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昭雪 朱厭(三)

作者 ︰ 安慶j

()6.

成功騙過了慕容明的吳伯夫婦,帶著女嬰日夜兼程的趕到了皇甫遲瑞所在的赤峰山。鳥鳴清晨的靜謐禪院里,東升的旭日慢慢爬上了山頭。老兩口抱著安然無恙的女嬰,心里有說不出的感動在流淌。一想到從今以後終于可以過上心安理得的太平生活了,他們走路的步伐明顯比往日輕快了許多。

皇甫遲瑞居住的禪房木門,輕輕敞開著。吳伯一個箭步跨了進去,可還是落在了他鏗鏘有力的嗓門的後面︰「皇甫將軍啊,你看老奴把誰給帶來了?」靜候多日的皇甫遲瑞,也是異常激動。他放下手中的一應物什,手忙腳亂的快步走到了門口,一把接過了吳伯手中的女嬰,先是感激涕零的對著吳伯夫婦說︰「吳伯啊,你們快些進來。你們的大恩大德,可讓我皇甫遲瑞如何報答啊?」進門後的吳伯讓妻子坐在了桌前,謙厚的回應著說︰「將軍哪里啊,我吳伯生是皇甫家的人,死也是皇甫家的鬼啊。只要將軍能用的著老奴的地方,老奴拼了這把老骨頭也在所不惜啊。」皇甫遲瑞安排好了吳伯夫婦後,才無限愛憐的看著自己懷抱著的女嬰說︰「昭雪啊,見到父親你高興嗎?父親見了你以後,可是興奮的歡喜若狂啊。」皇甫遲瑞的淚水,比他的語言還要迅速的啪嗒啪嗒的低落了下來。他用長滿老繭的右手,疼愛有加的擦拭著滴在昭雪小臉蛋兒上的淚水,並款款深情的對她說︰「以後就是父親和你相依為命了。天涯海角,父親定會寸步不離的保佑著你。」

昭雪馬上就要半歲大了,半年當中,皇甫遲瑞是親眼看著昭雪在一天天的茁長成長。他名分上雖只是昭雪的養父,可心底里卻早就接納了這個換走自己親生兒子的女嬰。或許是某種親情轉移的生物本能吧,失去兒子的皇甫遲瑞開始將全身心的父愛都投入到了昭雪身上。每當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溫甜宜人的嬰兒體香,他都會像喝了陳年佳釀一樣神清氣爽。他看著她恬然入睡的模樣,心底的那片海洋總會有賞心悅目的平靜。

坐在一旁的吳伯望著皇甫遲瑞看女嬰時溢于言表的慈愛目光,不忍去打擾他。于是,就和妻子一起默默的守在一旁。此情此景,讓他們兩人的心里也舒坦了許多。多年前愛子不幸夭折的傷口,開始在這天早晨熹微的晨光里一點點復原。吳伯緊攥著妻子的手,對她輕聲說︰「往後啊,這個孩子也算是我們大半個親生的孩子了。我們這是老來得子啊」妻子心事重重的面容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意。她不是在為平安無事的女嬰而高興,而是為眉開眼笑的吳伯而欣慰。他們老兩口風風雨雨五十年如一日,不就是為了能快快樂樂安詳天年嗎?

陣陣襲來的倦意,催促著昭雪重新睡去。皇甫遲瑞將她小心的安放在床鋪上,蓋上了一些被子。回過身來,他又開始心情大好的和吳伯說了起來︰「吳伯啊,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高興!來來來,我們都喝完茶水,暖暖身子。」皇甫遲瑞一邊說著,一邊朝爐子走去。他熟練的將煮著開水的水壺提到了桌前,抬手將沸水倒進了茶壺內。估計著茶葉全部泡好以後,他又恭恭敬敬的給吳伯夫婦每人倒下了一杯茶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他放下茶壺,舉起茶杯,對吳伯夫婦說︰「今天我皇甫遲瑞以茶代酒,向你們二位真心的表示謝意。」說完,自己抬頭一飲而盡。吳伯夫婦也跟著謙順的喝了下去,喝完茶水,吳伯說︰「將軍嚴重了。我吳伯在皇甫家一連待了幾十年,三代主人都待我不薄,如今這點兒分內的事兒還不是應該的麼?」

皇甫遲瑞感激的注視著吳伯,待他把話說完,就接道︰「吳伯啊,你若是不嫌棄,我們就義結金蘭吧。還有這個孩子,以後你就是他的義父了。」吳伯听了有些難以置信的說︰「將軍你……」皇甫遲瑞面露慍色的問︰「吳伯你莫不是不想?」吳伯趕忙解釋說︰「將軍誤解了,我吳伯當然不勝榮幸了。」皇甫遲瑞的笑容又回來了,說︰「那就好,那就好。自今日起,你我二人再無主僕之分,你萬不可再叫什麼將軍不將軍的了。你年長,理應為兄;我小你許多,也勉強是弟吧。我們這也算是忘年交了吧?!」皇甫遲瑞說著的時候,吳伯的眼淚已是如雨水一般,唰唰的傾盆而下。

7.

他混亂的淚光里,在時光流逝的罅隙間,又完成了一次對往事的追憶。他記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可他當時如釋重負的心情卻歷歷在目。當時遠在外地派送信件的自己,听到皇甫遲瑞順利誕生的消息,立即日行千里的飛奔了回來。「皇甫家終于有後了」,一路上這個令人奮進的念頭,似乎也感染了年老的馬匹。它在吳伯忘情的鞭策下,仿佛又恢復了青春,不到一日就感到了家中。

滿府的縞素,卻讓吳伯心頭一涼。他以為小皇甫遲瑞也像前些日子自己快要臨盆的嬰兒不幸胎死月復中那樣,還未進屋眼淚先簌簌而落。等過了許久才得知,皇甫遲瑞平安無事,是其母難產而死。逝者已逝,生者長存。怎樣養活還是嬰兒皇甫遲瑞,就成了皇甫家中的頭等大事。沒有充足的女乃水,嬰兒勢必要活活餓死。可眼前多事之秋,又不可將嬰兒新生一事過早泄露。一籌莫展的皇甫老將軍,終日寢食難安。

得知事情前後經過的吳伯,想起了自己不久前生產未能成功的妻子。「冥冥之中,誰又能說這不是天意呢?」吳伯心里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只腳已經跨進了皇甫老將軍的屋里。他推開內屋的落地木門,走到愁眉苦臉的老將軍跟前,平心靜氣的對他說︰「將軍不要犯愁了,事情解決了。」皇甫老將軍半是驚喜半是不信的看著吳伯,問︰「你的意思是……」吳伯走向前去,將自己妻子的情況一一的說給了皇甫老將軍听。老將軍的臉色由困惑逐漸轉為了安心,他緊握住吳伯的尚還孔武有力的大手,對他說︰「皇甫舉家都會記住你的大仁大義的。」

那些年,皇甫遲瑞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樣,天天都呆在自己並不寬敞的家里。起先,他不會走路的時候,只能睡臥在搖籃內。天性好動的皇甫遲瑞,在搖籃里日夜不停的手腳亂踢。只要是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就肯定會想方設法的吸引人過來陪著他。一歲不到,他就能依依呀呀的模仿大人說話了。他吐出的第一字眼會是什麼呢?想到這里,吳伯又動情的哭了起來。不錯,正是「爸……爸……爸……」他當時就想,這要是自己親生的孩子,該有多好啊?然而,又有什麼關系呢?只要皇甫家族能順利傳宗接代,比什麼都緊要百倍。

還沉浸在喪子悲痛中的妻子,對皇甫遲瑞的到來心懷強烈的抵觸情緒。她始終無法接受自己孩子夭折的殘酷事實,對皇甫遲瑞也是不冷不熱。了解到詳情的皇甫老將軍,實在于心不忍。他不願意自己的快樂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哪怕她是個下人。他自己有了孩子以後,就更加切身的體會到了吳伯夫婦的身心創痛。因此,在皇甫遲瑞剛剛可以斷女乃的時候,皇甫老將軍就堅持把他接回了家里。與此同時,以優厚條件對吳伯夫婦進行物質補償。不僅賞賜大量金銀衣物,還特赦他們還鄉耕田。「讓妻子暫且回鄉下靜養一段時間也好,」吳伯心想,「可是無論怎樣我都不能離開將軍啊,更何況小皇甫遲瑞正在一天天的長大中,或許他需要一個亦師亦友的監護人也說不大定。」

吳伯堅持留了下來,他想等小皇甫遲瑞長大成人了才回鄉與妻子回合。誰知道,這一等就是幾十年。自己眼前的皇甫老將軍已然作古多時,皇甫遲瑞也由原來的翩翩少年成長為今天的赫赫將軍。他該感到欣喜才對啊,這不正是自己多年以來的心願嗎?可當他看到皇甫遲瑞的兩鬢也染上了斑斑點點的白色,他的眼眶還是止不住的濕潤了。時間像把刀,刀刀催人老啊。轉眼之間,他和他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都被歲月敲打的不成樣子了。「可我們畢竟不是還在一起麼?」他又這樣想,「老天總算開眼,沒有讓我這把老骨頭先走一步。」他想著想著竊笑了起來,「如今我們二人竟成了結拜兄弟,這真是好。」他的嘴角笑的更加燦爛了。

皇甫遲瑞當然模不透吳伯的心思,他看著吳伯的臉色一會兒憂傷一會兒欣喜,便知道他又回到記憶的海灘拾貝殼去了,就不忍叫醒他。「沒準兒以後我也是他這個樣子呢?」他想,「年齡這東西,誰猜得透?」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昭雪,又想︰「好在有她陪我。我雖然失去了有一個兒子,可老天爺總還是公平的嘛,我又得到了這樣一個俊俏的女兒。說不定她將來比我的親生兒子還要孝順我呢!看看我自己,就知道事情肯定是這個樣子的了。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基本上成年後就不怎麼和他深入交流了。倒是出嫁遠方的幾個姐姐,總是逢年過節千里迢迢的趕來看望父親。照這樣說,昭雪也一定是個孝順的閨女。」他這樣兀自想著,臉上泛起的笑容並不比吳伯少多少,笑容擠出的皺紋也是一樣。

8.

像是一匹完成了最後使命、孤獨的走向西天落日的老馬那樣,吳伯夫婦在赤峰山麓和皇甫遲瑞分道揚鑣了。激動不已的吳伯下山的途中,左手攙著自己年老的妻子,右手則握著皇甫遲瑞的左手。他們心里都清楚,這將是他們人生中結伴同行的最後一程了。懷著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的悲壯,他們走起路來都虎虎生氣。手心里的汗水在那段寒風凜冽的下山路山,浸滿了他們三人的手心。吳伯攙著妻子的左手一直紋絲不動,他生怕稍有閃失,年邁的妻子會滾落下去。觸景生情的她,從送走慕容明以後,意識就始終恍惚虛無。她大概也想到了那個過早夭折的孩子了吧。以後的路都只能是他們兩人朝夕相處了,他必須要像攙著自己衰敗的命運那樣攙著同樣衰敗的妻子。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初夏山麓的花草樹木,似乎也預計到了這場撕心裂肺的分離,它們全都還是隆冬時節的凋零枯萎。吳伯茫然若失的先開了口︰「將軍啊,你看這漫山遍野的花木,卻還是死寂一般的光景啊。」皇甫遲瑞也不知該如何接這句模稜兩可的話,他也只好指著遠山近水說︰「是啊,我記得去年冬天我和昭雪剛到這里時,它們就是這副淒淒慘慘的模樣。」吳伯嘆了口氣,傷感的說出了兩人誰都不願開口先講的話︰「將軍啊,我們夫婦二人如今都年事已高,無法再跟隨者你走南闖北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吳伯哽咽的嗓音沒有將話一語道盡,他接著說︰「老奴原想著終老在皇甫家,為將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哎呀,誰會想到世道說變就變呢?」他將哀傷的目光移到了皇甫遲瑞同樣掛滿傷情的臉龐上,對他說︰「讓老奴最後叫你一聲小遲瑞吧。」皇甫遲瑞滑動在眼角的淚水,終于止不住的一瀉而下了,他抱住了老的不比一捆木柴重多少的吳伯,哭著說︰「吳伯,你叫吧。我記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能在靜默的深夜,听到你動情的呼喊。」

相擁而泣的兩人,還是在大路的交叉口各奔東西了。他們誰也不願先離開對方目所能及的視線,都停留在路口久久凝望對方。那些波瀾不驚的歲月,又在兩人揮手作別的淚水中一一復原。多年以前,他們一個正值青壯年,一個還處于孩提時代。一大一小的兩個人,貌似父子那樣整日整夜的膩在一起。盡管年齡相差懸殊,可卻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皇甫遲瑞最愛騎在吳伯的脖子上,因為只有在那個地方他才能看見最淒美的白雲藍天。打心眼里,他就把他當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是一樣。然而,不一樣的是,他總會誤認為自己的孩子死而復生了。同樣的深情厚誼里,他對他有的最多的至于友情,而他對他卻始終翕雜著親情的成分。

吳伯帶著自己的妻子,回到了他多年以前逃離的故鄉。貧窮曾唆使血氣方剛的他做出過一個錯誤的決定,如今他又拖著這具垂垂衰老的軀殼主動潛逃回來。狐死首丘、落葉歸根的道理他也听過,可當自己無意間抬頭撞見它們的時候,他心里還是覺著難以時間難以適應。他用力的握了握手心里妻子的手,如今只有她是最真實的。「一匹月兌韁的野馬跑了大半輩子,臨死前才弄清哪里是自己真正的歸屬。幸虧我們是人,比馬要明白的早」他忽然莫名其妙的對妻子說到,可妻子懂他的意思。

即使是一身僧侶著裝,天庭飽滿的皇甫遲瑞也還是保持著他雄姿勃發的一面。他不是將昭雪像背行李那樣背在脊背上,而是始終用一只手溫存的擁抱著她。「我在很小的時候也不喜歡讓吳伯這樣半曲著手臂擁抱著,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覺得出吳伯心髒的溫度。」他走著路還不念念不忘的回憶著往事,「昭雪大概也是喜歡這樣的把,你看她睡的多香!」他臉上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可等她長大了,我得告訴她,當年因為要一直這樣抱著她,我的手臂有多累。」他腦子里想著這些的時候,吳伯始終半佝僂著的顫抖著的左臂,突然就栩栩如生的浮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又想︰「腿腳還沒現在的我麻利的吳伯當年這樣抱我的時候,不知道該有多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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