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染扔掉手中的鏡子,疾步至寧常安的身邊,跪子,探向寧常安的脈息,深蹙著眉峰片刻後,輕嘆一聲,「常媽,別擔心,娘親只是一時的急怒攻心!」
沈千染拇指按住寧常安的人中,片刻後,寧常安果然悠悠醒來。她看著沈千染,一時之間眸光灑著百感交集,唇齒啟啟闔闔間,也不懂得說些什麼。沈千染輕輕拍了拍娘親的手,安慰道,「娘親,不要想太多。您和常媽先回房,女兒在這等水月回來,把老夫人安排一下。」她本來讓水月去找回鳴鳳,屆時將沈老夫人留在珈蘭寺,讓鳴鳳照顧著,讓沈越山和寧常安放心地遠走高飛。若事情順利,再尋機將沈老夫人送到北蒙與沈越南一家團聚,她想,對這個老人,她已是仁至義盡了!
可今天又發生沈老夫人對賜兒做出如此惡毒的事,想起重生前,她狠至將她們母子二人關在北園最荒涼之地。讓賜兒連過年過節都吃不上一口肉,五歲的孩子身體比三歲的孩子還小。那時,若不是她看得緊,連出恭都把賜兒抱在身邊,賜兒早就被這老太婆派去的老媽子給抱走,她無法想象,一旦賜兒落在這陰毒的老人手里,還會有活路?僅僅一想,沈千染就如從烈火焚身的地獄爬上來般,全身的血液和水份都被蒸干了!
沒有原諒,沒有!最不該原諒的才是眼前的老人,她身為沈家的一家之主,既使帝王強權壓在沈家之上,但若她肯與父母同心一起保護她們這些弱小,而不是助紂為虐,她和母親的人生絕不可能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結束。
瑞安坐在地上,捧著鏡子歪著腦袋拼命照著,口中喃喃自語,「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沈千染待母親走後,慢慢挪回瑞安公主的身邊,俯視著她,「我可以幫你,不過,你得做一件事?」
瑞安心一下就亮了起了,身子還未全站起來,就急急地追問,「好,好,要我做什麼事?」眼神如溺在汪洋中的人,看到了一根浮木一般。眼下府里一個人也沒有,她這樣子更不可能上街找大夫,而眼前這丫頭就是個大夫,若肯幫她處理一下傷口,讓她明天能順順利利地去江南,讓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沈千染指了指昏迷的沈老夫人,冷冷吩咐,「背上她,跟我走!」
「她?為什麼要背她?」瑞安莫名其妙,「你不是也很討厭這老死太婆麼?讓她就呆這不是更好,反正也死不了人!」
沈千染不理會她,已經跨著走出門去,丟下一句,「你跟不上來,我就當你放棄!」
瑞安一急,顧不得腿疼,上前就狠狠地想把沈老夫人拉起,這一翻動,沈老夫人申吟了一聲,瑞安根本不顧她死活,就當拉了個破麻袋一般,死命地把沈老夫人往外拖去,口中連連喊著,「二小姐,你等等我,等等我,我就來了……」
沈千染沒有停下,倒是放慢了腳步,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沈府的北園。
「吱」地一聲,她推開厚重的木門,時光早已翩躚,可這里的記憶從不曾離開過她,雖說上次處置郭嬤嬤時來過,但那時是夜晚,不會象今日那樣,所有的破敗殘缺一下涌進她的眼簾。
她緩緩走到槐樹下,在西凌人的眼中,槐樹是不吉詳的代表,可這一棵槐樹卻是她和賜兒唯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希望。
夏天時,她在槐樹的樹叉上用一些藤條拉出一個小天地,她先爬上,坐穩後,就用藤條把坐在竹藍里的小天賜拉上來,母子倆看著高高圍牆外的魚池,她對賜兒說著外面的人很快就會將她母子兩接出去,她保證,過年時,她的父親會回府,到時,祖母就會派人把她接出去一家團聚,那時候,她就能帶著賜兒去魚池邊看小魚兒。
小賜兒不會說話,軟軟地靠在母親的懷中,大眼楮撲閃撲閃地望著遠處粼粼的水光。
「賤人,你要把……我帶去哪?」沈老夫人被瑞安一路拖著,在台階處腰眼被磕了一下,醒了過來,她有些茫茫然不知情況,抬眼時,只看到自已腳上的鞋子早就不知掉到哪,連著襪子也掉了一只,她神智漸漸清醒,用力掙了一下,換得瑞安回頭一記冷眼,惡狠狠地威脅,「死老太婆,你給本公主安份些,否則,本公主就剁了你的手腳。」一想到方才在鏡中看到自已的慘象,瑞安心越發狠辣,索性也不揪著沈老夫人的腋下,直接抓了她的頭發往前行。
「啊……」沈老夫痛得頭皮緊緊崩離,撕裂般的疼痛讓她感到整個頭皮都要被掀開。瑞安連頭都不回,這老家伙抓她臉時,可沒手軟。
老人的頭發又稀少又薄脆,哪經得起拽,很快瑞安就感覺手心里的頭發愈來愈少,回身一瞧,沈老夫人早就痛得昏了過去。看到那張老皮,整張臉連一絲的抓痕也沒有。想到自已如棋盤的臉,比起狠,她還真輸給眼前的死老太婆。
瑞安越想越氣,一腳踩在沈老夫人的臉上,罵著,「把本公主臉抓成這樣,你這死老太婆!你怎麼這樣還不死!」
瑞安最終還是跟上了沈千染,她進了門,把沈老夫人扔在門邊。環顧四周,這里她也曾來過,當時修繕沈府時,她也曾想把花園擴到此處,可一看到那一株槐樹,就馬上改變主意了。她听說槐樹很容易招鬼,若砍了,會得罪陰靈。于是沈家經過她三次修繕,但這里從不曾被改動過。
她心里有些發怵地看著槐樹邊一間破敗的木屋,窗子是用紙糊的,有些已經破了,風一吹時,發出沙沙的聲響牽著整個窗戶一抖一抖,偶爾還傳出「嘎嘎」地磨擦聲。
她按下心悸四下探了探沒發現人影,心中有些不安,卻又不甘心辛辛苦苦地把老太婆拉到這里後無功而返。
「二小姐!」瑞安喚了一聲,等了一會,卻沒人應,她明明看到沈千染走了進去,她狐疑地慢慢靠近那有些陰森森的房子,又喚了聲,「二小姐,你在的話就應一聲,我把人帶過來了,你可要守誠信!」
听到瑞安的叫聲,沈千染應了一聲,「把人帶進來!」她坐在木床邊,她突然覺得這屋子太悶熱了,可窗子明明是打開的,甚至有風輕輕吹動破損的窗紙。她靠在牆壁上,額頭上汗水涔涔,太陽穴開始發疼。好象她的靈魂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時最仿惶的夜晚……
瑞安心里偷偷地噓了一口氣,心想,大白天的哪有鬼!便不疑有它,回身抓住沈老夫人的一條胳膊,用力地往屋子里拽。
瑞安把沈老夫人拉到一邊的牆角,氣喘噓噓地站定,抬起頭,看到沈千染一人獨自坐在一張破木床上,懷里竟抱著一個枕頭在無聲地哭泣。看到她進來時,淚光盈盈浮起的全是脆弱。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月復下一陣陣發涼,眼前的詭異讓她感到無比的驚怵,今日沈千染太不同于往日,她的眼里沒有一絲素日的凌歷,而是一種孩子般的無助。她有絲後悔但又有些好奇,為什麼沈千染會命她把沈老夫人帶到這里,她又為什麼會哭得這麼傷心,這個地方對沈千染代表了什麼?
「七年前的一晚,我大著肚子被趕到這里,陰森而潮濕,什麼都沒有,就一張床一個枕頭。那一晚,申茹說太晚了不好打點,讓我將就一晚睡著,四月底夜晚,還是很冷,我肚子疼得歷害,可我又不敢哭,我听說母親傷心時,肚子里的孩子也會感覺到……這里黑漆漆的,連盞燈也沒有……」沈千染揪著自已的裙角縮到床角,象是對著滿屋的黑暗顫抖不止,她嚶嚶而哭泣,聲音飄浮如空靈,「地獄也有同伴的,可我沒有,我只有一個人……我好害怕……我假裝有一個人在陪著我,我也抱著它……就這樣……就這樣,抱著這個枕子,就這樣熬了一個晚上。我以為她第二天就會給我帶被褥過來,誰知道,我整整等了六天……後來我發燒了,她才帶過來一床的草席和一條被子過來,她告訴我,第一天她就想把東西帶過來,可是老夫人不讓她管我的死活……」
「你在說什麼?你你你……」瑞安見沈千染那一雙皓如星辰的眼楮,此時卻如一片空曠的廢墟,沒有任何焦聚地轉著,她全身毛骨悚然,心想,她這不是鬼上身吧。
「賜兒就是在這張床上出生的,是郭嬤嬤接生的,所以,我一直感激她、信任她,我以為她會象守護年幼的我一樣,守護著我的孩子,可沒想到,原來是她給我下毒……還親手把我殺死……」她忽然抱著自己的頭,著了魔似的,一下一下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很疼呀,她撞我的頭……我恨呀,到死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呆在自已身邊的全是居心叵測的人,而真正關心我的人,卻被我一個一個地趕走……」她蜷在那,牙齒打戰,渾身發抖,像只被斷了雙翼,拔光了羽毛的小鳥,在蛇月復中垂死掙扎,等待死亡……
瑞安死命掩著雙耳,她不想听,這太恐怖了,可沈千染的話像毒蛇一樣鑽進她的耳朵,她拼命地搖著頭,她想跑,想離開這,可她的腿腳都軟了,連站都站不起來,「啊,你不要說了,你一定是鬼上身了,我的娘呀,我,我,我可沒惹你,我走了……你不要找我!」瑞安再也控不住恐懼,開始失態地尖叫起來……
瑞安的尖叫象一道雷鳴劃過沈千染的心,靈魂象穿越了時空一般回到了現在,她驀然清醒。
沈千染輕輕放下手中的枕頭,就在站起來的那一剎那,她的悲傷和痛苦仿如潮汐般地從臉上褪去,那一雙眼楮瞬時如爬行動物的眼楮一樣,冰冷而無情,她走上前幾步至瑞安的身邊,微俯,「你起來吧,我給你看看臉上的傷,保證你……完好無損!」
瑞安听到熟悉的冷漠和譏諷的語聲,恐懼而又不安的心反而踏實了下來,她緩緩抬頭,看到沈千染眸光帶著清冷,無一絲溫度地看著她。瑞安戰戰兢兢地看著她,沈千染的嘴角突然綻開一絲笑,「不相信我能治好你?」可那雙眼眸依然象結了冰。
看到這熟悉的眼神,瑞安反而如釋重負地一笑,近于本能地反問了一句,「真的能完好無損?」剛問出,又後悔,她怎麼能置疑沈千染的醫術呢?
「別生氣,別生氣,我只是隨口問問,我肯定是相信你!」瑞安心想,剛才真是活見鬼了,怕成這樣。沈千染若真的要對付她,那太容易了,何必要裝神弄鬼呢?她身邊不是隱有高手麼?
沈千染象看出她的心思一般,突然招了一下手,果然一個灰衣人如鬼魅地出現,「二小姐,請吩咐!」
「你到我的寢房里,在櫃子下第二個暗格中,把里面的一個大箱子拿過來!」
「是!」話音剛落,人影一閃,便無影無蹤。
大箱子,她拿大箱子干什麼?
瑞安不安的心又開始龜裂,自已曾得罪過她,若是她要報仇,此刻正是好時機,把她肢解後再放到箱子中,然後活埋了,在這荒涼之地,誰能夠發現?她越想越怕,越想越不安,終于忍不住,上前猛地朝沈千染跪了下來,「啪啪啪」地連連打了自已幾巴掌,眼里全是驚恐的狂亂,眼淚忽地掉下來,像開了閘的洪水洶涌而出,「二小姐,我明日就要去江南,這一去短也要三個月,長可能要半年。所以……臨走時,我瑞安跟你道個歉,以前呢,我性
子有些急燥,難免說些不好听的話,你大人有大量別放在心上。至于,我跟你母親之間,其實也是一些口角之爭,等你嫁了人後,就知道,這在宅門里實屬平常,啊……。」
「瑞安,我不是殺人狂魔,不會把你肢解!」沈千染讀透她心中的恐懼,她聲音平靜沒有一絲波紋,她緩緩走至窗邊,淡淡地看著窗外的半人高的雜草叢。
「哦,那是,那是!」瑞安揪著胸口的衣裳,她似乎有些放下了心,卻又磣得發慌,她心里像掉進了一根羽毛,撓心撓肺地,疼又不是,癢又不是,讓她的五髒內月復都不安生。
暗衛很快就帶回一個大箱子。
沈千染打開後,看著箱子里的每一樣東西。這些,都是在東越時,傾城教她如何配置,如何使用。如今,終于能派上用場了。
她朝瑞安招了招手,漫不經心道,「一個時辰後,我讓你看看你的臉,不但完好無損,還會比原來漂亮!」
瑞安倒從不曾見沈千染信口開河過,既然她這樣說,肯定就是能辦得到。她有些喜出望外,連聲討好地應著。
沈千染開始動手在她臉上抹著,有些刺痛,瑞安心想這些藥水可能是速效的,她閉著眼楮忍著。可最難以忍受的,是沈千染不知道拿了什麼東西硬把她的眼角撐開,讓眼部周圍的肌膚張著,她疼得連連抽氣,忍不住吸著氣問,「快好了麼?眼楮疼得歷害!」
「漂亮是要付出代價的!」
半個多時辰事,沈千染突然開口,「臉已經好了,公主殿下可以動手模一模,是不是特別光滑?」
瑞安輕輕一模果然無一絲凹凸不平的感覺,她忍不住用雙手撫了撫整張臉,雖有些痛感,但手心里傳來的感覺確實是沒有任何暇疵,她又驚又喜,連連贊嘆,「想不到你醫術這麼高,這簡直是神了!」
沈千染詭異一笑,緩緩地退了一步,看著瑞安,慢條斯理地告訴她,「這不是醫術,這是易容!公主殿下,要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麼?」她從箱子中拿出一面鏡子,很小巧的菱花鏡。
「什麼樣子?」瑞安心都抖起,有些不安、有些興奮。她遲疑了許久方緩緩接過,她怕,怕看到鏡子後的那張臉比下午在前堂看到的更可怕。
她就象孩子一樣,一點一點地移動著鏡子,先是看到下巴,接著是嘴唇,她的心越跳越快,心中叫囂著,這樣的肌膚,這樣沒有一絲皺紋的嘴角,還有那無暇的鼻翼,她喜歡!她喜歡!
太好了!太好了……當看到鏡中呈現出的那一張完整地臉時,她先是難以置信地湊近端詳,瑞安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甚至听到血液開始從心髒抽離地聲音……
縱然是想破了腦袋,掏干了心思,她也不明白,沈千染為什麼把她變成這模樣,她只是下意識地知道,她逃不開了,再也逃不開,眼前的女子不是惡魔,她就是地獄,可以席卷眾生的地獄。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我變成她?」連番的打擊震得她神魂俱散,她搖晃了一下,像個傻子一樣,頻頻地晃著腦袋。
沈千染溫柔地看著她,輕輕撥開她頰邊的碎發,口里卻殘忍地、一字一句戲謔,「你羨慕了她半輩子了,不就是因為她有這張臉麼?你痛恨了她半輩子,也不是因為妒忌她這張臉麼?現在,我給你,讓你變成她。我倒要看看,你有了她的臉,會不會有她的命!」
「不,我現在不想,我只想做我自已,你把我變回來……」她瘋狂地嘶叫,渾身戰栗,一直繃緊的線啪的一聲斷了,可她的話音未盡,只覺得身體一軟,就倒落在地。
「遲了!」沈千染看著瑞安倒下的身體,她俯,唇邊一抹淡弧對上瑞安驚恐的雙眸,「瑞安,現在還不是害怕的時候,到真正害怕的時候,你會一點一點地瘋掉!可惜我看不到你變成瘋子,那個過程一定很精彩……不過,在你瘋之前,我得讓你擁有最後的清醒!」
她看著瑞安楚楚可憐滿目哀求的眸光,伸出手模著瑞安冰冷的側臉,緩緩地告訴她,「從玉岡牌開始,你所有見過的人,听過的事,都是我在安排,你的永恩候府的房契如今就拽在我懷里,你想知道為什麼我要永恩候府麼?你到了地下後,讓你的亡夫告訴你吧!」
瑞安睜著驚恐的雙眼,對著沈千染冰冷眸眸,她仿佛看到,那幽森的瞳孔中有無數個鬼魂向她走來……
西凌皇宮。
御書房內,皇帝身著明黃九龍攢珠鍛袍,外罩著一層透明的薄紗,袖口繡金滾邊下的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隨意敲打著案角。眸光清冷如月,他淡淡地掃視著底下躬身站著的三個大臣,似乎沒特地看誰,又似乎把三個人全瞧到無以遁形地步,象戲弄獵物般的雄獅,看著底下三人毫無知覺地步入自已的圈套。
「接著議吧,柳丞相,揚州還有什麼動靜?」
「啟稟聖上,除了揚州城南一股在流民騷亂外,又聚一股新的饑民涌向揚州,若不及時控住,很可能會讓剛控制住的揚州城失守。如今饑民中,有二成化為流寇,在各州滋攏商戶。江南一帶的商戶人心惶惶。」柳相一抬頭,看見皇帝的眼楮宛如兩潭深黑的泉水,直直地落在他的臉上,帶著陰暗的魔力,看得他心里發毛。他低下頭,神色有些狼狽。
「什麼是滋攏商戶?」皇帝頓了頓,又開始敲他的桌子,忽然抬頭說,「趙傳銘,你來說說。」永安候趙傳銘上前一步,應聲道,「陛下,那些饑民原先主要搶的是糧商的米倉,發現糧倉要不是空的就是霉的後,就開始哄搶糧店,最後才開始攻擊官糧,以微臣之見,只要朝庭調度的足夠的糧食,不再發生餓死,或易子而食的事,這騷亂自然就會平息。不必派兵去鎮壓」趙傳銘沉呤片刻,又道,「大軍若開撥鎮壓,糧草亦要先行,這恐怕……」
「今天先議到這,你們先散了吧。」蘭御謖拂了拂手,撫住了有些酸脹的額頭。
眾人散了後,皇帝修長的手指輕揉著額頭並不言語,一旁的趙公公上前輕聲地提醒,「皇上,夜深了,不如就寢吧!」
蘭御謖驀地一震,驚問,「什麼時辰了?」
趙公公忙回道,「子時剛過!」
蘭御謖微微松了一口氣,全身往後一靠,合著眼問,「沈越山呢?」
趙公公回道,「還在南書房,與幾個戶部的大臣在核算災民的數量及需馬上購進的糧食。」
「退下吧!」蘭御謖閉著眼拂了拂手。
帝王感到全身心的疲憊,昏昏沉沉,卻沒有一絲睡意,他總是想著,人的睡眠愈來愈淺愈來愈短時,是不是代表著生命越來越短暫。可他不想死,一點也不,至少在沈越山活得好好的時候,他也要撐下去。
他緩緩睜開眼,看著案頭前一顆礫大的明珠,不知是因為太疲勞而出現幻覺,或是眼楮看久亮光出現眼花,那月明珠輝中竟出現少女是的寧常安,一身青色素袍,在湖邊的草地上跑著,一邊跑一邊回頭向他招著手,她的笑容是那樣甜,幾乎溺斃了他的心,讓他不自覺得想傾身牽住她的手……
「啪」地一聲響,眼前一花,夜明珠被他伸手一探,從珠架上滾了下去。蘭御謖傾身撈了一個空,瞬時,他的的心跟著一起墜落。
他閉著眼,開始覺得御書房的安靜讓他感到難受,便揚手招來了龍衛。
「皇上,屬下探到,城南有些情況!」
「說!」蘭御謖有些疲累地不想說話,只發出一個口型。
「在城南的竹林中發現沈逸辰的蹤影,可他太狡猾,跟蹤的人被他玩了個金禪月兌殼。」
龍衛見帝王不吭聲,便接著道,「按理,沈逸辰護送南宮太子回東越,此時應在西凌和東越邊界,他此番突然提前潛回京,可能是和沈家二小姐有所聯系。」
蘭御謖此時方睜開雙眼,淡淡道,「那個沈千染,千萬別小瞧了,瞧她的眼神,就不是一般的孩子該擁有,何況,小小年紀時,就能收伏蘭亭,你多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別在這時候打亂朕的計劃!」
「皇上請放心,沈府外圍,娘娘所處的東園,現在已經被屬下的龍衛控得水泄不通,別說一個人,就是一只鳥也飛不出來。」
「光控外圍有什麼用?想辦法讓人盯住沈千染,朕想知道那丫頭在做什麼打算!」
「陛下,在這丫頭的身邊可能有來自東蠃的殺手,這些人很擅于隱藏氣息,屬下有些擔心打草驚蛇,所以,沒有太過接近。加上,里面很可能有三殿下的人在護著,若真的沖突起來,只怕,反而會讓那丫頭有機可趁。」
蘭御謖輕輕揉著眉心,似乎在自語,「這一次行宮突變,朕感到越來越壓制不住鐘家潛藏的力量!」
「皇上,屬下發現這些人並不听命于鐘候,而僅僅是听令于三殿下。」
「這就說明寧王的羽翼已經豐滿了。」帝王的聲音平靜中帶著冷冽無情之聲,甚至不帶譏誚。蘭御謖說不出對蘭亭的感覺,蘭亭剛出生時他確實很高興,比蘭陵的出生更讓他有做了父親的感覺。可後來,蘭錦出生後,他對其它的孩子就全淡了。蘭陵和蘭宵倒是不以為意,但他瞧得出,蘭亭一直在努力表現自已,想討他的好。年幼的蘭亭一次次努力,他並不是看不到,這孩子確實很出色,有一度,他也曾動心,好好栽培這個孩子,或許他比蘭錦更適合來統治這個國家,可惜到後來有一天,蘭亭突然放棄了,看他的眼神里再也沒出現過炙熱。
蘭亭開始醉心于騎馬、射箭、蹴,常常帶著三皇子府的一些家將去打獵,游山玩水,變得有些不學無術。
直到三年前他大病差點駕崩,太子蘭陵突然發難,欲圖提前臨朝稱制,蘭亭最後憑空殺出,掌管兵部,讓蘭錦辛苦了幾年的籌謀,全付之一空,被蘭亭白白佔了便宜。
而這次東郊行宮的策變,他更發覺到蘭亭不僅在帶兵方面的天賦,在運籌帷幄上也已趨于成熟,懂得如何相互牽制、借力打力、平衡朝局。
龍衛不語,在他們一群龍衛的眼中,皇子間的奪嗣與他們無關,總之,誰登上的皇位,他們就是誰的龍衛。
「以後多注意寧王那一派的動靜,太子已不成氣候,不必再多廢人力去監視!」蘭御謖輕輕搖首,不再想這事,反正現在他還大權在握,尚來得及多為蘭錦打算。
「遵命!」
「娘娘她如何了?」一提到她,他的心如披荊棘,這一次他已經沒有任何耐心再等著她回心轉意了,他要用最後的籌碼逼她回到他的身邊。
「趙公公傳旨後,娘娘听說瑞安公主與駙馬爺同赴江南鎮災便昏了過去!」龍衛見帝王臉色一變,忙道,「皇上請放心,娘娘沒什麼事,沈家二小姐醫術不弱,娘娘很快就醒過來。到晚上戌時,去了沈府的北園,呆了一柱香時就出來,好象受了什麼刺激……昏了過去,是沈家二小姐身邊的那個水玉背出來。」
蘭御謖輕嘆一聲,合上眼,只要一想她,他的精神又開始恍惚,神經一段一段地抽痛著,他覺得他連說話都沒力氣。他騰出手,指間用力地揉著脹疼的額間,許久後,方抬眸問,「她好端端地去北園干什麼?」
「屬下後來也覺得奇怪,想告近去查明清楚,但還沒靠近,就被東蠃的殺手所察覺,屬下只好侍機等待了。後來,才探出,原來是那丫頭把沈老夫人關在北園之中。娘娘可能知道,想去看看情況,反而受到了一些刺激。」
憑著多年潛伏于暗處觀察的敏覺,他始終覺得寧常安去北園有些詭異,而在里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寧常安再一次昏厥了過去。
「那沈家的丫頭還真狠!倒有些血性,肯替寧兒出這口氣,」蘭御謖啞然失笑,狹長眼角流出的卻只有冷漠和疏離。這些年,他沒少想拿那可惡的老太婆下手,但總是想,沈老夫人的存在,是寧常安和沈越山最大的障礙,所以,他便容忍了下來。「瑞安呢?」一想到這不成氣候的妹妹,蘭御謖眸中閃過厭煩,若非是沈越山當朝提出,寧常安深諳醫術,奏請他恩準讓他攜眷一同赴江南鎮災,他也不曾考慮讓瑞安前往。
如今人讓瑞安以一國公主代表皇恩厚蕩去安撫民心,從聖意來說,比寧常安一個醫者協同欽差去鎮災,更得民心,這一舉也獲得朝臣們的紛紛贊賞。
一提起沈越山,他有些厭憎翻覆,這十多年的較量,他一拳拳如若擊在棉花之上,連絲反彈也不曾給他。可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他在感情上竟會輸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的手上。
但這一次他心中有一縷不安,他從沈越山的身上感受到有一股反彈的力量,這是沈越山欲圖月兌離自已控制的前兆。
「公主整晚都在自已的房中,好象很興奮,一晚睡不著坐著!」龍衛沉呤片刻後,道,「今日下午,公主和沈老夫人打了一架,都受了些傷。也是公主親自把沈老夫人拖到北園。屬于當時離得遠,那園子里有那東蠃殺手的氣息,屬下沒靠近,探不到瑞安和沈二小姐在廢園里做了些什麼!」
「盯緊一些,別出岔子!」蘭御謖對瑞安的消息不感興趣,東郊行宮回來後,身體尚未恢復,就幾天幾夜一直忙于朝政,他現在頭痛欲裂,他按了幾下沉痛的眉心,揮手示意龍衛退下。
午夜,沈家北園。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打在一張的狹小木板床上,床榻上,沉睡了兩個多時辰的沈老夫人終于動了動身體,好象有舒醒的跡象。
沈千染冷冷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夜空。
「嗯……喲……」沈老夫人申吟一聲,想翻轉一下麻木的身體,卻被一股錐心的疼拉扯得痛叫出聲。
「老太太,中氣十足,看來,傷得不重!」一聲嘲諷響起,沈千染無聲無息地走到木床邊,冷冷地俯視著。
沈老夫人緩緩睜開眼楮,看了一眼離自已一身之遙的沈千染,又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她的思想有些僵化,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了,她對突然來的變化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沒有泣意到沈千染的異常,青白色的臉浮起怒意,指著沈千染,「二丫頭,你把我帶到這里是什麼意思?」
「老太太,沈家的宅子被瑞安賣了。可阿染知道,你舍不得離開這里,所以,阿染找買家商良,把沈宅買回來!」沈千染故意放慢語速成,意味深長地看著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有些驚喜,又有些難以置信,她瞧了瞧四周,疑惑道,「談妥了麼?他們肯不肯再賣回給你?」
「自然是答應了,不過,阿染無能,只能湊了些銀子買下沈府的西園,這里雖荒涼了一些,但總歸還是屬于沈府的宅院。老太太你能在這里養老,也算是圓了你的心事。」
「在這里?」沈老夫人臉色閃過一絲陰怒,她知道眼前的孫女是在捉弄她,以她的財力,會僅僅買回一處破地方?
「是,從此後,你就在這里養老,寂寞和恐懼會天天伴隨著你,這里的黑夜比外面的黑夜要漫長十倍,這里的冬天會比外面更冷、更讓人絕望。住在這里,看到鮮花會想哭,看到月亮想流淚。但你的三餐依然會有人及時送來,四季溫飽也不會虧待你,有肉有魚,甚至過年過節,會給你做新衣裳,老太太,阿染能給你的就僅僅這些,希望你在這里,好好反省你一生走過的罪惡!」她的聲音平述著,沒有一的起伏,神情更象是人偶,甚至連那一雙眼楮也不會動,恍如沒有聚焦地透過沈老夫人的身體,穿透土地,直達地獄。
沈老夫人一陣陣毛骨悚然,她分不清是恐懼還是憤怒,驀然挺身,卻被身體的疼痛撕拉著重新跌回到硬木板上,她指著沈千染,「你這是為寧常安出氣麼?我的兒子要是知道你敢這樣對待我,他一定饒不了你!」
「爹他不會有機會知道!」沈千染沒有看她,眸光透著死澤的氣息,月光下恍如一尊千年的不腐的女尸。
就象重生前沈越山無從知道自已的女兒被囚禁一樣,這一次,他也無從知道她囚禁了沈老夫人!
「我這個祖母到底哪里虧待了你,你竟這樣對我?」她拼命搜尋著記憶中,或許她曾勿略過這個孫女,也曾冤枉過她,但她是長輩,就算有些錯,也不應換來小輩如此惡毒的對待。
沈千染抬著頭,望著陰森森的懸梁。她不敢低下頭,因為她知道,只要她低著頭,眼淚就會洶涌而出。她是人,不是畜牲,與自已親生祖母走到了這一天,誰也無法想象,她心里的痛苦和灰暗讓她像一個傷食的人,仿佛要把所有的悲傷和記憶從胃里傾倒而出,可記憶太凌遲,早已附骨。
「沒有麼?或許你到死也以為你不曾虧待過我,但你死後到了地獄,彼岸的花朵會讓你記起往生!但要讓你去體會到你的罪惡是如何令人發指,你就得親自去嘗嘗被親人囚禁在這里的痛苦。只要你能熬過三年,我就送你到你二兒子的身邊。如果不行,你就死在這里,也沒有一個人會為你送終!」
沈老夫人倒吸一口冷氣,從內月復開始發麻,一波一波地傳至四肢,唇顫得連發出的聲音都在抖,「你,你說什麼?你……要把我囚禁在這?你不怕天打雷劈……惡毒丫頭,你會有報應,你會和你那娘一起下地獄……」
沈千染低下頭,那雙血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老太太,我曾一次次地用靈魂最深地叩問和鞭撻。問我自已,要不要原諒你,要不要學會對親人的寬恕,可不行,這里的回憶太過悲慘,縱然今生我已是鐵石心腸,仍然無法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所有的陰謀固然是珍妃算計,但令命將她囚禁于此的卻是眼前的老人。一次次想把賜兒從她身邊奪走的,也是眼前這個無情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