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0-02
呼嘯的晨風從遠處卷來,昏黃的泥土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
不周山,落鳳坡,一派死寂。
夫子頎長的身影狼狽出現在坡道盡頭,前面就是萬丈斷崖。
兩側絕壁千仞,下方是無垠林海,一浪浪涌動的綠色波潮,無以承載為人魚躍的浮力。
不周山太大,沿山基礎面積等同何止百縣。
常家村在不周山西坡陰面,與真個山脈相比,端是滄海一栗。
但要說左近千里誰人對不周山最了解,卻是常家村夫子無疑。
「哈哈哈,止研,你莫非還要逼我不成?!」
站在孤崖邊上,夫子怒然冷笑,他一手抓著一本薄冊,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了懸崖。
毫無疑問,始終未能甩掉對手,夫子已經不抱任何僥幸。
他面色冷然,卻早沒了大殺四方時的修羅冷酷。
閃爍的目光顯得靈動,當然在那靈動深處,偶爾又會流露出少許絕望。
嗖嗖!
又是幾聲破空,兩道灰影凌空渡來。
一男一女,兩名並未出現在深夜圍攻者行列的老嫗老翁,一左一右站到止研僧人身側。看他們的動作、神態、隱隱對止研僧人敵意,也不知究竟忌憚誰人更多。
老翁佝僂著身子,輕輕咳嗽出聲,待看清場上形勢,稍稍跨前一步,和止研並排而立。
至于那老婦,依舊站在止研側後。這是極不友好的行為,止研僧卻視若無睹。
老翁回頭和老嫗稍一對視,見止研僧全無反應,相顧間神色不禁更是忌憚,閃爍。
「桀桀桀!小隨風!你這一躲,可是藏了不少年啊!」
老翁冷冷掃了屹立誦佛的僧人一眼,隨即朝著似欲投崖的夫子喝道。
听他口吻,似乎和夫子很是熟稔。而且,他現在忌諱的明顯只是一旁僧人,而非夫子舉動本身。
雖然每每他目光不經意掃過夫子手上簿冊,貪婪之色濃郁欲滴,終究,不曾亂了心智。
那老嫗見狀,也不再試探止研,同樣上前一步,附和起來。
「嘿嘿!小隨風,老頭子說的沒錯,想當年,我二人好歹救過你性命,而後更是將諸般所學傾囊相授。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實有師徒之實。可你自己想想,自從進了天魔宗,可曾給過我倆半點好處!」
那老嫗陰笑,間歇又做淒苦狀,惟妙惟肖,比起滿臉陰郁冷酷的老翁,不知強出多少。
可她貪婪的本性,卻是在微眯著散射寒光的眼眸中,畢露無遺。
「天魔宗的好處,老婦我自然是不敢多想,也知道貴宗規矩甚重。昔日你這劣徒不肯施藥救我愛子,也就罷了。可那天機圖,終歸不是天魔宗的東西,連你師老祖都親口承認。既如此,你緣何不肯借給我夫婦二人一觀,這些年更是苦苦回避?」
老嫗嘆息,語氣悲愴,不比止研僧悲天憫人之態差多少。可她這般無恥,卻就連被他二人夾在中間的止研,都忍不住蹙起眉頭。
夫子漠然不語,事實上,待方才察清兩位半道殺出的程咬金何人,他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
那二人太了解他,他縱然昔日不懼,如今身受重創、又有強敵旁顧——
深吸一氣,微涼的霧水沁入心脾,滋潤肺腑。
柳隨風漠然直視止研,視線根本不曾在老嫗老翁身上停留半刻。
「和尚,我只問一句,你為殺我,甚或與那等貨色聯手?」
冷冷指點老嫗,而後更是蔑視老翁,不屑譏笑。
夫子這番作態,不禁把兩位自詡其師的老貨,氣得面色醬紫。
「你!!!」
老翁戟指柳隨風,渾身瑟瑟顫抖,也不知是驚是怒。
老嫗笑容同樣僵在臉上,卻不似老翁勃然大怒,慍怒之下,偷偷朝著止研僧人瞥去。
老翁這才反應過來,豁然回望止研,顯得頗為緊張。
江湖中號稱最是嫉惡如仇的俠僧止研,此刻眾目睽睽,低宣佛號︰
「阿彌陀佛,孽報有先後,諸惡豈能如常觀。柳施主所言,無非是考驗貧僧可在意江湖虛名,又或者向佛之心堅否。貧僧今日便道于施主,若十五年前,貧僧縱然嘗聞施主為惡,只想度你化你,若遇此等境況,老衲轉身就走。可現在,貧僧只想殺你除你,莫說與這兩位施主聯手,縱然乘人之危、縱然再卑鄙無恥、縱然淪為天魔刑問天之流,老衲勢必將你斃于掌下!」
止研猛的踏前一步,身披明黃色袈裟散落,被山風挾裹著飄下陡坡。
他一身勁裝,臉上殺氣騰騰,目眥撐裂,滿面猙獰。
前一刻,止研老僧尚是佛教大能,這一瞬,他心里哪里還容得下半分悲憫,整一個殺才!
壓抑了太久,爆發的猛烈。佛心同本心相悖,日日在心頭佛前懺悔,這一日,也不知他究竟盼了多少年頭!
可怕的殺意,凝若實質,化成灰墨流煙,緩緩蒸騰,在半空形成一幅惡鬼咆哮的圖像,風中扭曲。
老翁老嫗大駭,一連退開十丈,驚疑不定的盯著止研。
若非止研僧天下聞名,他二人亦曾目睹老僧真容,必定懷疑今日這妖僧是何人假扮!
老翁驚駭的盯住止研,而後瞥視老嫗,眼中劃過一抹狠戾。
老嫗不知想到了什麼,默然朝著他搖了搖頭。
老翁蹙眉,而後輕輕嘆息。
他強忍著頂住止研散發殺意,硬著頭皮朝夫子呵斥——
「柳隨風,交出天機圖錄,天魔三寶,本尊夫婦念在與你昔日舊情,懇求大師,饒你一命!」
嘴里說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話,情勢變幻太快。原本以為黃牛似的止研,忽然變成擇人而噬的凶獸。
他本來自不把對方威脅放在心上,他夫婦二人對夫子太過熟悉,曉得那廝最是惜命,旦凡丁點活路,哪可能真個去拼什麼魚死網破。
他本擬有**成信心一舉逼出天機圖錄,可現今——
柳隨風聞言,果真收回了探出懸崖的右手,疑似天機圖錄的簿冊緊緊撰在手里。
老嫗老翁兩人目光立刻唰的朝著簿冊匯聚,柳隨風只是冷笑,而後抬起手來,把這昔年轟動天下,甚至可以說毀掉他整個人生、鮮有人不想佔有的上古神跡遺寶,虛虛朝著老僧遞去。
「止研大師的人品,本人還是信得過的,至于那兩個老貨,嘿嘿~」
不理會老嫗二人羞憤,柳隨風竟然真個緩步朝著二十丈外止研走去,那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看得喜怒皆形于色的老翁,眼楮都差點突出來——
那可是傳說記載著遠古天神奧秘、飛升不滅之法的天機圖錄啊!
二老目露貪婪,又是戒懼、又是猶豫的瞅著止研。
也許在他二人看來,迂腐的止研要比滑不溜秋的柳隨風,容易對付多,至少老僧通常做不出恃勢凌人之事。可止研背後畢竟還有止觀、還有止行、還有一整個大派「行止寺」!縱然比不上武林聖地,也不是老嫗二人能夠輕惹。
就在二人矛盾的心理活動下,止研僧人,卻是一步邁出,踏碎了方圓數丈山石!
轟隆!
浩大的聲勢,直接把老嫗二人驚醒,亦讓柳隨風止步。
也不知止研是否迷了魔障,他額間青筋畢露,就連脖頸,亦是肌腱暴突,筋脈盤錯!
「施主妄言,老衲,今日只要爾命!」
絕決的話,並未讓柳隨風色變,好似他早料如此。
只當他木然朝著老嫗二人嘲視,發現對方臉上果然露出駭絕的神色,這才滿意點了點頭。
人之將死,尚能滿足些許趣味,豈不快哉?
就在止研僧意圖出手,老嫗二人也是明顯準備強奪之際,柳隨風臨空一躍,蹬出懸崖!
他颯然轉身,身子竟是霎時懸浮半空,尋常一流下品高手尚能憑借輕身術短暫滯空,何況是他?
只他畢竟傷重,不復全盛,尤其先前悍然施展血遁大*法,只怕他此刻尚不如那些一流高手。
而且看這處落鳳坡崖,眺望遠方碧色與天相接。千丈之高、百里之遙、殊無半點借力之所。怕就算止研或他全盛時,也不敢孟浪躍下。
柳隨風居高臨下俯視著神色變幻不盡相同的三人,張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止研,你想為那數千無辜冤魂報仇,我豈能遂了你願!我既被人喚作魔頭,爾等既然以十惡不赦之罪待我,我便十惡不赦,那又何妨。奸*婬擄掠,自被爾等定下罪名之日起,我無所不為。你想替天行道,我偏要破你道心,若非你行止寺一門禿驢挑頭,天下又何來我這等窮凶極惡之徒!」
身子緩緩下墜,其下不知何時繚繞起雲霧,就連綠海都顯得虛幻。
「封塵、封婆,你二人為那天機圖錄,可謂費盡心思。昔年要不是你二人倒戈,我緣何會叛出師門,我柳氏又如何能滿門誅絕。也罷,昨日事,昨日畢,可今天,你二人休想得到天機圖錄!嘿嘿,我知你等早已壽元無幾,亦無破境之資,才會打天機圖的注意。老貨,做夢去吧,吾要爾通通等死!」
話畢,人落,無蹤!
老嫗飛撲到崖邊,扒著黃土俯瞰,只見裊裊雲靄,中央一小片尚未合攏的空白尤其突兀,又哪里還有柳隨風的影子!
她嘶聲力吼,早把偽裝拋到九霄雲外——
「不!!!」
老翁晃了晃身子,頹然跌坐,這結果雖在預料,過程卻非戰之失,哪里能不介懷。
唯獨止研,默默望著遠處綠海,腦中浮現關于境地絕途的傳說,喟然離去。
朝陽灑下,披在絕望之人身上。
老僧的倒影被自己遮住,崖頂眺去,看不清晰。
只見他步履蹣跚,並無來時那麼穩健。前頭仿佛還能看見被風吹遠的袈裟,卻不知他究竟追逐著遺棄的袈裟,還是無稽的風兒。
也許,都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