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一世,他先身亡,在奈何橋邊接過屬于他的那碗孟婆湯。
不若前世,他不再抗拒這碗消去前世記憶的湯,仰頭痛快的飲盡。
忘吧!忘吧!將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統統忘了吧!
忘了她,他不要再愛,就不會受傷,也就不會再有痛……
忘了吧!
無論是多麼溫和斯文的男人,都有著深沉的、鬼畜似的一面。
而有機會見識到這一面的,不是他的敵人,便是他最為親近的伴侶。
……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終于嘗到敦倫恩愛的美妙滋味,小兩口更是每晚都巴不得盡早于兩人的廂房獨處。
就算房外禮教縛人,但只要關起房門,小兩口愛怎麼嬉戲、愛說些多羞人的話都行。
比如現下,方才雲雨過一回的兩人,心滿意足的躺在床上,仍眷戀不舍地愛|撫著對方,模得可開心了。
「小香兒,我愛你。」他不斷吐露著愛語。「愛你、愛你、愛你……」
「我也好愛雁雁……愛雁雁……」她比他更為熱烈,直率的回應他的話,更以實際的肢體纏綿表達情意,結果就是教兩人更加熱烈纏綿,忘了一切。
忘了一切的後果,便是雁來鴻現今常常差點耽誤了上縣衙處理公務的時間。
按常理,雁來鴻是白露縣的父母官,就算是遲些處理公務也不打緊,但嚴以律己的他怎麼可能允許自己如此松懈?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來做縣尹。
只是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他今早又遲到,而且是毫無正當理由遲到的事實。
雁來鴻甫踏入縣衙大門,迎面而來的便是丘捕頭。
「大人,是什麼事耽擱……呃,失禮了,屬下不該多問。」
盡避雁來鴻很是納悶丘捕頭怎麼問到一半就打住的怪異舉止,卻沒有多想,只是加快腳步朝處理公務的廂房走去。
一路上,他又遇到其他人。
「大人早,您今日來得較晚……咳,沒事,屬下不會多話的。」這是林主簿。
「大人,屬下有事……咳!沒事,您且先休息一會兒,屬下稍後再行稟告。還有,屬下絕非長舌之輩,請您放心。」
放心什麼啊?雁來鴻還沒來得及叫住何吏官詢問,對方就一溜煙告退,臨走前還一直猛偷笑。
最後,滿頭霧水的雁來鴻來到處理公務的廂房,丹師爺已經捧著些文書等候著他。
「大人,屬下……」
雁來鴻像只貓一樣頸毛直豎,「等等,不許咳嗽!」
「呃?屬下只是想說……」
「也不許說「屬下不會多話」、「請您放心」,或是什麼「屬下待會兒再行稟告」等話,這些之前都有人跟本官說過了,只是本官不明白為什麼。」
雁來鴻素來是沉穩的,可是今早無論是誰一見到他,便頻頻投以「關愛」的眼神,人人對他欲言又止,教他不心浮氣躁都很難。
丹師爺總算明白雁來鴻為何一副氣悶的模樣,強抑著笑意,提醒他道︰「大人年輕氣盛,又與夫人鶼鰈情深,偶爾會因為兒女情長而晏起,是可以理解的事,只是……想必大人出門時太過匆忙,沒有好好整頓儀容對吧?」
對,因為昨夜和晚香玉纏綿許久,入睡時他還置身在她體內,結果就是早晨在她的體內再度「清醒」……這才是他今早遲到的真正原因。
一抹窘紅染上雁來鴻的耳根,他故意重重的一咳,「本官儀容整頓與否,和你們面對本官的態度又有何相干……且慢,你的意思是……」
猛然住口,雁來鴻在丹師爺忍笑示意的神情下,往臉上抹了一把。
果然滿手都是胭脂!
原來,昨夜小兩口玩興正濃,便各自取來自己的「法寶」來招呼對方,雁來鴻取來文房四寶,筆尖沾墨朝晚香玉臉上點啊點,將她點成一只小耗子;晚香玉不甘示弱,取來胭脂盒,挖了滿指尖便往他臉上抹,硬是將他妝成一只大花貓。
小兩口就這樣一路玩到開始纏綿,纏綿過後累得睡過頭,今早趕著出門的雁來鴻根本沒有時間如同往常那般整妥儀容,就這樣頂著花貓似的,胭脂殘存的臉見人。
天!難怪見到他的每個人表情都那麼古怪,忍笑忍得多辛苦啊!
帶著此生前所未有的窘迫感,雁來鴻以最快速度清洗臉龐,整頓好衣冠儀容,才返回處理公務的廂房。
就見廂房門外,他的部屬均已到齊,全員羅列等著他回來,直教他發窘又感動。
窘的當然是自己方才是以多麼「花俏」的面目站在這些部屬面前,但亦教他感動的是,他們現下面對他時一如往常那般認真敬重,並沒有因為方才的小插曲而有所改變。
于是雁來鴻豁然領悟,自己是真的獲得部屬們的信任及忠誠了,這教他欣喜動容之余,又自謙不已。
「大人,是不是可以開始進行聚議了?」丹師爺問道。
「嗯,都進來吧。」雁來鴻回神應道,且靈機一動,在欲踏入廂房前回頭道︰「還有,別再忍笑了吧,那很傷身的,不妨先笑夠了再進來。」
他話未竟,性情直率的丘捕頭便真的當場爆出強憋了一肚子的大笑聲。
「噗!炳哈哈……那真是一張花貓臉!炳哈哈……」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連丹師爺嘴角也笑得一抽一抽的。
「……」罷了,什麼欣喜動容的想法,本官現下收回!
就這樣,在眾人笑而雁來鴻獨悶的情況下,開始今日的聚議。
一如天子日日上朝,地方父母官亦在每日處理公務前先行聚議,聆听部屬們稟報縣境內大大小小的事務。
只是白露縣是個小地方,要處理的亦多為百姓生活中的大小事,如張家的黃狗咬死李家的母鴨、朱家那對小兄弟又淘氣地偷摘林家的果樹,又或者是黃家的水井突然在一夕之間干涸……
「一夕之間干涸?」雁來突兀而直接地望向丹師爺。
「是的。」丹師爺並未對雁來鴻有此反應而感到奇怪,因為就連他自己收到這消息時也有些傻眼。
「真有趣。」丘捕頭忽然笑了。「這跟我家的情況恰好相反。」
「恰好相反?」雁來鴻又轉頭看向丘捕頭。
「是啊,屬下家的水井今早突然暴漲溢出,濕了一地,費了番工夫才清理完畢呢。」
「真是古怪。」何吏官附和了句,其他人亦紛紛有所感地聊了起來。
雁來鴻卻未加入這番閑話家常,長指一下下敲擊著桌面,直到他再度開口。
「丘捕頭,那些溢出來的水是髒濁的還是干淨的?」
丘捕頭一愣,回過神後趕緊答道︰「是髒濁的。」
雁來鴻頷首,又朝林主簿問︰「根據縣志記載,白露縣境內可曾發生過類似的怪事?」
「沒有。」
「那麼,除了井水的消長,最近是否還發生了什麼怪事?」
雁來鴻的一番詢問教眾人陷入長考,好半晌後,何吏官才不太肯定地回答雁來鴻的問題。
「屬下的祖母近日來與我媳婦抱怨睡不好覺,說地底下隱約傳來聲響,鬧得她不能成眠,而且頭暈步顛……」何吏官說著,自覺這並非什麼大事,便不再往下說。
「令祖母以前不會睡不好覺,不會頭暈步顛?」
「是的,她的身子骨一向硬朗,但屬下認為,老人家終究難免有些小病小恙,不足為奇。」
「這樣嗎……」
見雁來鴻陷入長考,眾人面面相覷,不斷朝彼此擠眉弄眼。
「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你應該問別人。」
「別人……大人在想些什麼啊,丹師爺?」
丹師爺突然發現眾人最後不約而同的看向他,無聲地催促著他代表所有人向雁來鴻提問。
「別開玩笑了,門都沒有。」
然而在眾人「關愛」的眼神下,丹師爺最後還是認輸了,清清喉嚨準備開口向雁來鴻詢問。
但雁來鴻快了他一步,「準備一下,本官要出門巡訪。」
在丹師爺眼里,這是一次相當古怪的巡訪。
一般縣尹外出巡訪,都是探問百姓疾苦,但雁來鴻卻是探問百姓奇聞。
他不但去黃家探看那口一夕干涸的水井,再查問附近的人家是否也有相同或相異的怪事,接著又去丘捕頭家,同樣是去探看一夕暴漲的水井,再查問丘家的鄰居,最後又去何吏官家拜訪何老女乃女乃,與老人家長談近一個時辰。
丹師爺剛開始覺得這樣的巡訪是新鮮有趣的,但連續數日後,他不再覺得有趣,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沉重的疑惑。
由于忐忑難安,丹師爺低聲附在雁來鴻耳邊問道︰「大人,您為何要做這些巡訪呢?可否告知屬下您的想法?」
「現下還不行。」雁來鴻神情是沉重的,語氣卻極輕。「待本官整理出個頭緒後再行宣布。」
「但是……」丹師爺住口,注視著雁來鴻堅定的神情,遂拱手退至一邊,不再說話,繼續靜靜地隨同雁來鴻處理公務。
不料,由于雁來鴻遲遲未返家,教守在家里的晚香玉心急,索性跑來縣衙找人。
「雁雁,天這麼黑了,你怎麼還不回家?」晚香玉劈頭便問道。
雁來鴻這才從滿是文件卷宗的案前抬起頭。
他顯得心事重重,雙眼明明看著她,視線卻像穿透過她,飄向半空中的某一處,或是某個很遠的地方。
晚香玉登時住嘴,小心地端詳他的神情,不再吭聲,直到他終于將眼神落回她身上。
靜靜凝視她半晌後,他終于吁了口長氣,朝她張開雙臂。
若是以往,晚香玉肯定是三步並作兩步往他懷里奔去,恣意撒嬌。
可是現下,她卻在他身前停下,伸手將他抱得緊緊的。
「唔……怎麼……」雁來鴻在她胸前發出含糊的悶哼聲,好笑地發現,平日安慰人的以及受人安慰的角色,似乎全盤顛倒過來了。
「雁雁乖,小香兒疼你。」晚香玉模模他的頭,拍拍他的肩,並捶捶他的背。
雁來鴻先是愣忡,接著漸漸含笑舒展了眉眼。
果然很「疼」他啊,有妻如此「疼」己,夫復何求?她的到來、她的撫慰,教他糾結鎮日的不豫之情全數煙消雲散。
枕在嬌妻柔軟香熱的懷里,雁來鴻閉目,像是養精蓄銳,也像正在猶豫不決中作最後的決定。
「小香兒,如果我決定做一件旁人眼中很古怪,甚至是件錯誤的事,你會不會支持我?」
「這決定很重要嗎?」
「是的。」他驚奇的發現,她竟能問出這樣有深度的問題,饒是口吻猶帶稚氣,卻足以看出她已非懵懂的小傻子。
他相信,現下就算將她帶到晚家人面前,也絕對沒有人認得出她是誰。
「因為這個決定,雁雁傷腦筋嗎?」晚香玉又問。
「是的。」雁來鴻將她稍稍拉開,仰首凝視站在身前的她。「因為這個決定非常重大,如果我的決定是對的便罷,若是錯的,輕則必須自行辭官,重則可能賠上一命,身為我的妻子,你也會因而受牽連,你明白嗎?」
「不明白。」晚香玉回應得很干脆。「小香兒只知道支持雁雁做錯事,就對了。」
支持他做錯事還對了?雁來鴻失笑之余,心中更是感動萬分,重重的啄吻她的小嘴。
「謝謝你的支持,小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