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北京,不同于南京,亦不同于蘇杭,商南只是個小縣城,到了夜里,除了豪門大戶,少數酒館妓寨,以及時刻有人值守的城頭,整個商南縣便是漆黑一片。
不過這一夜卻是例外,商南縣城燈火處處,更有一陣陣歡聲笑語不斷響起,遠遠望去,好似變成了不夜城一般。
這般盛況,平常只有除夕時方能見到,大年夜家家掛上燈籠,燃放炮仗,才會讓這座處于秦嶺深處的小縣城暫時擺月兌平靜,而眼下因為白日里突如其來的一樁婚姻,商南縣卻是變得比除夕夜還要熱鬧!
也許是因為楊剛的強令,也許是因為杜歡杜大人的威勢,或者是因為商南士紳大戶們自發的巴結奉承,總之商南闔城百姓得到了一次縱情吃喝的機會,雖說窮苦百姓得到的吃食不怎麼豐盛,酒水也都是不知添了多少冷水的劣酒,可也依然讓百姓們爆發出了無比的熱情。
「嘖嘖,這許多的饅頭,這日子真是神仙一般,要是守備大人早來幾日便好了,俺們也能少點賦稅,少吃點苦頭!」
「不錯不錯,要不是守備大人,俺們哪里能敞開肚子喝酒………好酒啊好酒,就是水多了些!」
「惟願守備大人多福多壽,公侯萬代………多娶幾個妻妾,讓俺們也多沾沾光!」
街頭擺起了流水長席,席面上不過是些參了麩子的粗面饅頭,拌些花生米、黃豆芽什麼的便是菜了,至于一壇壇的酒水,清的能看清人影,也不知是酒里參了水,還是水里參了酒,可就是這樣的免費長席,讓一縣百姓感恩戴德。
亂世之中,百姓活得不易,略略漏點恩德,便能讓百姓為之感戴,而少有人去想,這些吃食原本卻是百姓們一點一點從土里刨出來的。
百姓們為一點點黑硬饅頭、冰冷酒水感激莫名,縣衙之中,武毅營十幾個官佐和杜歡麾下一干親隨正大吃大喝,大魚大肉,甘濃烈酒,真是要多少有多少,而這些人勾肩搭背,吆五喝六,卻是互相間打得火熱。
再往後,縣衙第四進院落中同樣燈火通明,而比起一干丘八們的席面,這里的席面也更是精美考究,至于席間眾人,杜歡,楊剛和作陪的一干商南士紳,吃相也比丘八們斯文了不知多少倍。
只是,整整十來個鐘頭飲宴下來,在座眾人就算沒有像丘八們那般肆無忌憚,一個個也都放浪了許多,而作為核心人物,被不停勸飲的杜歡、楊剛兩人,更是臉紅脖子粗,看起來都已經喝得不能再高了。
「這一杯贊楊大人年少有為,來來來,請了!」
一個四十許的白面男子站起,舉杯敬酒,先就一口干了,楊剛也不廢話,一仰脖,越能裝三錢的酒盅便見了底。
「好!楊大人豪氣干雲,真真讓我輩敬佩,在下不才,還請敬楊大人一杯!」
一仰脖,楊剛又是一口干了,這邊立刻就有人提壺斟酒,同時有一個白面男子站了起來。
「楊大人………」
「且住!我說,你們這一會怎麼就光找我拼酒?」
楊剛眼神有些迷亂,可是瞳孔深處仍有一線清明,把在座幾十人掃了一遍,然後伸手指向了坐在首座的杜歡。
「瞧你們這眼力見,杜大人既是貴客,來日又是我的老丈人,更是奉天倡義大元帥麾下重將,你們不說好好敬杜大人幾杯,這一會挨著個找我喝酒是什麼意思?嗯,你們該不會有什麼陰謀罷!?」
斜眼撇著正要敬酒的男子,楊剛語氣中質問的意思很是清楚,那男子一愣,臉上便是一陣慌亂。
「哈哈,楊大人說笑了,如今楊大人已是杜大人的乘龍快婿,又手握武毅營這等強兵,我們奉仰都來不及,還能有什麼心思?唔,要說有什麼心思,那也只是羨慕而已!」
一旁又站起一個男子,打個哈哈,一番話說下來,便拉著先前的男子坐下了。
羨慕?哼,我看除了羨慕,你們心里更多的怕是嫉妒恨罷!
瞧一眼席上眾人表情,尤其是徐武壽、彭虎、羅忠三人的表情,楊剛紅暈滿臉,心中卻是一陣冷笑。
要是沒有杜歡招我做女婿這檔子事,你們今夜會不會作亂?要是沒有杜歡開口要求,你們肯白白為我的婚儀出錢出力?
楊剛想著,緩緩站起,端起一杯酒,卻是敬了杜歡一杯。
「大人在上,承蒙大人不棄,願意把千金許配給我,我楊剛在這里立誓,此生斷不會有負倩兒,但有一口氣在,定當竭盡全力,護得倩兒喜樂平安!」
喝了一下午加半晚上的酒,就算這時候的酒度數都不高,一般就五、六度,和啤酒差不多,厲害一點的也難超過十五度,遠遠不能和現代蒸餾酒相比,楊剛也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可是這時候站起來說話,神色表情卻是無比端莊嚴肅,要不是滿面紅暈,一嘴酒氣,怕沒人相信楊剛喝過酒!
不過楊剛也就能維持到這時候,先干為敬,一口喝了杯中酒,楊剛立刻告了聲罪,搖搖擺擺地就往後走,卻是匆匆地去尋覓出恭之地去了。
但有一口氣在,定當竭盡全力,護得倩兒喜樂平安麼,雖然這廝不過是個下賤丘八,可這幾句話倒說得誠懇,如果他不是武毅營將主,沒有和倩兒發生那些糾葛………
倒是有些可惜了………
瞧著楊剛背影消失在月門之後,杜歡神情有些惋惜,不過這惋惜一閃即逝,回過頭來,杜歡目光立刻變得銳利起來,絲毫沒有了剛才的醉態。
掃一眼周圍,看到幾個親兵都隨楊剛走了,留在院子里的親兵、雜役也都離得甚遠,杜歡遂打了個眼色,看到這眼色,一直沉默坐于一旁的徐武壽端起一杯酒,走了過來。
「杜大人請………杜大人,今夜動手,會不會太過倉促了?」一聲高一聲低,徐武壽開口說道。
「兵貴神速!徐賢弟,但管放手去做!今夜武毅營官佐都被圈在這里,正是誅除這干賊子的好機會!」
「………可是,大人的兵馬還有一日方能到,您這里的部下又喝得………派不上用場,單靠我等的家奴,要是………」
「勿要遲疑!我的親隨喝得高了,武毅營那伙丘八不也一樣!」
「卯時動手,不必多說了………徐賢弟!徐賢弟!你我一見投緣,來來來,你我再干一杯!」
叮的一聲,兩只酒杯踫到一起,杜歡眼中全是決然,看著杜歡,徐武壽神情一陣變幻,終于下定決心。
仰脖干了杯中酒,徐武壽往後退去,坐回原位,旁邊兩個士紳湊了過來,便見幾人咬了一會耳朵,兩個士紳左右看看,卻又向身邊同伴湊去。
卯時動手,不過一會功夫,在座士紳便都知道了,一干人互相看看,微微點頭,便算達成了默契。
很好,如此,便動手罷!
心中想著,徐武壽覺得心跳有些快了,手臂一伸,直接拿起一個酒壺,張嘴灌了一大口,再放下酒壺,徐武壽便朝身後一個跟隨招招手,那跟隨立刻顛顛到了近前,徐武壽再招招手,那跟隨立刻低下頭,徐武壽附耳低語幾句,那跟隨神情一變,轉身匆匆就走。
在座士紳人人都有幾個跟隨,一會功夫,卻是走了七八個,陰謀發動在即,這些跟隨腳下走得又快又急,一出縣衙,便沒入黑暗之中。
再過幾個時辰,一場變亂就將拉開序幕,這個時候楊剛卻絲毫不知情,只是努力地想要把肚中的腌物吐出來。
同一時刻,另一個人一張嘴,猛地吐了出來,只是吐出的東西鮮紅濕滑,卻是一口鮮血!
鮮血染紅胸前,那人既不擦拭,也不停留,依舊如一陣風一般向前急沖,而遠處,商南城頭的燈火在這人的瞳孔中越來越大。
終于到了!那人回頭望了一眼,月光灑在這人臉上,卻是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