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武帝宮車晏駕,作為武帝嫡三子的秦王司馬柬匆忙離開京兆郡長安,趕赴洛陽奔喪。由于秦國藩王親自就國,所以相當于太守的秦國內史就形同虛設,實際的大權都掌握在秦王最寵信的謀士李含手中。
李含是從始平郡長大的隴西人,雖然隴西李氏也是漢朝的名門望族,可是到了魏晉時期,已經淪為寒門。自幼謙恭好學的李含,在始平寒門士人中頗有名氣,竟被始平郡和隴西國兩地舉為孝廉,又被曾任雍州刺史的郭奕擢為別駕,可謂一步登天。後來又被朝廷重臣、曾誅殺過鄧艾鐘會的太保衛瓘闢為太保府掾吏,更是官運亨通。現在李含已經官居秦國郎中令,在重門第的晉朝官場,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只是一個極端的個例而已,李含的仕途之順利,完全是由于他的才能和過人的運氣。深得秦王寵信,執掌著秦國大權的李含,卻有一個極端的特點,就是非常看不起那些不學無術依仗家族勢力來通過九品官人法進入仕途的高門子弟,對待這些高門子弟亦或者並非高門卻也是官宦子弟的下級,李含極為嚴厲,由于有秦王的支持,他誰也不怕,因此被雍州士人風評為︰「名行峻厲」。
當皇甫重送上的薦表,李含翻閱馬咸的履歷之時,看到家世為「奉高縣侯子」時,心中不屑之情就溢于言表,當即持筆一揮,就將馬咸從假中尉降為員外司馬。而朱默和毛騰,則是維持了原樣。
「雖然無法革除九品官人法的積弊,可要是我在其位,我就不會允許這些紈褲膏粱子擔任要職。」李含如是想。
當初,李含在熬過人生低谷,突然發跡被兩郡同舉孝廉之時,安定豪族皇甫家的次子皇甫商慕名而來,欲結交李含,卻被李含斷然拒絕。這本是一件小事,可在雙方角度來看,小事卻結下芥蒂。皇甫商是皇甫重的弟弟,身為安定高門子弟,十三四歲時就已經被闢為郡吏,是很傲慢的人物。李含這一拒絕,皇甫商就惱怒不已。而傳到了當時任太常掾吏的皇甫重耳中,就更埋下了隱患。就這一件小事,只因為雙方出身階級的不同,終于惹出了宿怨。
除了皇甫兄弟之外,雍州諸多高門士族都非常厭惡李含,認為他是只會投機鑽營曲意逢迎的小人。而寒門中人,由于前途渺茫,也多數認為李含並非正人。然而,有一點很讓人覺得世事難料的就是,賞識李含才能並將其提拔的,反倒是郭奕、衛瓘這種中原高門貴族;而一手扶持皇甫重的人,卻是寒門出身的太常張華。由此可見,階級的對立也並非是絕對的。
長安城內外的駐軍,除了隸屬秦王的秦國國兵五千人外,還有隸屬安西將軍夏侯駿的安西軍五萬余人。雖然秦王在名義上都督關中諸軍事,安西軍由秦王節制,但在事實上,老油條般的夏侯駿是秦王無法管束得了的。
夏侯駿是真正的將門世家,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曹魏名將夏侯淵,父親夏侯威也官至兗州刺史、關內侯。由于是曹魏皇室親族的緣故,從漢末一直到晉朝,夏侯一族中封侯拜將之人多不勝數,已經儼然從漢末的寒族漸變成了如今的世家大族。
自從四年前征西大將軍、扶風王司馬駿病逝後,時任並州刺史的夏侯駿重金賄賂執掌朝政的臨晉侯楊駿和汝南王司馬亮,被遷升為安西將軍,代替已故的征西大將軍司馬駿鎮守長安。雖然征西大將軍和安西將軍這兩個官位相差甚遠,但在諸藩王迷戀洛陽繁華,紛紛不肯就國的情況下,擁有軍權的安西將軍夏侯駿就儼然成了「西北王」。可惜好景不長,晉武帝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強令三個嫡子秦王、楚王、淮南王紛紛離開洛陽,各自就國,而長安就迎來了晉武帝的嫡三子秦王司馬柬,夏侯駿就暗覺不爽。
更讓夏侯駿頭疼的是,秦王司馬柬這小兒到長安之後,听信李含等寒族小人的建議,四處調集精銳擴充秦國國兵,儼然是要架空自己。自己好不容易才掌握了西北的軍權,怎麼能這般輕易就被一個小孩子家給制服了?
安西參軍夏侯奭,是夏侯駿的族子,由于膽大有謀,又擅長弓馬之術,深得夏侯駿喜愛。每次遇到大事,夏侯駿總是不嫌他年輕而招他商議。
「盛德(夏侯奭字),听說秦王還招來了一部剛剛大破鮮卑的西平郡的軍士,可是如此?」夏侯駿兩手扶著案幾,不停地用指頭敲擊著桌面,緩緩說道。
夏侯奭點頭道︰「佷兒已經去查過了,這一部兵馬確實來自西平。不過軍士卻都是年過三旬的老兵,不足為慮。不過他們的輜重中似乎還有宿衛軍才配備的萬鈞神弩,這種武備縱然是我們安西軍也沒有,佷兒實在不解。」
夏侯駿點了點頭,道︰「老夫知道了,這些兵士年過三旬,又有宿衛軍的裝備。那就是當初先帝調撥給馬隆的牙門軍一部無誤了。想不到秦王年紀輕輕,居然還會撈上這個空子。」
夏侯駿頓了頓,說道︰「盛德,不要以為他們年過三旬就心生不屑。年過三旬的老兵,體力未衰,戰技精湛,久經沙場,都是百戰精銳。況且你也知道,牙門軍乃是我朝無事駐防京郊,有事出外作戰的野戰部隊。雖然可能在武備上不如拱衛聖駕之武衛營(原是曹操的丞相府親衛,由虎痴許褚統領,後成曹魏的皇室禁衛軍)擴編而成的左右二衛,可總歸是中軍,也掛著宿衛的名頭。比起我們這些外軍的武備,那可是有天壤之別。我們安西軍也算是潼關以西武備最好的外軍軍隊,可是連普通的弩都不及三千張,何談萬鈞神弩?所以對這一部人馬,還是不能輕視。」
夏侯奭點了點頭,說道︰「伯父,其實只要讓這一部軍士不進駐長安中心的台城駐守,就不足為患。畢竟他們只有幾百人,我們有五萬大軍。」
夏侯駿搖了搖頭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有了一部兵馬,就或許還會有第二部。秦王現在已經擴軍到了五千人。而我只是一個安西將軍,將軍不帶‘大’,屁事都不頂。秦王又比我年輕,他要是久鎮長安,我們夏侯家焉有翻身之日?」
夏侯奭皺眉道︰「伯父,您難道還有復闢之心嗎?」
夏侯駿點頭道︰「老夫時常听術士說‘牛繼馬後’,說司馬家的江山不穩。又有讖語說‘草付應王,當在長安’。思來想去,草付應王或許說的就是魏朝曹家即將復興,而長安則是復闢之地。所以老夫才重賄楊駿司馬亮二人,來出鎮長安。盛德,你要知道。司馬家篡奪的是曹家的江山,而曹家的江山,其實就是我們夏侯家的江山,我們一心復闢,不但能成忠臣孝子的美名,而且事成之後,我們執掌中樞,把持朝政,又豈能容司馬家和楊家的人在我們頭上拉屎?」
夏侯駿重重敲了一聲案幾,一字字地說道︰「所以,我們不但要攆走這小小的一部兵馬,更要送走秦王司馬柬這個小瘟神。」
從西平一路勞頓到長安的牙門軍將士,不但沒有得到犒賞和封賜,而且連最基本的慰勞也沒有。還是自己在城西扎營安頓,不論是普通的將士,還是朱默馬咸和毛騰,都是滿月復牢騷。
「你道為何,李含這廝說是安西軍的人不放我們進城。可是其余的秦國國兵,都在城郊駐扎,難道我們現在不是秦國國兵不成?」朱默不滿地道。
馬咸怒道︰「一定是李含這廝在搗鬼,卻把黑鍋推給了安西軍。我們三人明日就進城去找李含算賬!」
朱默嘆口氣,說道︰「小都尉,切莫胡來。雖然我們並未受到優待,可是糧草飯食總算還有,況且現在秦王殿下又不在城中,我們初來乍到,還是不要招惹是非得好。」
毛騰沉思片刻,亦道︰「我們先不要輕舉妄動,此時此刻,先了解長安的情況才是首要之事。」
朱默亦附和道︰「公舉老弟說得在理,這長安,不僅有秦王和秦國內史,還有安西將軍夏侯駿,更有李含這個小人,可沒有西平郡那般簡單,我們還需小心謹慎才是。」
三人正在商議,忽然有傳令飛報︰「內史有令,秦國國兵東進潼關,護送秦王殿下上洛。」
三人吃了一驚,接到令書,上面不但蓋著內史府的印章,還蓋著安西將軍的印章。
「這……這不是玩人嘛!我們剛到京兆郡,連長安城都未進,就要我們又趕路去潼關?」馬咸粗黑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朱默盯著令書,瞅了半晌,猛地問道︰「既然是調令,為何沒有秦王府的蓋印?」
那傳令士兵沒好氣地說道︰「秦王殿下在潼關受阻,難道安西將軍和內史就做不了主了嗎?」說罷,便趾高氣揚地跨馬走了。
「呸!什麼東西。」朱默朝著那傳令兵遠去的背影,終于忍耐不住了。馬咸長長地喘著粗氣說道︰「老爹說的還是沒錯,洛陽長安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毛騰心中卻豁然了起來,暗想︰既然秦王調國兵進洛陽,那麼那個八王之亂中率先掀起波瀾的楚王司馬瑋也一定帶兵趕赴洛陽了。
「朱兄,秦王要帶國兵進洛陽啊!」毛騰放聲一笑,卻讓朱默和馬咸都詫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