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的江東市客車廠里,也正在發生著一場滄桑劇變。
早上在車間外的大操場上,宣傳科用高音喇叭聚集起全廠職工開大會。
陳光宗穿著一件嶄新的紅色工作服站在隊伍中,看到朱昭穎也和幾個女工站在邊上,他微笑著和她揮揮手打了個招呼。
備料車間、焊裝車間、涂裝車間和總裝車間的工人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他們大約有兩千人,再加上機關科室的職工,差不多有三、四千人。
今天的氣溫很低,衣衫單薄的工人們湊到了一起,男工點著煙,女工玩著手,一臉彷徨地不知所措。
一眾大小領導們都站在前排,抽著煙議論紛紛。
「看這個樣子,肯定有大事。」
「老孫,你家里不是有人在國資委麼?怎麼沒點消息?」
「听說好像是重組吧。不過我們廠的狀況你又不是不知道,鬼才願意來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我看啊,搞不好要先破產,再重組。」
「破產!那我們怎麼辦?」
「你怕個屁啊,哪個國企破產還不是先解決干部。咱們還不是換個東家繼續混麼?」
正說著,客車廠的歐陽廠長就滿面春風地帶著一批人趕了過來,這些人懷里夾著個小皮包,大月復便便的肚子隨著步伐不斷起伏著。
他拿過話筒,喜氣洋洋地站在會場前臨時搭起來的一個主席台上,揮著手喊︰「我代表江東市有關部門的領導,給大家帶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我們終于等到企業重組這個大好事了。」
周圍的大小領導們齊齊松了口氣,重組也就意味著換一塊牌子,到時候外來的資金一注入,照樣是該吃吃、該喝喝,毛事沒有。
身後的工人卻一臉木然地望著歐陽廠長,沒有任何反應。
重組的話題喊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重組都將客車廠重組得更弱了。說實話,客車廠能經歷這麼多次折騰不倒,也算是個奇跡了。
眼見台下的眾人反應並不熱烈,歐陽廠長自覺在領導前掛不住臉了,他立刻就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我們客車廠這些年來一天比一天更差,還不是因為立廠時,那股子奮發向上的精氣神不在了麼?」
他冷冷地望著下面的工人,語氣開始重了起來︰「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大家如果對廠子的未來都不抱任何希望,我看這個廠子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說著他就瞪了瞪下面的大小領導,這些人會意地帶頭鼓起了掌,工人們也只得無奈地拍著巴掌響應。
找回了面子的歐陽廠長意氣風發地伸手,請上了一旁一個穿著厚實風衣的大領導。
這個領導的造型很獨特,只比三毛多幾根頭發的禿頂上油光錚亮,圓盤似的胖臉上滿是橫肉,水桶般的腰身走起來顫悠悠的,那標志性向前凸出的啤酒肚立刻就謀殺了無數人的眼球。(看小說就到——)
他手里拿著張紙,接過話筒念了起來︰「我宣布,江東市客車廠從明天開始,正式進入破產重整的步驟!」
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話如同一個炸雷在台下的數千人中炸開了。
眾人議論紛紛、情緒激動,這些年來,客車廠早就在破產的邊緣了,大家拿著微薄的最低工資一直守到現在,卻沒想到換來了今天這個破產的結局!
年輕職工大不了再去換份工作,但拖家帶口的老職工卻是無路可去,嘈雜的議論聲,逐漸變成了憤怒的聲討聲。
不過這個領導早有準備,他那胖乎乎的大手瀟灑地向前一揮,無數手握警棍、警用噴霧器的防爆警察舉著厚重半透明的有機玻璃盾牌沖了出來,快速組成了一個方陣。
陽光下,他們戴著的白色鋼盔閃閃發光,厚重的警用皮靴整齊地踩在操場的水泥地上,「 」有聲。
一旁開來的十幾輛依維柯囚車後門大開,焊著鐵欄桿的窗戶上一片森然之氣。
人群立刻就開始安靜下來了,看這個架勢,只要工人們稍有鬧事的苗頭,立刻就會被抓進去。
畢竟大家都是老實巴交的小工人,沒到最後時刻,還犯不著以身試法。
這個胖領導派頭十足地揮舞著手︰「大家不要著急嘛。先听我把話講完。這次的重組市里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我們絕對不能像過去那幾次失敗的重組一樣。不破不立,只有將客車廠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包袱都甩掉,我們才能重新抬起頭,輕裝上陣嘛。」
人群中不知誰問了一句︰「什麼是歷史遺留包袱?還有怎麼破、怎麼立?」
那胖領導的手像是交響樂團的指揮一樣擺了起來︰「我們客車廠里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年齡結構很不合理、老齡化嚴重,再加上離退休職工過多,因此就造成了很大的負擔……」
下面的工人低著頭暗自罵了起來︰「什麼狗屁負擔!還不是都被這些領導干部貪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去了。」
胖領導裝作沒有听到台下的竊竊私語聲,他繼續熱情洋溢地揮著手︰「所以,痛定思痛。我們這次重組的基調就是破產。首先,離退休職工的養老、醫保全部轉入社區服務中心。其次,年齡超過四十歲的企業職工,通過買斷工齡的方式一次性補償,之後為大家辦理下崗手續。」
台下一片嘩然,這哪里是甩包袱啊,簡直就是掃地出門啊。
有能耐的年輕人早就離開廠子出去自謀生路了,現在還在客車廠上班的,絕大多數都是四十歲以上的老工人,他們這個年紀去社會上也找不到事,只能靠著廠里微薄的工資來維持生計。
一旁的歐陽廠子一臉諂媚地帶頭鼓起了掌︰「市里為我們這個老牌國企設想得實在是太周到了。大家想一下,如果市里不重組的話。等再過幾年廠子倒了,大家豈不是連一點生活保障都沒有了麼?這份關懷、這份體貼,也就是在華夏溫暖的大家庭里才會有的啊!」
不過他這一番聲情並茂的表演並沒有得到周圍人的認同,就連開始還對重組抱有期望的大小領導們也變了臉色。
人群中開始有些不安的騷動了,大家激動的情緒漸漸有了爆發的跡象。
兩輛黑色涂裝的輪式裝甲防暴車很及時地開了上來,車頂上的六發裝催淚彈發射器和高壓水炮赫然可見。
胖領導繼續對著話筒念了起來︰「工齡買斷按照每個工人正式進廠的時間計算,每年補償大家3000元。買斷了工齡以後,大家的關系就會轉入到相應的社區服務中心,之後的養老保險之類就在那里辦了。」
最前面的幾個廠領導終于忍不住走到歐陽廠長身邊,他們互相耳語了幾句,就點點頭走回到了隊伍︰「問過了,這次的破產重組主要針對工人。我們中高層領導還會留在新廠里。」
眾領導齊齊地松了一口氣,只要不破到自己頭上,管他怎麼折騰。
但一些職務較低的小領導立刻就開始惴惴不安了。
胖領導繼續興致勃勃地講解著破產重整的步驟,但不知是誰先帶的頭,本來聚得嚴嚴實實的人群忽然散了。
工人們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抗議著破產重組,他們走回了自己的車間,默默地干起活來。
胖領導頓覺一拳打到了空氣,這次破產重組他原以為會有些狀況發生,因此特地就連防暴大隊都召來了,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他居然開始覺得有些失望。
操場上,只剩下了廠子里的大小領導、市里的干部和一群群嚴陣以待的防暴隊員,還有那一地隨風飄舞的煙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