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象鴨子那天分析的那樣,劉書記拉著羅大麻子真的是去北京找老侉子的。
劉書記原來是鄰縣一個造反派的小頭頭,他們的「總司令」在一次砸爛公檢法的行動中「英勇犧牲」,他就被推舉成了「一把手」。他收拾殘局,努力平衡和另一派的關系,並盡力地使那幫天天被戴高帽子游街、批斗的老同志少些傷害……
按說,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出格的壞事,而且還保護了一批老同志,這也是他得以步步高升做到現在這個縣委書記的原因。
但最近隨著老干部一個一個地平反落實政策,原來縣檢察院的檢察長現在也成了地區檢察院的一把手,他曾在文革中一次「砸爛」行動中,被劉書記那派的已失足從陽台上掉下摔死的「總司令」硬生生砸斷了一條腿。
就是這個現在走路腿還有些「點」的地區檢察長,目前正在著手調查他們這一派文革中犯下的案子。
當年發生的中醫院老院長被批斗後投河自盡的事也被重新提起,因為老院長有個兄弟在國民黨里是個軍醫,全國解放前跟老將去台灣了,造反派就給他定了個台灣特務的罪名。當時的那個「總司令」還指示手下的人用大針挖他的指甲,逼他交出「發報機」……
自己當時只是個排除在這個領導核心之外的一個小分隊的小頭目,那「總司令」死了後自己不知怎麼回事就被推舉成了繼任的「司令」。可能是那時大多數人已對打打殺殺這一套有些厭倦了吧,看中了性格比較平和、做事比較靠譜的自己?
自己走馬上任後,多栽花少栽剌,一年後坐上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再後來是主任,最後是調來這里來當了縣委書記。
但現在這個「點」腿檢察長不這麼認為,認為自己當時就是這個造反派的核心人物,過去這個派做下的所有壞事都有自己的份。那個當日的「總司令」不在了,這帳就全算在他的名下了。包括他現在還「點」著的腿,也有自己的一份責任。
二黃結婚的那天,就是一位以前的手下專門來告訴他,讓他小心提防的。地區檢察院的人已找他們好幾個人了解情況,听口氣這次沖著的就是自己。
劉書記又上地委找到了自己當年「保護」過的現在是市委分管農業的副書記的老領導,這位老領導表示對這個「點腿」檢察長他也無能為力,叮囑他抓緊去上面找人,要不,這一關恐怕不好過……
劉書記從地委回來,就把羅大麻子找去,把這一切根根底底枝枝節節毫無保留地全告訴了他。
望著跟前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公安局長,劉書記道︰「老弟,我也是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出生的工人子弟,往上再數三代都是農民,到那去找這上面的人呢?」
听到這里,羅大麻子心里自然明白,劉書記是想動自己和北京老侉子的關系這張牌了。官場上就這樣,有些事靠山也不是萬能的,但是如果沒有靠山,那是萬萬不能的。
羅大麻子義不容辭地道︰「劉書記,我這就給北京的侉老哥打電話,請他出面幫咱們擺平這事。」
羅大麻子的一句「幫咱們擺平」直讓劉書記感激涕淋,深以為當初提拔他似有神助!有了他才使自己今朝有希望化險為夷!
劉書記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老弟,大恩不言謝!只要這次我能平安躲過此劫,你我兄弟再無彼此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羅大麻子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劉書記,我是您一手提撥上來的,您的知遇之恩我理當全力相報!」
第二天天還沒亮,馬遙開車載著劉書記、羅大麻子還有縣委的王秘書直奔連雲港白塔埠機場……
這天上午,鴨子在大隊部看報紙,大隊會計在時間的桌子上「 叭叭」地打著算盤在做帳。
電話響了,是馬遙打來的。
「鴨子,二爺他們從北京回來了。」電話里馬遙興奮地說,「今早一到班上就通知我去白塔埠機場接人,現在剛到家。看他們一路有說有笑的,事情好象解決了……」
鴨子道︰「那是,有羅二爺出面,那北京的侉大爺還能推辭嗎?」
馬遙驚奇地道︰「你能斷定他們是去找那老侉子的?」
鴨子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是劉書記北京有人,那就不必找羅二爺一起去,有了麻煩事畢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找羅二爺去,必是借助羅二爺的門路。這羅二爺去北京除了找老侉子還能認識誰?」
馬遙醒悟道︰「照你這樣一說,肯定是去找老侉子無疑了。二爺要是再和別的那個大人物有私交,也不會到現在才干上公安局長。」
鴨子又道︰「那天他們那麼急匆匆的就去了,一定是已和那頭聯系上了的。見了老侉子,只要羅二爺開了口,這劉書記除非親自殺了人放了火,否則,不管是什麼問題就都會不成其問題的。」
官場上的最大的麻煩事無非是有人在背後挖牆角放暗箭明著暗著整你,劉書記此役不倒,必定因禍得福,強者愈強。
而羅二爺在本縣的地位也必將更加鞏固了。
羅二爺的江山穩了,這當然是我們這幾個哭樹莊小一輩的福。
鴨子這樣想著,又听得馬遙在那頭說︰「劉書記今天的路上還跟二爹說‘你干女兒家這小子開車技術真不錯’,你猜二爹怎麼說?」
「怎麼說?」
「二爹說,那就叫胡縣長把他讓給你唄!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鴨子笑道︰「一號車在向你招手了,哈哈。」
馬遙沉默了一下又道︰「這一節子我听你的話,晚上吃過晚飯就在外邊玩一圈子,等睡覺了再回來。倩倩真的不怎麼黏我了,終于讓我松了口氣。想想都後怕,要真是頭腦發昏一下子過了線,二爹還不能掏槍斃了我呀!」
鴨子心道,這丫頭是不黏你了,現在又來黏我了呀……
正在這時,光頭跑到大隊部興奮地對鴨子說︰「周書記,上邊下來的人在河底測量了,馬書記叫你現在就去呢!」
要造大橋的事上次鴨子和小鳳從縣城回來後,這個好消息就在莊上傳開了。但今天真的來人測量了畫圖紙了,大家還是免不了興奮。
鴨子到時,河堆上已站了好多看炎鬧的鄉親。小芹也站在人群里,看見鴨子來了,朝他扭下腰肢,嫣然一笑,就又轉身往河底看去了。鴨子只覺得她這一扭一笑有說不出的風情,一時心里直被撩得癢癢的,從她身邊走過去了還回過頭來看了她兩眼。
河堆上的爛紅眼見他來了,就指著那正在對面河邊支著三角架的戴著塑料涼帽的那幫人介紹道︰「那幾個在擺弄東西的是省里來的造橋專家,還有這邊拿標桿的也是他們一起的。那邊沒事在吃煙的那兩人是縣水利局的,公社水利站的老站長剛退休,沒人陪他們,趙書記就把我指派來了。」
鴨子「噢」了聲又問︰「公社水利站就站長一人呀?」
爛紅眼道︰「可不是,光桿司令不止他們一個呢,農業科一個科長,治安股一個股長,……」
鴨子想,雖然手下沒有兵,這「長」可是貨真價實的呢。
從大隊書記到這些公社里的「長」,中間隔的是一道真正的坎,能跨過去了才能徹底地改變自己的人生。就象小鳳從中學生變成了大學生,就象這次劉書記拉羅二爺進京……也許,這生活的過程就是跨過一道接一道坎的過程?
「你在這照應一下,讓張結巴子來來回回的勤快點。等天晌帶他們到公社吃飯就是了,我上公社去了。」爛紅眼說著,就和鴨子上了張結巴子的船過河來到那班人跟前,把鴨子介紹給他們,自己就走了。
鴨子就陪著省里橋梁設計院和縣水利局的幾個人,坐著渡船在街這邊和哭樹莊之間來來回回地好多趟,測量了河深、河寬,水急水緩,又研究了兩岸土質。
這中間,和水利局的那倆人嚓呱時,鴨子問他們知不知道是那個華僑捐的造橋錢?他們都說不大清楚。
弄到天晌,鴨子帶他們到公社吃了飯,那幾個省里來的下午就沒上縣里去,直接開車回南京了。
鴨子在公社和爛紅眼又坐了會,看看兩、三點了,就也過河回哭樹莊。
那逮渡的缺竅種張結巴子待他上了船,就道︰「他們這、這些人走、走了?‘時旺’沒、沒法收,這船、船錢我就、就只好朝你要、要了……」
鴨子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張結巴子就認得錢是不是?人家這大老遠跑來給m造橋,你給人家汽車加油錢沒有?給人家開工資沒有?這橋造起來沒你的好處?」
缺竅種張結巴子不敢要錢了,邊用竹桿子把船撐離了岸邊嘴里邊嘀咕︰「橋有我、我有什麼好處?到時上、上、上街來回不、不坐船了,我上那、那苦錢去……」
鴨子給他一說,心想也是,怪不得有人說決定思維。你坐在公社辦公室,就不能和這在船上依靠逮渡過日子的張結巴子想到一塊去。造橋,這哭樹莊大多數人做夢都想著的好事,到了他這里,卻成了讓他失去了生計的壞事——這也叫世事古難全吧……
到了哭樹莊這邊,鴨子從口袋時掏出兩塊錢的紙票子給張結巴子。張結巴子直火得(高興得)打躬作揖,爛紅眼有些憐憫地看他一眼,道︰「你這缺竅也就不要瞎操心了,將來就是不逮渡了,有你那女人尚小娟還能把你餓死?」
鴨子想直接上大隊部的,腳下卻又拐了個彎子,來到了社場上。
這社場上的三間新屋蓋好後,二黃曾和鴨子媽商量,他們結婚就在鴨子家的老宅上住,這新屋給鴨子住,也就是留給鴨子將來在里面結婚。
鴨子堅決沒有同意,自己還年輕,後邊的路還很長,應該先讓倆老的享受。自己一時兩時又不會結婚,等過年把也就把這老宅房子刨了重蓋了。再說,這三間磚到頂是政府蓋給你黃二爺的,我作為晚輩,住著那里能安心?
不過,黃二爺的心意還是讓鴨子感覺好溫暖,好象從小缺少的父愛正慢慢地回來。
到了社場上,見黃二爺正坐在門口的大柳樹下邊卷煙葉卷子邊看繞在腿邊的一群小炕雞在地上嬉戲、啄食。
鴨子道︰「m爺你怎麼不睡一會?這小炕雞有一星期了吧,長不少了。」
二黃讓他一聲「m爺」叫渾身一抖,好像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听錯了,下邊鴨子說的什麼恐怕他就一點也听不到了……
鴨子心里知道黃二爺是怎麼了,其實,他的這一聲「m爺」也是經過了無數次的「欲說還休」……今天,借著中午在公社喝了幾杯的酒氣,終于邁過了心理上的這個坎,真心實意對著黃二爺把「m爺」兩字叫出了口。
他如今覺得自己堅強的外殼下,也有一顆需要呵護關愛的軟弱的心,也想著家里能有個堅實的可以依靠著的叫著「m爺」的男人。這麼多年孤兒寡母的生活,自己的內心深處,真的有些自卑有些無助有些累……
鴨子看黃二爺激動,就又加重了語氣清清楚楚地叫了聲︰「m爺,我和你說話呢!」
這次二黃知道自己沒有听錯,鴨子叫他「m爺」了!他嘴里答應聲︰「噢」眼里不由得就濕潤了……
爺倆就在大柳樹下嚓起了呱,直到在屋里午睡的鴨子媽起來。
「老剁頭的也不早點喊我起來,我還要去挑點豬菜呢,今晚豬沒喂的了。」
鴨子笑著道︰「m媽也太不講理了,m爺舍不得喊你倒還歪怪起人了。」
鴨子媽就也笑罵道︰「你爺倆倒是穿起一條褲子來了……」
鴨子媽听到兒子改口叫他黃二爺「m爺」沒有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平常就一直是這樣叫的。
鴨子知道,自己來時媽媽一定是醒了,自己叫第一聲她就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