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兒天不亮就爬起來,模著黑穿上已經看不到原先顏色的飛花棉襖,那條褲子還是夏天的,都露出半個小腿,就在這寒冷的冷風里被凍成了黑色,用手一模都沒有了知覺,看看躺在冰冷的炕上,那破草席里看不到身形的老娘,再看看昏沉沉依舊睡著的小弟不免一陣心酸。
年前的時候,縣上派下了到榆林衛出丁的徭役,本來是自己這個大兒去的,但爹爹言道︰「四兒,爹老了,已經土埋半截的人了,這次出丁去榆林,我听說那里正是韃子寇邊,都打到了榆林衛所的城下,我們這些出丁怕是九死一生的了,到了那里,修補城牆後一定被充入編丁上陣,做肉盾了。你是家里的唯一有點力氣的,也能在縣里尋些力氣活賺些吃食養活你的老娘和弟弟不死,所以這次就是爹爹去替你死吧,也好為咱們王家留下一點骨血根苗。」
四兒知道老爹說的是實話,去年冬天的時候,鄰居里的趙家便是如此,被抽了徭役到那北面,當時一家人里只有那趙大哥一個壯漢,便責無旁貸的成了簽丁,當時那個大哥的家眷那嚎哭的淒慘無比,也是到了後來便真的沒看見那趙兄弟回來,那趙家嫂子便帶著唯一的兒子挎個籃子出外討飯,一去便沒了消息,也不知道填了那個溝渠。
當時二抽一的時候,也是拿了家里唯有的半袋子細米賄賂了那簽丁來的衙役,這才保全了自己父子一年的不離,哪里想到熬過了一年卻有今年,簽丁再次上門,卻再沒有了一點半點賄賂衙役,那衙役如狼似虎,拉人就走,當老爹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一只母雞奉上,看著哭哭啼啼的母親和小弟,那衙役沒有半分憐憫,一直在那里催促。
四兒知道,在這個亂世里,活著比死去更是責任重大,更是艱難,也便咬咬牙答應了自己的父親。
給父親裹上最後的一件衣裳,給父親揣上最後的一塊樹皮雜面餅子,看著父親被衙役用繩子穿了雙手,慢慢的消失在風雪之中,四兒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這賊老天啊,什麼時候是開恩窮人的時候?
父親走了,這一走說好的是十天,這都兩月有余,一家人就再沒了指望。
四兒便擔起了這老娘和小弟的擔子,為爹臨走的時候說的那句話,為王家留個香火。
起早貪黑,在縣里的買賣間尋些苦力,換來一日一捧半捧的粗糧給自己的母親小弟吃食。
老天啊,那一捧半捧的粗糧哪里是一家三口能填飽肚子的?前一天給那個王糧商扛了幾十袋子糧食,看那堆的滿滿的倉庫,卻只是分得半斗糧食工錢,自己本來高高興興的帶著這半斗工錢回家,卻被那王家糧商賬房攔住。
不為別的,卻是自己在無意間損毀了王家的口袋,這是要包賠的。
那半斗的工錢和自己的血汗就這樣和其他兄弟們一樣白白的沒有了,不但如此,而且還欠下了王家半斗的糧食。
這已經是這半月來常有的事情,大家累死累活的不但沒能賺來工錢,卻是積欠王家越來越多,自己也曾經和那王家賬房講道理,立刻便是一般如狼似虎的惡奴沖來一頓好打,曾經就看見有個兄弟被當場打死,那兄弟家眷趕來告到縣上,但大老爺只是一個刁民誣告便結了案,那就是一個白死了。
四兒想來就是氣憤,若不是有老娘和兄弟,自己早就投奔了那南山的桿子,但現在卻是說不得。
窸窸窣窣的在黑暗里尋了把柴火,塞到了灶間,用悶火(窮人買不起火折子,就用木灰悶了火苗,等用時候吹著)點燃,一時間這個冰窖一般的屋子里便有了些許生氣。
四兒在凍成冰的水缸里砸開一個洞,舀了一瓢涼水,倒在那破鍋里,然後看著那水慢慢變熱。
老娘知道自己的兒子早就醒來,只是肚子里沒食,沒有力氣睜眼,就等著兒子燒暖了炕,與那小兒子再賴在炕上,希望能等到兒子賺些米糧來,也好緩口氣,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去,睡覺成為活下去唯一的一個辦法。
四兒看看水已經燒開,便偷偷的把手伸到懷里,懷里還有半塊雜面餅子,那是昨天在王家那里哀告來的暫借,一共兩個,當時自己都餓花了眼,也為明天還能有力氣再干,吃了一個,剩下的帶回給奄奄一息的母親和瘦弱無比的小弟。
小弟懂事,只是把那半塊餅子咬上一口,便送到母親嘴邊,有氣無力的讓母親吃,但是母親只是笑著(那笑比哭還難)道︰‘乖兒子,你切吃些,為娘沒了胃口」便把眼楮閉上,但四兒明顯的听到了母親肚子中的輕響。
四兒跪下哭求老娘咬上一口,一家人便是哭聲一片,一塊餅子,就在母子三人間轉了一圈,倒是還剩下一半,最後還是老娘言道,自己是這家里的頂梁柱,吃了才能再次為家里賺來吃食,于是四兒便把這餅子揣在懷中。
水開了,四兒悄悄的把那塊餅子掰碎,小心翼翼的放到鍋里,隨著水花的翻滾,那半塊餅子成了一鍋糊糊。
悄悄的盛上兩碗,一碗擺在母親的炕頭,一碗擺在兄弟的頭邊。看看已經空蕩蕩的破鍋,四兒挺起身子,用破瓢舀了一碗涼水仰頭喝下,算是填飽了肚子,把腰間的草繩緊了再緊,然後大步出門。他沒看見,那已經沒了人形的老娘眼角一滴濁淚留下。
街上很少人,只是一些沒有吃食的漢子早早的出來,希望能第一個找到活路,人多活少,僅憑運氣了。
四兒低著頭,急急忙忙的往王老板的店面走,先不說那王掌櫃的欠著自己的苦力錢,最主要的是自己知道這時候正是王老板吞貨的時候,需要苦力,無論如何,做了就比不做強。
走幾步時候,卻被腳下的一個東西拌了個跟頭,四兒也不去看,爬起就走,憑感覺就知道,那是一個死倒(尸體)這樣的事情見的多了,也不足為怪,只是慶幸自己一家不是其中一個。
來到王掌櫃的米店前,已經有了十幾個兄弟蹲在那里,四兒也無力打招呼,便尋了接近門口的地方蹲下,等著王掌櫃的開門雇佣苦力,為什麼要在這里蹲著?卻是四兒有心,無論什麼時候,買米的都會落下些米粒的,蹲在這里,四兒不像那些苦力般或閑聊或閉目養神,而是把個眼楮緊緊的盯在地上,哈哈哈,真的是老天開眼,被他看到了幾十粒埋在塵土里的糧食,趕緊小心翼翼的盡量不被別人發現的一個個撿起,悄悄的藏到懷里,這是老娘和兄弟一個不錯的牙祭啊。
正在四兒歡喜的時候,卻見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飛奔而來,四兒見識的快,連滾帶爬的躲開,那些個兄弟就不如自己,一下子就被那些衙役踹倒在地,緊跟著就是一陣鞭子,還沒等大家反應,那些衙役就踹門進了王掌櫃的家,隨著就是王掌櫃家一陣鬼哭狼嚎。
大家不顧了一頭土臉,扒著頭看,不一會,那原先對這些窮兄弟惡頭惡臉的王掌櫃和他們的惡奴賬房便被一眾衙役五花大綁的押了出來。
四兒很錯愕,什麼時候和他王家穿著一條褲子的衙役變成了仇敵?那些兄弟們竟然開始有人說是有人告了王家克扣苦力,所以縣大老爺替大家伸冤。
四兒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四兒從來就不相信老虎為了兔子和狼過不去的事情發生,不過四兒沒有去和那些兄弟們看熱鬧,而是瞅準了機會,沖進店里,趁著大亂,很是捧了幾把米藏在了自己的懷里,自己絕不是搶,那王家該欠自己的比這要多,不過是看情狀不好先拿些回來,看這樣,這王家是惡了縣太姥爺,該自己的要泡湯,可笑那些兄弟們還興高采烈的起哄。
一個人揣著鼓鼓囊囊的好米回家,老娘已經在炕上坐著,正和兄弟推讓著半碗糊糊。
四兒大聲叫著︰「娘,看我帶回了什麼?這次卻是我們娘幾個吃個飽飯。」然後吧自己腰間的草繩當著炕上解開,一股白米如瀑布般流淌出來。
老娘當時昏花了眼楮,待看仔細時候,卻是大怒道︰「你個不孝之子,哪里學的人家去做強盜?盜來如此好米?你老娘我即便與你弟弟餓死也不吃你這骯髒東西。」言罷便把頭轉到炕里,再不看四兒一眼。
四兒當時大驚,忙在炕前跪下,泣聲道︰「娘親莫要擔心,這的確不是兒搶來的,這本是那王掌櫃的虧欠我的。」于是便把整個過程說與娘听。
老娘這才從新坐起道︰「兒啊,我知道你也是機靈,看那王閻王定是不好,雖然他王家百般刁難,虧欠我等,但你畢竟沒經過王家同意才取了這白米,等風聲過了,你一定要白給王掌櫃的做些苦力,還了這分白米如何?如不答應,娘是死活不吃你的東西。」四兒便在炕前連連磕頭保證。
正這時候,那破敗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股冷風便倒灌進來,小弟趕緊把草席裹了身子,以防出丑,畢竟沒有一件衣衫遮羞,四兒忙站起應對來人。
進來的卻是幾個衙役,四兒剛想上前搭話,那為首的衙役大聲道︰「王四兒,現在盜匪要來攻打縣城,縣上簽丁,你家兩個男丁,要出一個保衛縣城。」
四兒當時想要抗辯,兩個男丁不假,但是自己弟弟只有八歲,哪里做數?但等衙役後話時候四兒卻是大喜。
「這次縣尊開恩,簽了丁的,每天縣上三頓好飯,一月下來還給半石好米,死了有五石,傷了有八石,先付半石給你,可是去與不去?」
「去,去,去。」四兒馬上連連答應,這樣的好事卻是聞所未聞哪里還有半點推月兌。
老娘也在炕上裹著草席道︰「官老爺,我也知道桿子破了縣城,便是玉石俱焚,莫說有這半石糧食,就是沒有,我婆子也要我兒簽丁。」
那衙役一愣,當時笑道︰「難得婆婆開明,這次凶險,更該大家努力,便是如此深明大義的婆婆卻是少見。」回身招手道︰「兄弟們,這次我們也是得了不少糧米銀錢,就再給這婆婆加上半石。」
外面一陣應諾,便把一個口袋扛進屋來,然後那衙役道︰「小哥,看婆婆深明大義,我也不索拿你,一會你便去校場報道,我還有去下家簽丁。」然後也不等四兒多說,帶著從人呼嘯而去。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官府簽丁還給糧食,還是商量的口吻,這是太陽西出?
但不管如何,這家里有了一石的糧食卻是可以延續了母親小弟的性命,是生是死卻是各有天命。
四兒再次跪下,磕頭道︰「娘親保重,兒以命或為娘與小弟賺來一石兩石的吃食,希望能達成父親所願,保存了王家香火。兒這就去了。」
老娘掩面無語,四兒站起身,看看老娘,看看兄弟,大步往校場而去。
為孝道何惜身?漢家男兒皆使然,但又何嘗不是小民之殤?
華夏書友說的好,我還是一貫我的文風吧,看懂的和看著行的,請收藏,請推薦,請打賞,呵呵呵。臉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