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余輝 第二十二章 質問

作者 ︰ 陳舊的翅膀

圖拉克很驚訝,科夫拉特的家宅中竟然有這麼一個寬敞的廳堂。目測至橢圓形的四壁,長約五十丈,寬也有二十多。中央空出一塊可以容納百人的圓形區域,卻只在最中間的部位放了一張椅子。帶靠背的坐席環繞中心階梯狀展開,足足搭了六七層。階梯的高度恰到好處,能夠讓每個人看到周圍的動向。大廳的屋頂果然是中空的。為了遮蔽陽光,或者是伊姬斯極其罕見的雨水,高高掛起帳篷用的帆布。陽光從帆布之間的縫隙,乃至半透明的帆布本身透射進來,使得建築內部充滿光明。

坐席上已經到了不少人。圖拉克沿著走道進入中央空地的時候,這些人都注意到他們不同自己的裝束。當然,無論是圖拉克嚴謹而莊重的皇室風格,還是利亞等統一的軍人著裝,都昭示了這行人來自帝國的身份。圖拉克不怎麼喜歡這種被關注的感覺,便向科夫拉特詢問自己的座位。不會是貼當中這個眾目睽睽的寶座罷?這豈不是與審問犯人差不多了!

科夫拉特看了看左右。「如果不介意,您可以與我坐在一起。其實我們這些人也沒特別指定各自的位置,都是隨意挑選的。」

圖拉克沒什麼意見,利亞卻提出異議。「殿下可是帝國的王子,不該擁有特殊的地位嗎?」她的目光轉向中央那個‘審判席’。

利亞是知道圖拉克此次之行的內部人士。對深受帝國皇權影響的她而言,如果能預先佔據一個相對較高的位置,那麼在此後的討價還價中必然能獲得很大的優勢。

圖拉克還沒來得及婉拒,安妮塔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這個是議長席罷?」

「不錯。」科夫拉特頗有些自豪地回答。

安妮塔覬覦百人團的位置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對這制度有過深入了解。圖拉克卻對此很是茫然。

「百人團的設立,迄今已有五百多年了。呵呵,差不多與皇室的歷史一般久遠了。」科夫拉特笑著向圖拉克解說道。「在此之前,伊姬斯的歷史是一個戰亂不休的時代。一個個軍閥,起于草莽,依靠武力征服幾個部落和一小片土地,佔據一個城市,就能建立自己的王國。小國和小國之間紛爭不休,相互征伐又不斷消亡,在本就資源缺乏的伊姬斯制造出無數渺無人煙的廢墟。就如殿下您的配劍‘阿綈羅西塔斯’,就來自其中一位有名的軍閥桑薩特。他可是被譽為」

圖拉克的手不禁撫上腰側的短劍。安妮塔和摩緹葵拉對他說過這把劍的故事。兩人都覺得‘暴怒’雖是絕食的利器,卻也是不祥之物。只是圖拉克因這把劍令他避免了被海盜獨眼龍俘虜的厄運,所以起了愛惜之心,不忍就此棄之不用。至于是否有瑪哈拉嘉的緣故,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科夫拉特竟然連這都打听到了,顯然是花了不小的功夫。或許,安妮塔的手下並不像她本人所說的那麼忠心?

「然而,伊姬斯的人力、物力不足以支撐一個大帝國。即便是有少數天之驕子建立起囊括大部分海岸城市的國家,卻絕少能維持三代的。究其原因,一個是伊姬斯人崇尚自由,無法接受某個強權的長期統治;另一則,是宗教派系林立,為政者很難調和所有人的利益。因而,但凡執政者在此兩者稍有失誤,就會引發大規模的起義,進而推翻原有的統治。」

圖拉克听到此刻不禁警醒,科夫拉特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警告,還是威脅?

科夫拉特自嘲地笑道︰「由此而言,帝國的征服對伊姬斯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帝國統治中心在曼卡斯,距伊姬斯萬里之遙。因此,帝國執政上鼓勵地方自治,且除了打擊極端勢力外,對伊姬斯的圖墨吐斯信仰並不多加干涉。在這樣的政策下,伊姬斯反而漸漸融合為一個整體。這不可不說是帝國兩百五十多年統治的功勞啊!」

雖然是好話,甚至是帶了點諂媚的贊頌,圖拉克和安妮塔怎麼听著都覺得里面有諷刺的意味。不過幸好科夫拉特又把話題引回白人團的設立上。「當然,在帝國征服之前,我們伊姬斯人也已經意識到必須找到方法避免這一代又一代的自相殘殺。部落的武力既然不可靠,那麼就只有培卡塞阿姆擁有巨大影響力的祭司團體,與商業城市中擁有巨大財富的商人聯合起來,一起維護伊姬斯的安定。于是,我們的祖先在野地集會,推選出最有號召力的一百個人,共同商議伊姬斯的事務。這就是百人團的起源。」

圖拉克不解地咧了咧嘴。「為什麼是一百個人?如果我是伊姬斯的某個軍閥,應該很容易就能挑撥其間的關系,拉攏其中一部份人,或者挾持百人團的意見,或者攪黃其中對自己不利的決議。」

「這就是百人團制度的特色了。」科夫拉特興致勃勃地說︰「您看到這居中的位置了嗎?坐在其上的,我們稱之為議長。議長與帝國的首相不同,他不能召集會議,也不能自行提出議題。議長的作用,只在于調和矛盾,宣布暫停或繼續某個爭議較大的議題。所以如果不能達成一致,我們就能把某件事暫時擱置。待到時機成熟了,再繼續討論出個結果來。」

利亞听到這個解釋,臉上頓時泛起一絲紅暈。原來還以為圖拉克坐到這位置上能起到威懾作用呢!沒想到,其實那就是個和事老的角色,甚至可謂是出氣筒。看來,她是有點自作主張了。

「也就是說,議長的存在可以打消任何操縱百人團的想法。」圖拉克微微頜首。「不過,這麼一來百人團的效率不是很低。要讓所有人都同意,無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而且既然無法從中漁利,當權者也還是有辦法攪黃其中不利的決議啊!」

科夫拉特無奈地攤開雙手。「真是一針見地!據我所知,百人團所討論過的話題中,能夠獲得一致通過的,三十件里僅有一件。當然無法與卓有成效的帝國政府相比啦。可我們的優勢也在于此。要知道,百人團的設定不是要將一個意識強加給所有人,而是為了制約影響到大部分人利益的事件。譬如某個野心勃勃的軍閥要發動戰爭,他的行動卻有可能阻塞商路,減少某些成員的收益。那麼,我們就可以在百人團的結構內尋找同盟,謀求建立對這個軍閥及其統治地區的物資禁運。這麼做並不需要所有人的同意,甚至不需要佔多數人的贊同,只要聯系到足夠多的相關人員即可。依照我們選擇成員的標準,至多五到十個人的配合就能達成目的。糧食、馱獸、軍械,缺乏必要的補給,再頑強的軍隊也只能在一夜間土崩瓦解。如此一來,我們既達到了預期目的,卻又不至于引發曠日持久的討論來達成一致。事後,議長會根據發起者的描述編制備忘錄,以備其它成員查詢。」

圖拉克沉吟道︰「如果遇到內部矛盾,怎麼解決?」

科夫拉特反問道︰「帝國有六位攝政。他們之間如果有利益沖突,又是怎麼解決的?」

這個問題?圖拉克看向安妮塔。安妮塔轉過臉去,沒有搭理。圖拉克只得遣詞擇句地回答︰「按照莉拉女王時代的傳統,帝國攝政采取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只要其中四名攝政支持,余下的也只能遵行。除非皇帝本人對此有異議,那麼議題必須被修改,直到所有人同意為止。由此,皇權和攝政的施政權便都能獲得尊重。至于帝國政府,只能按照皇帝和攝政的決定制訂政策的相關細節。」

「殿下的描述很中肯。」科夫拉特連連點頭。「這就是帝國政權與伊姬斯至高百人團之間的區別。皇帝、攝政的分權,以及首相負責制的政府的結構,是為了解決乃至壓制爭端,進而整合資源完成某項特定的目標。皇帝和從屬于統治階級各利益集團的攝政們的意志,通過這個結構灌輸給了整個國家。所以卡利達德拉貢能夠發展成為一個據有四省之地的龐大帝國。而百人團,則是制約此類專權的手段。我們不解決爭端,只是提供一個環境以便說服彼此。」

「百人團並不解決矛盾?」圖拉克頓感驚訝。

「不解決!」科夫拉特的回答確切無誤。「即便最終真的無法說服對方,那我們也不排除各做各的可能性。就像上述的例子,一部分人要發起禁運,以迫使軍閥開放商路。可如果另一批人恰好可因此囤積居奇,就有可能反過來支持這個軍閥。若是能夠利用戰爭的機會虜獲大批奴隸,甚至可能有第三批人會向這個軍閥輸送大批贊助物資。最後的效果,就看三者各自的實力和機遇了。正因如此,我們最終只是一盤散沙,伊姬斯,也成了他人皇冠上的寶石。」

「這樣的啊!」圖拉克對之前制訂的計劃,信心又少了幾分。安妮塔或許沒說錯,所謂的至高百人團,不過就是個俱樂部性質的富人團體。

圖拉克若有所悟。科夫拉特領著他們來到入口對面的一個坐席區。兩人坐下後,安妮塔坐到了圖拉克的另一側。而利亞等人自然而然維持站姿,在兩側走道和後方建立起警戒線。他們不到二十個人,卻足足佔據了一整片坐席區,這也使得他們這群人顯得越發格格不入。安妮塔注意到百人團成員多半帶了四至五名保鏢,有的甚至由一小隊佣兵保護,但所有的衛士在他們進入大廳的時候就都被留在了外面。

「原來誓約是真的。」安妮塔好奇的神情自從進入大廳後就沒有消減過。

對圖拉克來說,今天地所見皆是他聞所未聞。即便是號稱擁有帝國最豐富素材的皇家圖書館,也沒記載過類似的政體。听安妮塔提到‘誓約’,他連忙問︰「什麼誓約?」

臨時的導游科夫拉特倒也知無不言。「止戈誓約是百人團成立之初,最先建立的一項規則。百人團號稱收盡伊姬斯最富有、最有影響力的一百個人。可想而知,其成員之間必不可免地可能存在舊怨、利益沖突。一些傳承百年的家族間甚至有血仇。我們伊姬斯人又最是講究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可謂睚眥必報。若是在議事期間,幾位對立者由于敵對嚴重而變爭論為武斗,又或借機報復自己的仇敵,那百人團豈不成了刀光劍影四處、毒藥匕首亂飛的混沌之地了!所以百人團的組建者們約定,百人團不設置特定的集會場所,以免有人從中牟取政治利益。百人團的任何一位成員都可以發起會議,但須由發起者設置有效的場所,並負擔會期所有的開銷。答應與會的百人團成員在會議期間可以擁有武裝保衛的陪同,但人數不得超過五名,會議組織者有責任確保與會者的人身安全。而一旦進入會議舉辦的大廳,則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攻擊同為百人團的成員。否則,該人視同為公敵,召集會議者和其他成員都有權利加以報復,並以破壞此規則的個人或團體的所有財產彌補由此產生的開銷,撫恤受害者。如今,我們稱之為止戈誓約。」

圖拉克有些尷尬地看了看身邊警覺地護衛們。「那我豈不是破壞了你們的規矩,將衛隊帶到會場來了。」

「沒關系。」胖胖的阿爾考夫和他的兩個女奴不顧利亞等人威脅的目光,硬是擠到圖拉克等人的前面一排。此時他恰好落座,轉過頭來回答圖拉克的疑慮。「誓約只說不得在會場發動直接的或間接的攻擊。其中包括人身傷害,針對對方的家屬親眷威脅綁架,發動商戰等等。但絕對沒有說不能帶武裝衛兵進來。將護衛留在大廳外的規矩,是近百年來約定成俗卻不成文的規矩。就說我罷!這兩個貼身女奴表面上是為了照顧我腿腳不便,看著也是細胳膊細腿柳枝腰,可要是她們發起威來,科夫拉特門口那二十個重金雇佣的士卒根本不是對手。要說違約,首先就是我了!再說了,規矩是對百人團成員的。除非殿下您加入我們,否則沒人敢說三道四的。」

听了阿爾考夫的話,兩名黑皮膚的女奴向他翻白眼撅嘴巴以示嗔怪。不過隨後咯咯的笑聲暴露了她們其實並不介意。這從某個方面印證了阿爾考夫的話。哎,這些奴隸主對奴隸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科夫拉特是把小男孩訓練成不吝惜生命的肉墊,而阿爾考夫則是把千嬌百媚的女人訓練成以一當百的保鏢。

圖拉克稍稍心安。

但就會場其他人看到圖拉克及他那些護衛時,緊鎖眉頭、怒容于色的表情,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像阿爾考夫和科夫拉特那樣的想法的。

隨著人流進場,原本空曠的大廳變得熙熙攘攘。這些對伊姬斯具有極大影響力的人,就像在普通市場上討價還價的商人,隨心所欲地交談說話。這和曼卡斯官本位濃厚而顯得有些壓抑的政府部門完全不同。或許正如科夫拉特所說,他們之間都是‘平等的’。

一個看上去足有一百歲的老者顫顫巍巍地走入場中空地。

「霍穆茲-拉姆(ormuzram),本屆的議長。事實上,他已經當過我想應該有十三次議長了,平了歷史紀錄。」阿爾考夫略帶嘲諷地說︰「只要他的身體能撐到下一次會議的時候。」

科夫拉特笑著說︰「我賭他能撐到。」

經過剛才的介紹,圖拉克已經知道百人團的議長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擔任議長是不是有什麼額外的好處?」

「嗯,怎麼說呢?」阿爾考夫想了想。「被承認為百人團的一員當然是其中最明顯的一項好處。拉姆家這些年出了好幾個敗家的子孫。老霍穆茲的兒子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個。他西施效顰地想要學帝國貴族的派頭,把家里大部分財產都花在那些華而不實的花頭上了。要不是霍穆茲硬撐著,恐怕五年前這一家就會喪失百人團的資格。我們總需要這麼一個調和矛盾的角色存在,又沒人願意代替老霍穆茲,所以就把他留到現在。而且做為議長還有一筆五千爾瑟幣的辛苦費,多少可以讓霍穆茲拿來貼補家里的虧空了。」

科夫拉特的表述則比較含蓄。「霍穆茲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一位成員,可謂德高望重了。若不選他,我的老朋友阿爾考夫倒是有資格競爭這個職位。」

阿爾考夫連連搖頭。「我才不去湊這個熱鬧呢!願神保佑霍穆茲長命百歲,再擔任四、五屆議長。」他回頭瞅了一眼科夫拉特。「亞穆克家可是延續百年的望族,在百人團的也有六、七代樂。你應該也有這個資格啊!怎麼樣,要不要試試。我一定支持你。」

科夫拉特只是笑笑,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拒絕。

咚,咚,議長用手中一人多高的長杖頓了地板兩下。喧囂聲漸漸停歇。會場中央,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喊道︰「伊姬斯至高百人團第八百三十五次集會,由亞穆克家族的科夫拉特召集,本日會議開始。議程依舊,商談如何應對卡利達德拉貢帝國,**五世皇帝及羅布達莫斯-庫爾班聯合署名的調整帝國賦稅額度的政策。」

話音剛落,圖拉克等人對面的坐席區,一個臉色略顯蒼白的年輕人站了起來。「我早就說過了,這是帝國壓榨我們本土人士的又一項惡政。沒必要再花時間繼續討論了!我們眼前就兩條路,要麼再次忍氣吞聲地認下來,拿我們日漸衰竭的財力去逢迎貪得無厭的皇帝和帝國貴族;要麼堅決反抗,讓這些遠在萬里之外的征服者見識一下我們伊姬斯人的決心。我想,但凡還有些骨氣的,就只會選擇第二條路。不用怕!如今早就不是兩百五十年前了,帝國自身的經濟已是跌進入不敷出的怪圈里,哪里可能還有財力派出軍團來鎮壓我們。到頭來,也只能是與我們商談一個妥協的方案出來。免得皇帝老是把我們當成免費的銀箱,拿了一次又拿一次的。」

這段話,簡直就像熱油澆在沸水中一般,激起熱烈的響應。

帝國在伊姬斯的統治當然算不上仁慈,帝國官僚們的確有把伊姬斯當成下蛋金鵝的慣性心理。帝國派駐地方的官員又良莠不齊,且多半是貪墨斂財之徒。兩百多年的征服、殖民和橫征暴斂,就算是泥土的脾氣,到如今也快爆發了。更何況百人團的這些人是受欺壓最多的那一群。誰讓他們是伊姬斯最有錢的呢!

「拉德姆-迪納米(radmdhinam)。」科夫拉特低聲向圖拉克介紹發難的那個人。「他屬于布萊森俄(brethe)宗派下面的一個小派系,與我們埃芬吉派沒關系的。我記得他家似乎是種椰棗的。」

「椰棗和制糖。」阿爾考夫很肯定地說︰「我家這兩個特別喜歡的蜜餞的草包殼子上,就印了迪納米家的標志。」

「喜歡蜜餞的是靡靡,可不是霓霓哦!」阿爾考夫右手的女奴抱怨道。

左側那個黑皮膚的女奴從腰側的袋子里掏出一個干草編制的小包,略帶羞澀地遞給圖拉克看。畢竟是美女,圖拉克神使鬼差地伸出手來接過,還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利亞卻擔心地搶了過去,打開包查看了一番。果然是黑色的蜜餞,帶著甜膩的味道。伊利芙兒湊過來,從草袋中拿起一個,又是聞又是看的,最後還拿小巧的舌頭舌忝了舌忝。

這樣的舉動可以說是警覺,也可以說是不信任。若是在帝國本土,恐怕立刻就會把朋友變成仇敵。兩者地位相近的話,一場決斗是免不了了。不過伊姬斯人早就習慣了爾虞我詐的生活,對由身邊人試毒這樣的事見怪不怪了。應該是叫靡靡的女奴靜靜地看著,絲毫沒有嗔怪的意思。

等到利亞和伊利芙兒仔細審查後,圖拉克才拿回那包糖蜜餞。他最終還是看了看外部標示商家的印記,嗅了嗅那誘人的味道,然後將草袋子交回給黑膚的女奴。靡靡眼中略帶遺憾,卻輕柔地回答︰「送給你了。」說著,臉上泛起一絲紅潮,倒是連她深色的膚色都掩蓋不了。

圖拉克訕訕地點了點頭,順手將蜜餞小包放到衣側的口袋里。

阿爾考夫眼中的閃過一絲光芒。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嗯,年輕,但不失謹慎。’圖拉克不知道,在優點的那一半,他又多了一條。

他們這些人自顧自地交流,那些正在發泄對帝國的不滿的,怒氣越來越盛。拉德姆-迪納米一再鼓動,要借提稅之事從帝國總督府那里奪回更多的地方自治權來。

支持他的人顯然不在少數。

「這幫北方來的實在太過分了!平日里就不斷壓榨剝削我們。低入高出,廉價收購我們的出產。什麼市場好,他們就都會過來插一腳。所有賺錢的門道都被他們佔了,連點殘羹冷炙都不留給我們。」

「買頭豬要交錢,殺只雞要交錢。結婚要交錢,生孩子要交錢,雇個管家還要交錢。你買個女奴當妾罷!要交買賣奴隸和非正式婚姻關系兩份錢。伊姬斯還有干什麼事不要向帝國交錢的?你沒听人說笑話嗎——種棵果樹要交種植稅,澆水要交淡水使用費,果子成熟了要交農產品稅,采了樹上果子出售要商業稅,買果子的錢換成金幣要交折耗稅。臨了沒錢賺要砍了樹罷,還要交砍伐有益樹木的罰款。被逼的發 了,點火把砍下的樹當劈柴燒。好麼,按照帝國法律,要交取暖費。」

「那幫帝國來的家伙從來就沒把伊姬斯當作自己管轄地。一個個都是花十年時間撈足了錢,然後回本土當富家翁,兩三代都可以躺在上面過日子了。這樣,哪里還有人會考慮造福地方啊!不刮地三尺就算有良心的了。」

「」

「該怎麼辦?去吵、去鬧都沒用。我們集體罷市,讓城市停下來,讓港口停下來。我就不信了!這日進斗金的伊姬斯停止向帝國本土供給財物,帝國政府就一點不著急。」

場面熱烈。議長霍穆茲卻沒有出面維持秩序。他拄著長柄的權杖,閉著眼楮一幅昏昏欲睡的樣子。而科夫拉特和阿爾考夫也一點不著急,一副坐在城頭觀山景的模樣。圖拉克算是看出來了,他們就是在看他有什麼辦法解決眼下的局面。

圖拉克向安妮塔那里瞅了一眼,安妮塔回了他一個白眼——自己的事,自己解決去。解決?圖拉克才沒那麼傻呢。現在跳出來,豈不是成了攻訐的對象。于是,他學著霍穆茲的樣子,眯著眼楮養起神來。

可惜事不遂人意。因為某人挑撥掀起的怒潮,最終還是會導向場內唯一的局外人的。

「科夫拉特,你不是說會帶一位帝國的尊貴客人來嘛。他現在是不是該說句話了?」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站起身,對著圖拉克這邊叫嚷道。

圖拉克這麼大一個人,要說這些伊姬斯人沒有看到,那簡直是侮辱他們的視力。但他們就是視若不見,甚至到了此時還要通過科夫拉特傳話,這就是故意的藐視了。無論在帝國本土還是伊姬斯,道理都是一樣的。

想激怒我?圖拉克沒那麼容易上當。他咧嘴微微一笑,向科夫拉特投去詢問的目光。

「多納特-塔爾圖(donattartu),鹽商,祆克蒂斯派。」

這顯然帶著深色人種血統的男子立眉喝道︰「不需要你背後說道。自己的名字,我自己會說。」說著,他對著圖拉克沉聲道︰「塔爾圖家族的多納特!祆克蒂斯。」

哎!伊姬斯人就非得給自己貼上宗派的標簽嗎?

對方都自我介紹了,圖拉克必須回之以禮。「圖拉克,尼森哈頓皇族,**五世皇帝的第六順位繼承人。由帝國政府委任為海外省伊姬斯的司法監察官歐卡雷亞。」

多納特-塔爾圖右手扶胸,微微躬了躬身。雖然早已知道圖拉克的身份,當他自報家門的時候,百人團議員們還是一齊向他行注目禮。這些人的目光中既有怨恨又有好奇,但多半是狐疑和打量,仿佛他是一件價格尚無法確定的商品似的。

「伊姬斯傳統的司法官,是由圖墨吐斯神的祭司擔任的。敢問圖拉克殿下,你是否兼有神在凡間的向導——教廷的職務?即便是奧迪尼斯教的也好。」

圖拉克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只是女神的一個平凡信徒,並未加入神聖的教會組織。」所謂信徒,當然是奧迪尼斯信徒啦!哈吉爾大帝與秩序祭司團的合作之後,信奉圖墨吐斯神的皇室成員可不怎麼受擔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剝奪繼承權的。圖拉克再放縱,也不會冒天下之大忌,斷了自己錦衣玉食的來源。除非,受瑪爾提娜或瑪哈拉嘉那樣的美女誘惑。

多納特冷哼道︰「那你又何德何能,令我們相信你能秉公執法呢?說實話,帝國的司法制度,簡直就是個笑話!什麼證人制度,什麼犯罪推定,其實不過是法官一言即可決定的。哪里比得上借由神的旨意裁決的法律呢!」

神的旨意?還不是看誰給祭司的賄賂多。帝國的法官至少還是接受過嚴格法律教育,並有一定的監督審核的。就連圖拉克本人,在赴任前也不得不參加司法官的資質考核。只不過,他的考題特別簡單罷了。哎,畢竟是皇家的體面啊。

圖拉克的月復謗當然不能讓這些從出生起就受宗教浸婬的狂熱信徒們知曉啦!他笑了笑,回應道︰「帝國的成文法和伊姬斯本土的神授法的確很有些不同。說不上孰勝孰優,只是我們更習慣前者而已。」

當時就有人湊上來配合多納特-塔爾圖發起的攻擊。

「習慣?你們的習慣,就必須強迫我們伊姬斯人接受?」

「那本法典有一千多條,他們可以隨時隨地拿出其中一條來對付我們。今天說按照兩百三十二條,要處以收益百分之三的罰款,明天又說按照五百十一條,不得從事與商業有關的牟利。總之,怎麼方便怎麼用罷!」

「帝國的法律就是以強凌弱、顛倒是非的玩笑!」

群情激憤,圖拉克卻有點明白這些人的用意了。他們就是要質疑圖拉克作為仲裁者的身份,進而拒絕他所提出的任何建議。也就是說,讓他此次之行無功而返。圖拉克當然可以走,但他借助這些伊姬斯人完成皇帝加稅任務的計劃也就徹底落空了。他又可以從其它什麼地方獲得那麼大一筆款項呢?

耐心,耐心,再耐心。圖拉克吁了口氣︰「伊姬斯並入帝國兩百多年了,也沒听說因此出了大量冤假錯案啊!當然,如果各位手里有的話,還請務必要告訴我。我的職務對此責無旁貸。」

多納特-塔爾圖等人也就如此一說,哪里有什麼案例可以現場拿出來說的。他們一時語塞,圖拉克便順竿而上了。「難道塔爾圖閣下迄今為止都沒有和帝國的司法機構打過交道?據我所知,帝國法律可是依據文書、檔案,嚴格保護私有財產的。伊姬斯傳統法律的話,任何人對你的財產有異議的,不管合不合理、有沒有證據,都可以提請神殿仲裁的。我想,閣下你也不希望哪個居心叵測的家伙勾結了無良祭司謀奪你的家產罷?」

立刻就有人跳起來駁斥圖拉克對伊姬斯祭司團體的污蔑!

多納特-塔爾圖卻楞在那里沒再說話。

這幾個月,圖拉克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在歐卡雷亞這本職工作上。對于伊姬斯的一些案例,也是記憶猶新。其中就有借助神前裁決,將證據確鑿的財物劃歸給誣陷者的趣聞。雖說是兩百五十年前,帝國剛剛征服伊姬斯時候的事,但他沒料到其中一個當事人就是塔爾圖家族的祖先,還是受損卻無處申冤的那一方。圖拉克是無心之言,多納特听著卻以為圖拉克早就模清了他的底細,還借這個塔爾圖家向來的忌諱反擊他的攻訐。如此看來,這年輕的王子可並不是某些人所說的那樣單純的紈褲子弟啊!

拉德姆-迪納米見自己的同伙吃癟,連忙出來救場。「這就是帝國的典型形象——狡詐、暴戾,絲毫不講道理。」

圖拉克低聲嘀咕道︰「好像我期待過今天會有人講道理似的。」

他的自言自語,卻恰好可以被一干圍攻他的百人團議員們听到。

拉德姆-迪納米強咽下怒氣,自辯道︰「我們可不是野蠻人。好吧!就讓我們听听至高無上的皇室成員有什麼可以教導我們的。」

無論是抱著敵對的、巴結的,還是觀望態度的議員們,都將視線集中到圖拉克身上。圖拉克卻帶著笑沒有回答。

拉德姆冷笑道︰「沒想到一位帝國王子,伊姬斯的總督,也有對著我們無話可說的時候。」

圖拉克似乎恍然大悟。「你是希望我說幾句嗎?我還以為你是對阿爾考夫或科夫拉特說的呢。我說呢,百人團里怎麼對自己的同僚都是那麼刻薄,不講情面的?」

所有人頓時厥倒。這指桑罵槐也太夠水準了罷!人家明明說了是‘皇室成員’的。

「巧言令色。」拉德姆輕聲叱責了一句。

圖拉克緩緩站起身,嘴里還抱怨道︰「我還以為我只是來旁听的,沒想到剛開始就被人指著鼻子質問。哎,怪我,對一切伊姬斯特色的東西都抱有濃厚的興趣。怎麼就想到要參加至高百人團的議事了呢。真是好奇害死貓啊!」

好奇?僅僅就是好奇?這和科夫拉特的說法不一樣啊!拉德姆-迪納米等人頓時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與圖拉克坐在一起的兩人。不過這兩個狡猾成精的又怎麼可能站出來說明,自然都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面孔。

「有兩點需要糾正——首先,我不是伊姬斯的總督。我的職務是歐卡雷亞,也就是司法監察官。我所承擔的工作,是監督帝國法律的執行,確保不出現偏差。總督則是軍政、民政、司法集于一身的封疆大吏。除了在亡靈前線的阿達尼亞,帝國數十年來都沒有委任過權力如此集中的官員了。其次,我有八分之一的伊姬斯血統,所以沒必要時時刻刻用你們、我們的加以區別罷。」

拉德姆臉色稍變,卻沒從圖拉克的話里挑出什麼刺來。圖拉克這麼說,甚至表明自己的血脈根源,多少也有向伊姬斯人示好的意思。如果他再要強行指責,恐怕難免會落下故意刁難的印象。

一個四十多歲年紀的女人搭話道︰「那麼,圖拉克王子,您今天是以歐卡雷亞的官方身份,還是以卡加利家的外戚的名義,旁听百人團的會議的呢?」

這個問題卻不容易回答。

「塞奧琺諾-蘭加比(theophanorangable),她的家族掌控了辛卡納(singhana)到極南地區的一條商路。」科夫拉特偷偷提醒圖拉克。

辛卡納是伊姬斯最南面的一個城市。過了這座城,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海。如果能活著跨越沙海,就可以到達據說放顆雞蛋在地上都能烤熟的神秘極南區域。伊姬斯乃至帝國本土的任何商品在那里都可以賣到原價的十倍,那里更是出產**、黃金、鑽石的賜福之地。若是蘭加比的家族掌控了其中一條通往南方的商路,那她的財力絕不會亞于阿爾考夫和科夫拉特。

「塞奧琺諾女士。」圖拉克不失親切地打了聲招呼。不過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士並沒有因為圖拉克的恭敬而遷就,依舊目光炯炯地盯著他,顯然是在等待他的回答。圖拉克無奈地嘆了口氣。

「如果我僅僅是帝國任命的歐卡雷亞,就完全沒必要接受今天的邀請。但如果我只是維查耶娜-卡加利的兒子,那也不可能收到這份邀請。」

他說得話很有些避重就虛。司法官的身份,可以讓他借助政府的權威壓制百人團這個民間組織的過分要求;而兼有伊姬斯的血統,則有利于他在必要的時候打感情牌。塞奧琺諾詢問他的目的,就是要避免這種兩面取巧的做法。可圖拉克的回答,卻隱晦地告訴塞奧琺諾,他並不打算放棄這個策略。

塞奧琺諾點了點頭,似乎早就考慮到圖拉克有此一說。「既然你自稱擁有伊姬斯的血統,到這片土地也有幾個月了。甚至還幫助過驅散困擾我們數百年的窮凶極惡的海盜。那麼,請說句老實話,你覺得帝國對伊姬斯的施政是合理的嗎?」

圖拉克微微張著嘴,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了。

以自己的親身體驗而言,帝國在伊姬斯的統治只有**貪斂四個字可以形容。就連原本應該是保衛地方的海軍、城防軍,也因為裝備低劣、訓練不足而幾乎起不了任何作用。要是這樣的情況,他還認為是正常的,恐怕他自己的良知那關就過不去。可要是說不正常、不合理,豈不是當面扇了皇帝和帝國政府一下耳光!那後面就不是與百人團商議如何捐資投效的問題,而是要討論進行政治改革,賦予地方更多權力的議題了。而這,恰恰是現在萬萬不能觸及的禁區。難道他還敢豎起反旗,直接和他的老子**五世對抗不成?

「他本人出現在這里,不已經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了嗎?」

替圖拉克解圍的是做為他的顧問而答應了不惹事的安妮塔。塞奧琺諾的目光轉向同為女強人的安妮塔。兩人雙目對視片刻,似乎未分出勝負。塞奧琺諾冷哼一聲,卻也沒有再為難圖拉克。她指了指拉德姆-迪納米︰「你,把剛才向我們宣傳的告訴他。」

塞奧琺諾-蘭加比顯然與拉德姆-迪納米等人不是一伙的。當然,不排除拉德姆-迪納米曾經游說、拉攏過的可能性。但她剛才並不是要一起發難,而是想確定圖拉克所站的立場。安妮塔沒說錯!圖拉克在到這里之前,肯定能夠預料到遭遇眾人指責刁難的風險。伊姬斯對帝國征服者的不滿,多數會發泄到他的頭上。然而他還是出現了,也沒有顯露出蠻橫強硬的態度。某種程度上說,他的身份不便于他向這些被征服者示弱,但他的行為已經表達出足夠的善意。于是,塞奧琺諾-蘭加比就此決定在這場爭論中暫時保持中立的態度,而把挑起事端的拉德姆-迪納米等人推了出來。

拉德姆早有準備。「我們知道你來這里的目的。但在你提出要求前,請先听听我們的需求。」他從懷里掏出一卷羊皮紙,朗聲讀了起來。「尊重我們的宗教,保障我們自主選擇教派的自由。在殖民者和本土人的婚姻中,確保父母雙方決定兒女信仰的平等權利。消除阻礙圖墨吐斯教樞機院、教皇與伊姬斯教區聯系的各類壁壘、限制。停止挑撥宗派之間的矛盾。陸地和海港口岸的商稅比例,必須按照去年的約定確實縮減下來。各類雜稅,必須把原因和稅額核定下來。該裁減的、沒有明文規定的,必須一項一項地落實,不能成為胥吏們撈錢的借口。降低對地方的盤剝,確保伊姬斯本籍的人與帝國殖民者相同的權益。地區自治政府的官員比例,須按照人口比例設置。奴隸做為奴隸主固有財產的法律,必須成為伊姬斯本土法律的基礎。帝國必須在伊姬斯執行以商為本,鼓勵農工的政策。」

林林種種,這拉德姆一共提了二、三十條。

圖拉克耐心地听著,時不時還微微點頭。不過听完後,他有些茫然地問︰「這些是什麼?是百人團的政治宣言,還是希望我遞交給皇帝陛下及帝國政府的陳情書?」

拉德姆咧了咧嘴,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花了那麼多氣力又白費了。「這是我們的條件。」

「條件?什麼條件?」圖拉克繼續裝傻。

多納特-塔爾圖原本因為圖拉克捅破他祖上的故事而有些忌憚,現在也有點看不下去了。「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決定,如果要我們接受帝國新的增稅計劃,你,帝國司法官閣下你就必須先同意拉德姆剛才宣讀的條件。否則。」

「大部分?」科夫拉特插話道︰「我可不記得你們搞的這份東西,已經經得百人團的同意。這個甚至連一份正式的議題都還不是。」

「但你也沒有反對,不是嗎?」拉德姆言辭嚴厲地指出。「你們埃芬吉派敢把這拿出來投票表決嗎?」

不錯,之前包括科夫拉特在內的埃芬吉派高層就是借助會議召集人和議長的權利,強行阻止拉德姆的宣言成為百人團的議事議題。事實上,埃芬吉派內部也有不少人贊同其中的某些條款。只不過科夫拉特、阿爾考夫等認為不該在此時挑戰帝國的底線,激怒表現出改良意願的圖拉克,所以才讓這份宣言無疾而終了。沒想到,拉德姆今天竟然以這種方式把它丟在了圖拉克的臉上。

真的是沒想到?圖拉克狐疑地看了科夫拉特一眼。或許是又一次試探?圖拉克沉吟半晌,盤算著個人的所需所慮,最後抬起頭看著眼前的諸人——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多少猶豫斟酌了。成敗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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