這麼篤定這是我的初吻」,但說不出口,她沒膽量拿話堵他,而這確實也是她的初吻。
他明顯地頓了一頓,唇畔的笑痕加深了幾分。
「對,就這樣。」
唐結夏忍不住一陣心酣涌上來,她很用力才忍住了沒掉淚,看著他含著笑,好看卻惡劣的眼神,柔軟的心在一瞬間狠狠地墜跌,多希望自己可以在這一刻對他生厭,從此恨透了他。
她咬看唇,從他的身上離開,頭也不回地離開小閣樓,還未走出門口,兩行淚已經又滑了下來。
在唐結夏掉著眼淚離去之後,同樣寂靜的夜,在唐森的心里卻不再感到寂靜,一股子煩躁,讓他靜不下心。
他斂眸,瞅看她掉在他手背上未干的淚滴,好半晌,神色未動。
幾乎不需要猜想,他已經可以想見她今夜會哭整個晚上,到了明天,一雙紅腫的核桃眼怕是要引起不小的騷動。
然後,他絕對又逃月兌不掉要擔起莫須有的罪名,雖然,今天晚上把她弄哭的人,真的是自己,但,他又何嘗願意呢?
該死!他在心里一再地咒罵自己。
他剛才是傻了嗎?為什麼要回吻她呢?
趁機給她一頓難看,讓她嚇到以後不敢再追在他後面跑,應該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昏了頭吻她,不是存心給自己添亂嗎?
但,吻她的感覺,很好。
一抹幾不可見的淺笑,泛上他的唇畔。
吻她的感覺,超乎他想象中的美好,還有柔軟。
一陣夜晚的涼風拂過他的臉頰,沁涼中,卻教他夏深刻地感覺到她留下的甜美氣味與溫度,漸漸地,消散而去。
這個正在進行而不可逆的事實,讓他的心口緊了一緊。
唐森在心里貨得好笑,難不成,他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感到欲求不滿嗎?他在想什麼?那家伙不過是只好動的猴子啊!
但她好軟。
不同于小時候,軟呼呼像棉花糖股的柔軟,如今的她,就像朵花兒股,柔軟之中,還帶著一絲未熟的香氣。
就在這個想法滑過心底時,唐森感覺到心口的那股子緊窒,化成了一股令人焦躁的熱度,鎖住了他的小月復下方。
。
他心里清楚那是男人想要一個女人的。
唐森的眼眸,在一瞬間深沉得暗不見底,斂眸注視著手背上半干的淚滴久久,直至它干涸。
明明再也見不到淚水的蹤跡,但他可以感覺到淚水的咸度,仿佛還留在簿膚上,感覺深刻而且明顯,一如他小月復下方被她撩起的……
不可以哭了。
絕對不可以再哭了。
唐結夏揪著睡衣的領口,胡亂地擦著淚水。
最後,她千脆把領子拉高,掩住了眉毛以下的大半張臉蛋,讓眼淚可以在落出眼眶之際,就被衣料給吸收掉。
銀亮的月光將她站在庭院的身影給拉得長長的,看起來縴細而且無助,如果,影子可以表現出主人翁更細微的反應,那麼,就可以看得到她已經哭得雙肩微顫,一口氣都快要喘不過來的痛苦。
不可以再哭了。
她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
如果她再這樣哭哭啼啼,會惹森哥哥討厭。
他曾說,他是她的「伯仁」,她不想殺他這「伯仁」,可是他這位「伯仁」常常很冤枉的被她給害死。
因為,只要她哭了,大家都會說是被他惹哭的,雖然她十有八九確實都是被他給弄哭,但是,哭是因為她不爭氣,她不想害他被責所以不能再哭了。
唐結夏吸了吸鼻涕,放下領子,抬起手背狠狠地擦過臉頓,在月光之下,她哭過的雙眼紅得像小白免,胸口因為抽噎而起伏不斷。
反正,她才不怕森哥哥說什麼冷淡的話,因為,到了明天,她要繼續纏著他,他也拿她沒轍。
反正,她早就知道他不喜歡她,這又不是他今夭才公告的大新聞,她才沒有必要為了夭下人都知道的事實感到氣餒。
反正……
一顆豆大的淚翻滾而落,讓她沒法再編出下一個「反正」,就算她能想出一千萬個「反正」,也沒辦法讓自己不去期待,期待他回應她,是因為喜歡她,像她喜歡他一樣。
就算她再樂觀,還是會覺得難咧!
因為她的期待曾經被高高地捧上雲端,在他吻她的那瞬間,然後,在那個吻結束之後,狠狠地摔了下來,拉回它原本該在的卑微位置,只是,多了令她難以承受的疼痛。
那仿沸快要破碎般的疼痛,仿佛是在嘲弄她根本就不該痴心妄想。
就在她沉浸在自已的思緒之中時,一尊修長的男人陰影由遠而近,悄然地重疊上她的縴細的身影。
唐結夏感覺到自已被一陣黑暗給籠罩,迷惑地眨了眨淚眸,才轉過身,還未看清楚來人的容貌之際,已經被攫進了那一片黑暗之中,被她所熟悉的嘴唇給吻去了余下的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