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銀濯。
這夜月光微冷,雖為初冬,南國卻多日大雪。
在最後一場大雪降下的時候,南國王城宮殿中林立的樹木上盛開了潔白的花,偶爾零落飛散,宛若夢境。
高景帝暴虐成性,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在這個冬日無不愁眉緊鎖,生怕熬不過去。
在這樣的寒冬之中,王城之中夜夜笙歌,高景帝在宮殿大擺筵席,無數舞姬衣著暴露,瑟瑟發抖于寒風中,青白著臉色舞動長袖媲。
文武百官噤若寒蟬,皆是規規矩矩跪坐于席,不時扯出一抹笑迎合高景帝,心中卻是盼著這位聲色犬馬的年輕君主別找上自己的麻煩。
與此同時,王城之外的小鎮中,有一人緩緩步行在破敗的屋子間,那人著一襲黑衣,在滿地大雪的映襯下尤其顯眼丫。
那是皇起。
此刻,他沒有戴那枚銀白面具,雪光印上他的臉,那張臉上原本縱橫的刀疤,此刻已然全無蹤影。
——為了在不久後的政變中亮面,為了讓整個南國的子民能認出這個昔日王儲,他用了子期留下的藥,除去了左臉的疤。
三年來,他第一次無所顧忌地以真面目示人,即使此刻四周渺無人煙,他仍是感覺到了一種自由的感覺。
是的,自由,一種不需要躲躲藏藏過活的自由,摘下了面具,就代表了往後的明路——不再需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雪的寒氣襲來,皇起納一粒玉露丸,目光似有若無地瞥向一處——那里,有什麼黑影迅速隱蔽消退。
又是那些死士!
皇起眼中笑意冰冷,卻不去追究這些狗皮膏藥似的死士——三年來,他一直知曉,這些死士一直都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似乎受了涼氣,低低咳嗽數聲,良久,慢慢平息,再看時,那抹黑影已然悄悄改變了隱蔽的位置。
皇起不再去管,只是負了手,沿著破敗的屋子慢慢走著——他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興致,在大雪之夜來到這個破地方。
軒起了雙眉,俊朗面容上冷涼的眼楮掃過眼前的一處處,因是雪天,不太好辨,皇起一時不知這是什麼地方,但是總覺得來過這里。
看了許久,仍找不出心中答案,皇起便也不去多想,漫不經心地團了一把雪,忽然玩性大發,執了那團雪便拋向了破敗的牆壁。
「 ——」
這一砸,砸出一個人,是個面黃肌瘦的小乞丐,穿著單薄的衣物,從潮濕的草堆里爬出,瑟瑟發抖地看向皇起。
乞丐……
冷硬的心在此刻狠狠一揪,有什麼記憶在這一刻瘋狂地破土而出!
皇起的眼楮驟然睜大——這里,原是皇起和尚宮羽初遇之地。
初遇時,那個灰頭土臉的小乞丐,死死地拽住他的袖子,從此,仰著的小臉上那雙美麗的眼,便住進了他的心中。
後來,那個小乞丐成了他最疼愛的弟弟,日日圍著他,喊︰「殿下!殿下!」
此刻在這般靜謐的雪夜,昔日少年那一聲聲「殿下」,充斥著皇起的頭腦。
他終于知曉,為何自己會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這里,原是他的心,在思念著那個被他親手丟在五蘊城的尚宮羽——皇起站在漫天大雪里,陡然間,全身像被冰雪澆過!
他幾乎是想也不想便走向眼前惹得自己回憶起尚宮羽的小乞丐,一把提起,腳尖一點騰空掠起,在小乞丐驚聲嘶喊中消失在夜幕中。
他要去找金烏,因為他猛然驚覺,太久沒有五蘊城的消息了,因他知尚宮羽的本事足以保全自身,所以他從不曾刻意留意過五蘊城的動向。
然而,今日他看見了手中提著的小乞丐,數年前的記憶翻滾而來,他才驚覺——自他重返銀濯,看到的尚宮羽,驚風絕逸,風華萬千,他便將昔日干淨的小少年給忘了。可是,尚宮羽再有手腕,都終是那個昔日膽怯地扯自己衣袖的小少年,都是那個自己呵護至極的小少年!
那時,尚宮羽不愛多說話,看人的目光中雖清澈,總帶有一絲孤僻自卑,善良得令他恨不得一輩子將他捧在手心。
然而,現在呢?尚宮羽呢?被他親手丟在了五蘊城!
皇起到了暫時居住的府邸,吩咐下人將帶回來的小乞丐好生照料著,便推開了金烏的屋子。
「可有五蘊城的消息?」一進門,皇起便直奔主題。
金烏微微詫異地抬頭,瞧見了皇起的臉上難得出現了焦急的情緒︰「半個月前,城主府被人整個封在了地底。」
金烏看到了皇起臉上的神色驟然變得鐵青,直接跪倒在地︰「屬下沒有及時稟報,是怕殿下亂了心神,南國政局此刻容不得半點差池,北國那邊……」
「住口!」
金烏一愣,立即冷汗涔涔——一個不小心,竟然差點將最重要的關于北國的秘密說出口,幸虧皇起及時阻止。
他看向皇起,後者鐵青的臉色沒有半分緩和的跡象,皇起如此暴怒,竟然還能及時阻止他的口誤,金烏心下佩服。
「他呢?」皇起再度發問,金烏自然知道皇起口中的額「他」便是尚宮羽,他遲疑,不答。
「他怎樣了?」
「沒有尚宮羽的消息,不過有謠傳說……」
「說什麼!」
「說……死了……」
五雷轟頂!
或許在雪地里被那個小乞丐撥動了心底的那根弦,那是對尚宮羽的最柔軟的心緒,皇起忽然記起尚宮羽對他的依賴,尚橋村二人共乘一騎時尚宮羽那句小小的「我信你」,冷亮的眼楮里閃過一絲瘋狂的痛苦!
皇起是扶著牆壁走出門的,他只感覺心髒被狠狠地攫緊、再攫緊,一直到他喘不過氣來。他開始想,為何會將尚宮羽丟在那險惡之地?
他原本是應琳瑯之約,將尚宮羽帶到北國,取其心頭血,借來北國兵馬,但是那樣的想法在尚宮羽為救他一夜白頭後便被抹殺。
他與尚宮羽有著血海深仇,同時也愛著尚宮羽,他不忍將他帶到北國送死,亦不願親手殺他,不願他成天在自己的眼前晃亂他心神,更不願他卷入自己這場復國之戰,便拿他換了五蘊城的十萬兵馬,將他留在了五蘊城。
五蘊城主會奪了尚宮羽的妖瞳之力,使得五蘊琉璃珠力量大增,這一點皇起心中很清楚,但他還是將他丟在了那個地方,因為他信尚宮羽的能力,尚宮羽會月兌困,就算被奪了雙目,他也會月兌困。
曾經,他說過,若尚宮羽能安然無恙逃出五蘊城,那便算他本事,況且自己也用他換了十萬兵馬,便算是抵消了殺母之仇,便隨他天涯海角,再也不去追究和他的仇恨;若尚宮羽逃不出,死在了五蘊城,便算他的命。
前一種情況,尚宮羽不會死,頂多雙目失明;後一種情況,尚宮羽雖會死,卻不需要皇起親自動手。
而憑借尚宮羽的能力,從五蘊城逃月兌,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
時至今日,皇起方才明白,自己將尚宮羽丟在五蘊城,竟是在想方設法放過尚宮羽一命!
可是,傳說尚宮羽卻死了?他那麼有手腕,當年朝自己揚起彎刀,斬下時的狠絕到哪里去了?他還有死靈之力護體,除了自己手中的天穹,任何兵器用到他的身上都是枉然,那樣的尚宮羽,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
然而,千算萬算,他不曾想到尚宮羽在被架進五蘊城之前,早就被死靈之王吸干了內力,幾乎成為廢人——這樣的尚宮羽,又憑什麼有與五蘊城主的一搏之力呢?
就算此刻,皇起也不知尚宮羽內力被廢一事,所以他定了好一會兒神之後,心中升起了一絲小小的希望——尚宮羽沒有死,他毀了城主府然後逃了出去,尚宮羽沒有死……
皇起慢慢穩住了內心的驚顫,手一揚,召手下全面搜尋尚宮羽的蹤跡。
待得手下領命離去,皇起才驚覺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他靠著牆壁,月兌力般仰著頭,胸膛起起伏伏。
依稀記得,西荒大漠尚宮羽受傷那次,他親眼見到巨大的傷口,橫貫尚宮羽的胸口的那刻,他簡直就是心膽俱裂!
他寒毒發作,尚宮羽為救他一夜白頭,那樣的深情,也曾一度打動過他,于是購置忘塵居,對尚宮羽百般呵護。
然而後來,魔宮七殺公子千葉黎川的出現,毫不掩飾對尚宮羽的關愛,加之與尚宮羽的殺母之仇,皇起終是選擇了對尚宮羽的好的視而不見。
自從尚宮羽知曉了他就是皇起後,他一直在傷害尚宮羽,但是,傷害尚宮羽的同時,他心里又何曾好受過?
時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他對尚宮羽的折磨,從來都只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而已。
他忽然開始後悔自責,明明燕離巢死去那次,他已然知曉了尚宮羽當年之所以斬殺母後、背叛南國、背叛自己,皆是受了死靈之王的控制,為何他還是不肯放過尚宮羽?
在知道尚宮羽被金烏逼得差點殞命的那刻,他恨尚宮羽從來不會反抗,他狠狠地扼住尚宮羽的咽喉——其實那時,他是在恨尚宮羽珍惜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