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9-28
青山隱隱,險峰疊嶂。極目盡頭,林立的翠巒,披著昏暗的靄,如夢如幻。
柳毅自幼稟賦異常,就連夫子都曉得,他耳聰目明,慧質過人。
但怕是誰人都無法想象,一個武道不過剛剛入門的少年,目力幾乎窮盡十里。
哪怕黑夜,但凡一絲光源外泄,便足叫他視野無礙,洞若白晝。
這其實,早已經遠遠超出所謂天賦界限。
若讓世俗弓術大師曉得他此等稟賦,必要處心積慮收歸門下,悉心培養。
試想,若有人能在十里、乃至數十里外開弓狙擊,縱然你是一流高手,縱然你道法過人,如何提防?
這等爭斗,僅止世俗,先就已經站在不敗之地。
奈何,柳毅不是沒有玩過弓弩,夫子訓練,涵蓋範圍極廣,刀槍棍棒皆有涉獵。
可比起遠程狙殺,刺劍犀利,柳毅始終覺得,一刀刀生死搏殺,骨飛血濺,開膛碎顱,才來的熱血沸騰。
這無關資質,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偏愛,或者內心深處對于暴力的呼應。
自然,柳毅不會承認他擁有那般暴虐血脈潛質。
帶著滿臉溫文爾雅,溫潤如玉的白衣少年,就那麼乘著冰露,默默遠眺。
他面色平靜,坦然甚至稱得冷漠。
可細細望去,卻不難發現,他額鬢右角飛眉,不停跳動
不安只是一種預兆,人人都有,興許妄念,興許可笑。更多時候,那預兆並不能代表什麼。尤其,當預兆同現實沖突,當本身已經認定某些「事實」,那麼,何必糾結虛無縹緲?
院落中,一聲嘆息遠遠傳出,四方井里,水波嶙峋
不周鎮縣衙,不知何時已經陷入了黑暗。
零星犬吠從鎮子各處響起。
嗖、嗖、嗖!
伴隨著一陣陣破空,直如旌旗招展。
只見得成片黑影似鷹擊長空,迅速朝著隱在黑夜中的深山掠去。
不周鎮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
那夜不過是雄偉巨峰的陰影,可伴著星光月華,又有什麼區別?
八千里外,九黎、八荒郡界,萬馬齊喑。
滾滾蹄聲勢如同洪流席卷,大唐精銳重甲鐵騎肆虐大地。
這部日行千里的精銳騎士,早已接到命令,晝夜馳騁不懈。
往昔寧靜的不周小鎮,今晚為何特別寂靜,充斥著肅殺、與死寂。
隱隱的血腥氣息,隨風擴散
常三偷偷拉開屋門,透過門縫,見到屋外昏暗一片,不禁舒了口氣。
老伴早已睡下,這位常家村長,卻是悄悄掩住屋門,搓著手原地不停踱步。
他面色變幻不定,時而懊惱,時而憂慮,時而頹喪。
日前深夜異象,就像一片陰影,始終在他心頭盤亙不去。
那昊天的光明,那星辰的祝福,那漫天落下,復又匯聚常磐家宅的盛景,他如何能夠遺忘!
幾乎灼瞎人眼的輝煌,豈是區區殘破木門能夠遮擋!
幾乎灼瞎人眼的輝煌,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望?
那光,是天神的火焰,希望之火種!
常三知道,那種異象,除非懂得望氣之輩,旁人根本窺視不見。
常三清楚,常磐那小子腳踏七星而生,總有一天會離開山村,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可他,又怎會如此不安?那輝煌,太過輝煌!
叮鈴鈴!
模著黑,只見常三隨手甩了一把油膩的銅錢到桌上,昏花的目光下,那零散銅錢,詭異的排成一幅祈卦。
常三手抖,癱軟在地
唳!唳!唳!
是杜鵑在啼血,還是老鴉饑渴了,黑暗密林,無數野鳥驚醒。
小獸慌忙奔走,野狼嗚咽著躲在巢穴。
山嶺間沖天而起的殺意,幾乎匯成了狼煙,無比醒目,毫不遮掩!
「呼!」
睡夢中,夫子驚覺,他駭然盯著西面,雖然入目只有牆壁。
「糟了!」
幾乎條件反射,他一躍竄入庭院,只把手一招,鏘的一聲,里屋長劍刺破窗幔,飛入手中。
與此同時,听到動靜的柳毅,亦是從隔間魚躍而出!
好在今日柳毅心緒不寧,干脆和衣就睡,這時倒也方便。
但曉是有所準備,看到此刻仗劍屹立院中的夫子,滿臉肅穆,僅僅披著一件外套,也不禁心中打鼓。
他伸出手來,似乎想要開口詢問。
可那廂夫子,只把小臂一擺,面呈如水,搖了搖頭。
呼應著遠方山林沖天殺氣,夫子身上同樣溢出無匹戰意。既然已經被人盯上,鎖定,那麼不若干脆大方一些。
夫子擔憂溺愛的望了柳毅一眼,直接從懷里模出本貼身而藏的冊子,扔了過去。
柳毅信手接住,張口欲言。
但在這蕭索氛圍下,最終唯有報以沉默。
有些話,無需多說,行動和表情足矣道清一切。對于夫子和柳毅,十年朝夕相處,眼神示意足矣傳遞最復雜的言辭。
殘酷的訓練,磨滅的不僅僅是無謂的負面情緒,更有對于感情無意義的外在表述。
縱然知曉不好的兆頭應驗,柳毅對夫子充滿信心,更是自幼學會怎樣在突發情況、去做最該做的事,而非源自沖動想要做的。
也許壓抑了人欲,卻的確為成功和生機多添幾分把握。
柳毅收起書冊,看也不看,朝著夫子恭敬的拜了三拜。哪怕這時夫子已經別過頭去,心思全權戰事,根本不在他身上。
沒有多言,飛快拔出一柄嵌在院落柴堆上的砍刀,回望那總是令他琢磨不透的男人。
帶著眷戀,帶著復雜,柳毅竄入了黑暗。
這些年來,夫子已經教會了他,很多很多
「來了!」
倉羯坐在自家大廳,一手搭著弓,一手捏著箭,目光透過打開的屋門,正好看到遠處隱沒在黑暗中的道路。
自家妻女早已被他安排妥當,不在山上,他此刻,了然沒了後顧之憂!
嗖!
一道白影破空而過,白影動作極快,可在倉羯眼中,卻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眯著眼,甚至不曾睜開,已經捕捉到柳毅身影。
右手鑌鐵羽箭動了動,終究當那少年恰好回望,四目相對。
念及這些年來,這少年偶爾會送來山珍,對小女也頗為愛惜照顧。
堅定遠勝磐石的右手,終究是無力抬起。
縱然掠過門前少年神情那般冷漠,縱然深明養虎為患,縱然——
有些事,對一些人來說,終究是做不得,做不出,也許謂之、無謂的底線。
柳毅只朝著燈火通明,特別醒目突出的倉羯家看了一眼,便以極快速度折身射入黑暗,不見了蹤影。
要說常家村的確藏龍臥虎,夫子不提,倉羯也絕對是江湖中有名的好手,若他願意踏入江湖。
柳毅躍身輕落屋脊,如同怪鷲展翅騰挪,他此刻臉上希冀早已不見,只剩下刻骨的冰冷。
隱隱明白了什麼,或者僅僅猜到什麼。
遲遲未等至身後冷箭襲來,柳毅反手,抽出了藏在背後,橫過後心的柴刀!
他又是一躍,跳至村尾常磐家破院
「走!」
一聲低喝,似怪鳥撲下的柳毅,直接拉起在後院打坐,不明所以的常磐,疾步朝著密林行去。
常磐莫名其妙,起先听聞勁風來襲,差點驚得紫雷破體。
待辨清柳毅聲音,才猛地一乍,被他拖著就走。
要是旁人這般待他,性子看似溫和,實際倔強的常胖子,如何都不肯屈從。
可柳毅終歸與他關系非常,而且來勢又迅猛,絲毫不掩驚慌。
常磐曉得輕重,雖然更多還是一頭漿糊,終究不會逆了他意。
兩人直行出數里,背後村落轟的傳來一陣轟天巨響。
常磐這才低呼一聲,猛的甩開柳毅手掌。
「阿姆!」
常磐修行天賦不佳,不代表天生愚笨,恰恰相反,自從修行雷法以來,他遠比尋常同齡要來的聰慧。這種情況,日益明顯。
事到如今,他哪里還猜不透村上有外敵來襲。
他終究不比柳毅,自小心靈受到殘酷磨礪,親生父母也不若夫子大能。
莫說來襲者弄出這般大的聲勢,即便只是尋常山賊,怕是他全家都要遭難。
況且,有夫子坐鎮,這左近哪來的山賊!
「你去哪!」
柳毅低吼,冷冷的盯著常磐,已是打定主意,倘若這小子不知好歹,直接打暈了抗走。
他對夫子有些信心,更可以無視村鄰罹難,但常磐終究是他唯一的朋友,況且
目露怒焰,他心中卻是平靜異常。
可當他看到常磐堅定肅穆的神色,不知怎的,心中竟然有些顫栗。
那是,怎樣的目光!
無法用語言去詮釋。
「毅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必須回去!」
常磐一字一頓,堅定說著。
也不知是否受到遠處殺氣激蕩,這廂的林子亦顯得尤其沉悶。
搖曳的樹影婆娑,為大地,鋪上了一層幽冥。
柳毅冷冷看著常磐,他能夠理解對方心情,卻無法認同。
當理智與感情的沖突,當現實和理想化結果矛盾,常磐這時堅持的東西,誠然值得稱贊,甚至令人熱血沸騰。
卻又,根本和夫子教育、秉持理念背道而馳。
人無法僅僅憑借一廂情願的信念,就去改變現實,至少在奇跡來臨前如此。無力就是無力,留住有用之身,才能奢求未來。
道德的瑰麗,並不是用來讓人自以為是,亦或者借之為名,行不德之舉。
倘若不能舍生取義,大公無私,那麼還是不要自詡道德帝來得好,畫虎不成反類犬。
柳毅心性已成,近乎于魔。
他固然不至滅絕人性,可離所謂聖人差之何止萬里,莫說什麼舍己為人。
為了自身性命,縱然犧牲一些無辜,又何妨。
只是平日里,無關己身根本損失,他並不介意做些好事,才顯得磊落。
柳毅做不到常磐這樣,又在那種堅定下敗退,他終究覺得自己無權為他人決定什麼。
颯然轉身,他持刀躍入風中,隱沒黑暗。
「隨便你!」
冷淡的話語,飽含無奈的妥協,漸漸散去。
常磐復雜的凝視黑暗,而後一如柳毅,堅定轉身。
有些事,有些人,決斷時總會有所區分。
道不同,不相為謀?道不同,何以為謀?道不同,豈不為謀!
鏡子,照出來,總是顛倒的身影,不是嗎
轟!
一匹十丈氣劍,帶著凝重如山的威壓,四散鋒銳,把半個村子都隱隱照亮,直接劈落在書院內,
地裂土飛,堅固的山石似豆腐般被切開,漆黑的縫隙嘎啦啦蔓延,又像是開啟了通往地獄的棧道。
遠處傳來一聲豪烈霸道的長嘯,夫子仍是屹立破敗院中,濺起的土石不曾激蕩半片衣袂。
他對眼前橫亙在腳邊地縫視而不見,仿佛那擦著鼻子劃過的凜冽只是幻影。
身不動如山,劍低鳴委婉,氣浪滔天,驚濤拍岸,他剎那迸發的戰意,撕碎了宙寰!
猛然抬頭,目光猩紅,意似滄瀾。
往日文雅俊逸,循循善誘的夫子早已消失。留下,是一個面無表情的魔頭,修羅地府里爬出的惡鬼!
慘白的面色,冰冷淡漠,簡直如同僵尸,又或者像是帶了一副劣質的人皮面具。
某種喚作絕情絕義的味道,自浮動儒袍下逸開,令人心膽俱裂。
充滿惡意的目光撕破了黑暗,猩紅如柱,鎖定遠空掠來那重劍邋遢少年!
重劍已出,神兵威能勃發。
好的劍,好的人!
原本只是一流身手少年,剎那氣勢哪里比尋常超一流高手弱了半點。
只一旋身,又是一匹半月劍芒落下,鋒銳的意味,似欲把空間都切開。
可少年眼中,分明寫著驚駭絕望!
「天魔斷情!!!」
誰的驚呼,自黑夜里傳出,仿佛替黑臉少年配音。
夫子笑了,獰笑,猙獰霸道而殘忍的笑。
他目光中充斥著瘋狂,似乎早已經失去了理智,這和他平日教導柳毅上善戰斗心境截然相反!
「桀桀桀~嘿嘿嘿!!!」
尖利嘶啞的笑,在這夜里是如此陰森恐怖,更像某種魔頭山魈,要找人索命。
這一連串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左鄰右舍,不少人家亮起了昏黃的油燈,傳出驚慌的喊叫。
只是這些聲音,在下一刻又被某種裂帛撕扯掩蓋,仗劍而立的夫子竟是在原地憑空消失,只在空氣留下一道透明氣柱!
黑暗中更多陰影到來,破空者明顯不急著進攻,而是將隱現在邋遢少年身邊的夫子團團圍住。
更多自林中躍出的不速之客,起落于山村瓦房上,分明是有序朝著一戶戶山民撲去!
那種熟練的配合,星羅覆蓋整個村落,分明,早就打著殺人滅口的計較!
「啊!」「啊!」「不要!」
此起彼伏的慘叫,一幅幅白色昏黃燈影窗幔被血染紅。
更多的村人,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直接在迷茫慌張中步入永恆的暗。
倉羯端坐屋內,兩名掠入玄衣之人,見狀急忙將染血的黑鎖鐵爪纏在腰間,恭敬的朝著他行禮。
可倉羯視若無睹,握弓的右手明顯在顫抖。
黑衣人疑惑相視,卻是復又施禮,而後才恭敬的緩步退出小屋。
他們之間,規矩極其森嚴,訓練有素。
嗤!
天空中一朵血花盛開,夫子手中的細劍,更像文人裝飾,看著如何都比不上邋遢少年提捉重兵。
可當它刺破了敵人胸膛,一剎那綻放出朵朵蓮花,竟然又是這般炫目妖異。
少年愕然盯著近在咫尺的夫子,夫子握劍之手幾乎緊貼著他的心髒。
髒腑破裂,除非突破先天之境,成就念體之身,否則醫無可醫!
少年勉強抬起右手,掌心聚起一絲呼嘯勁風,然而看著近在咫尺、夫子臉上令人心寒的麻木,終是頹然。
當!
十年苦練,功名未成,寒暑磨劍不知秋,冬來零落。
巨劍自空砸下,少年的身體、煆體三層易筋之境、堅逾堅鋼的肉身,就那麼如同破布,帶著血霧跌落。
一代聖地天才弟子,神兵巨闕傳人,眨眼生死道消,圍戰者不禁心怵!
「吼!」
誰的怒吼,在包圍圈外響起。
伴隨著戛然咳嗽,一名錦袍瘦弱公子,舞扇而來!
「姬少!別沖動!」
有人驚呼,有人幸災樂禍,可這根本無法阻擋病公子噴發的怒火。
那一扇流雲,他舞著長袖,卻給人感覺托住巨山!
山河流影扇!又一柄神兵!
轟隆隆!
天塌了,地陷了!
內息歸流,真正達到超一流境界的病公子姬行,含怒而發。
縱然他先天不足,武道煆體築基也難,可內息歸流,正真臻至超一流之境!
超一流就是超一流,就算雙修一流,也只能稍抗,豈敢輕言媲美?
超一流,上品!踏破萬軍載歌舞!
底下山坡整個像是被一塊無形大印壓塌,轟隆隆凹陷下去。
姬行目眥盡裂,唯一損友殞命,他這位姬家奇葩少主徹底瘋魔。
任憑誰都無法忽視一座大山的威勢,甚至許多高手,在那種自然威壓之下,根本只能束手就擒!
但夫子!那魔化的夫子!何曾出現半點情緒波瀾!
他只信手一劍,輕易破開了山河摧頂之勢,他那從容的姿態,仿佛臨空壓下的不是一座巨山,而是舞姬可笑的羽扇!
舞扇、甚或者舞山,在他眼里哪有那點區別!
「魔頭凶殘!姬少快退!」
一聲陰冷的疾呼在前,只見得萬千銀絲遽然插入戰場!
夫子木然抬頭,原本襲向姬行長劍,自然折射,稍一橫削,剔斷無窮白毫!
猩紅的魔眼鎖定插手之人。
好一個陰郁中年老道,好一柄銀絲鏈龍拂塵,這位江湖左道知名強人,不退反進!
「嘿!婬賊!來嘗嘗道爺的暴雨繁花!」
轟!
比之方才多出千百倍的白芒,鋪天蓋地灑下。
夫子微一側首,當先一簇白光,直接在他臉頰擦出了一道血痕!
「寶德道長,我來助你!」
見到己方高手進招,聲勢凶猛,圍攻之輩最少三成呼應,齊齊動手。
尤其在那無盡白芒背後,分明又升騰起一股如山威勢!
暴風驟雨之下,夫子猩紅雙眼,詭異眯起,勾成血紅的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