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院堂屋的紅木椅還未坐熱,楊璟就被罷免了,雖然一直想著做個富家翁,但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心里總有些不適。
只是這不快是不能讓別人知曉,所以,早朝上,待趙德昭宣布罷免他的樞密副使時,楊璟並為表現出多少的失落。
但對于其他朝臣,卻是頗為的震驚,至少,這件事傳遞出了一個重要的訊息,前些日子頗受恩寵的武侯得罪了官家。
至于是何種緣由,他們心里各自有著猜測,所推斷出的理由形形色色眾多,這些大抵是不重要了,最為關鍵的是眾人都明白武侯失勢了。
無視四周投來的閃爍目光,楊璟低首不語,整個早朝沒有再出聲,待朝事之後,相較于曾經三三五五朝臣上前笑著搭訕,今日顯得頗為冷清,朝臣皆是三五成群,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偷偷瞟向他。
世事如此,得勢,眾人趨之若鶩;失勢,敬而遠之,更有甚者落進下石。
未去理會,楊璟匆匆的出了宮,心中的失落過去之後,反而是多了輕松之感,閑來無事,過著富家翁的日子,逍遙快活也不錯。
不過眼下,還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做。
登上馬車,與蕭慕春道了一句,馬車便直撲祁國公府,今日,是祁國公出城
的日子,起初楊璟也不知曉,只是昨夜與趙德昭說話時,對方無意中道出來的。既然听到了,那怎能不去送別?
與王溥相遇之時,楊璟是在翰林當值,職位低微,後來,楊璟幾經生死,與王溥接觸較少,只到宮變的那夜,他才明白,這溫雅的老人是‘羅’掌控者。
若是沒有王溥與衛莊,就不可能有趙德昭的登基,也不會有楊璟的置死地而後生。
當然,楊璟沒有想明白王溥與衛莊為何要暴露了多年經營的暗線,緊緊是為了輔助趙德昭登基?
趙光義做了皇帝多年,王溥都能將‘羅’緊緊抓在手里,必定有著過人之處,趙德昭的手段又怎能與趙光義相提並論,而王溥又為何要心甘情願的放手?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真正讓楊璟與王溥相聯系,卻是因趙德昭的一句話,王溥是羅氏女的義父。
馬車似游魚在已顯熱鬧集市的人潮中靈活地穿梭,在國公府前的巷子口前,蕭慕春將馬車停了下來,只因前方幾道縴細的麗影正在那翹首而立,正是羅氏女、柴清雲以及八妹。
「蕭大哥,是六郎來了麼?」
見到蕭慕春,久候多時的羅氏女牽著八妹迎了上來,有些迫不及待的問了出來。
車里,听得這熟悉的聲音,楊璟掀開車簾走了出來,四更時,羅氏女起床與他做早膳時,不過是尋常的衣衫,而此刻如絲烏發綰成了天鸞髻,一抹秀發繞過潔白的額頭,玉耳各垂青絲一縷,發髻間斜插三翅鶯羽珠釵。身上的衣衫也變作不同,一席綠水邊綴蓮花的長裙,肩頭套著挑銀絲的褙子,腳踩繡花攢珠鞋。
就那番,立在那里,似那幽谷中的一灣細水,清雅月兌俗,當真是美麗動人,讓楊璟竟是看得呆住了。
「六哥!」
在在出神之時,楊璟被八妹給拽了回來,小丫頭晃著他的衣袖,大眼中閃出調皮之色,「六哥,莫不成你沒見過羅姐姐?」
「他怎麼會沒見過清兒妹妹,不過是被見著了漂亮的小娘子,腿腳有些走不動罷了。」
柴清雲嘴角含笑,玉步款款的走了過來。
「哪里有漂亮的小娘子,柴姐姐,魚兒怎的就未瞧見?」
八妹與柴清雲這一唱一和的打趣,楊璟不覺得有何羞澀,那羅氏女卻是霞飛雙頰,白皙的臉上宛若抹了厚厚的胭脂,嬌艷欲滴。
看得他心神蕩漾。
又是一番說笑,幾人一道朝著巷子里走去,國公府藏在深巷之中,若不是有柴清雲曾經前來過,怕要是一陣子好找。
叩門之時,楊璟明顯感覺到身旁羅氏女的局促不安,低著頭,細蔥十指攪在一起,繡花鞋上的珠蝶因身子的顫動而不斷抖著雙翅。
知曉她心中緊張,楊璟不禁抓起了羅氏女的手輕聲道,「清兒,沒事的,老大人為人和善,更是你的義父,這便是見家人,哪里用得著慌張。」
「六郎說得不錯,清兒妹妹,王大人極好相處,而且清兒妹妹也是端莊淑柔,王大人見了定是歡喜。」
柴清雲在一旁又是勸慰了幾句,如此,才讓羅氏女情緒大為緩和,不多時,听到府內傳來聲響,將手從楊璟手里抽了出來。
「嘎吱……」
朱門開了條縫隙,黑色袍子的中年人探出了身子,見到此人,不禁想起當年的疑惑,那時,他曾困惑過,這麼一個高手為何甘做王溥的僕人。眼下,卻是有了答案,王溥手握‘羅’,麾下有著化氣的高手,也不足為奇了。
來人見到楊璟與幾女,也稍稍愣住了,繼而才從門後走了出來,彎身作禮道,「見過郡主,見過侯爺。」
「莫要多禮。」
楊璟忙扶住了他,論地位,他身為大宋侯爺;論修為,他亦是在化氣之上,受中年人一禮,倒也是無妨,但是對方擱段,甘願為僕照料王溥,必定是個忠義之士。
既是有情有義之人,皆是當受人敬重,何須拘束這些繁縟節的虛禮?
扶起那中年人,楊璟語帶傷感的沉聲道,「听聞老大人要離京了,楊璟特來與老大人道個別。」
聞言,中年人眼中閃過一絲的感激,「多謝侯爺了。」
說完,將楊璟幾人給引進了府中,府院並不算大,但是下人不多,便顯得稍許空曠。
跟在中年人身後,很快,就看到了不遠處立在台階上的王溥,靛青長衫,玉簪束著根根白發,雙目盯著前方的假山流水,任憑春風吹動衣衫,仿若在出神的想著事兒。
「大人。」
中年人上前輕聲道了句,王溥才慢慢的回過神,見到楊璟一行,當即笑出了聲,便要彎身作禮。
「老大人,這可使不得!」
楊璟哪里能受他的禮,急忙的退讓到一邊,柴清雲亦是躲閃往別處。
想來是要告老還鄉,王溥倒也不太過拘禮,遂不再作禮,讓那中年人準備茶水,又笑著與楊璟道,「侯爺,怎麼有空來此處了?」
「听聞老大人今日離京,楊璟特地來送送老大人。」
聞言,王溥捋著白須,輕嘆了口氣,「奔波了數十載,輾轉流連多處,也是時候該回去了,人啊,越是年長,便是越發的思念幼年的光景。」
落葉當需歸根,鄉情,最為惱人。
想到這里,楊璟心里不免有些淒楚,倘若他日,亦如王溥這般白發蒼蒼,可是有家可歸?
那在深夜里侵蝕他內心的酸澀不禁涌了出來,不知覺間,雙眼竟是泛出了紅色。
這一幕,被王溥看在眼里,後者不禁笑了,「在北邊那麼久,生死都該看透了,怎麼還如此的多情?」
「多情自古傷離別。」
也不去做辯解,楊璟擠了擠眼,憨厚的笑了笑,「世間上看透生死不計其數,可誰又能真正的放下情感,做個冷血無情之人?」
王溥點了點頭,「這倒也是,你若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們也不會那番去做了。」
話中似乎有話。
可是未待楊璟反應過來,王溥轉篩了指羅氏女,「這小娘子可是羅清?」
「正是。」
楊璟笑著應了句,見羅氏女再度不安起來,走了過去,牽著他到王溥身前。
細細端詳了少許,王溥笑著頷首,「不錯,果然是蕙質蘭心的小娘子,老夫能得此義女,也算上天送來的福分。」
听到這里,羅氏女哪里還會猶豫,忙彎身作福,「清兒見過義父。」
這聲義父叫出,王溥當即笑出聲了來,隨即手在懷中掏出個物件來,「既然是初次見面,義父也別無他物,便將此物送與你,或許日後清兒還能用得上。」
手中所拿之物乃是一面金牌,金牌上密猶如盾牌一半,恰是楊璟在宮變那夜所見,能與衛莊金牌合二為一,更能號令‘羅’部眾的金牌。
王溥雖說是將金牌遞給羅氏女,但卻笑望著楊璟,其寓意,已經無需多說,自然是給他楊璟的。
只是眼下趙德昭退隱朝堂,‘羅’在趙德昭咄咄逼人的攻勢下,必定會不復存在,這金牌還有何種意義?
不過王溥遞出來,總不會是無端之舉,想來是有著某種用意。
金牌遞在羅氏女身前,她面露猶豫之色,不知是否該伸手,見楊璟與柴清雲都未開口阻攔,便將金牌收入手中,「清兒多謝義父。」
「哈哈,這也你我之間的緣分,可惜,我即將離京,倒是看不到清兒上花轎的模樣了。」
一邊說著,王溥走下了台階,楊璟緊跟其後,羅氏女與柴清雲則是對視了一眼,隨著那中年人進了客廳喝茶稍作歇息。
涼亭中,王溥負手而立,正是在這里,那日,他與趙德昭達成了協議,此刻,再此站在這涼亭,不知為何,心里竟有著英雄遲暮的絲許蒼涼之感。
「你是不是覺得奇怪老夫為何要將‘羅’至尊令交予給你?」
聞言,楊璟未出聲,算作是默認他確實有著這想法。
「官家這些年吃了不少的苦頭,因而極度缺乏安全感,對‘羅’下手,也是在所難免。不過在外人看來‘羅’分崩離析,很快就要不存于世,其實不然。‘羅’乃是羅天下,又怎會輕而易舉的傷筋動骨?」
王溥瘦弱的身體中猛然爆發出一股自信的氣勢,猶如指點江山那般,天地間舍我其誰。
而楊璟則是內心無比震驚,不過震驚之後,卻是更多的疑惑,倘若‘羅’真的密布于天下間,又怎麼交予他手中?
或許是看出了楊璟的困惑,王溥捋著胡須笑著道出讓他怎番都想不到的一句話來。
「道可道,非恆道。名可名,非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