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剛自封甘陝總督兼勝捷軍總兵大將,軍政大權集于一身,一方平安盡在己肩,自然諸事繁雜,要處理的公文公務一日比一日多,即便下屬幕僚眾多,各司其職,各負其責,楊剛依舊每日里忙得不可開交,再沒有了往日的閑情逸致。
不過,楊剛可不會大事小情全部扛起來,不是那種不肯放一點點權,非要將所有事、所有人抓在手心的蠢蛋,抓大放小,只下要求,只看結果,是以雖然每日里需要過目的公文堆積如山,可是想出許多偷懶法子的楊剛依舊有閑暇做些別的事情,比如說————發呆。
就如這一刻,俏婢兼如夫人的柳兒、鶯兒並肩坐在一張寬大的幾案後,十分熟練地挑揀公文,時不時伸出芊芊素手,捏起一枚印章,直接在諸如請餉調糧一類明顯不重要的公文上落章,而楊剛則站在書房窗前,仰首望著天空,呆呆不語。
這等模樣近些時日常常發生,兩個女孩兒早習慣了,只自顧自做著自家少爺交待的事情,直到將近晌午,待處理的文書只剩下一小摞,柳兒、鶯兒才俏生生站起身來,活動活動酸麻的嬌軀,一左一右伴到楊剛身邊。
「少爺,奴家姐妹批完公事了………真真無聊,做這些事情好無趣,少爺,明日不要派我們這麼多差事了好不好?」柳兒嬌聲說道,一副幽怨辛苦的樣子,一邊鶯兒則不停點著頭,深有同感。
「那可不行,不給你們派事情,那辛苦豈不是全要落在少爺我身上?不行不行!」楊剛低下頭,兩臂一展,將柳兒、鶯兒摟在懷里,嘴角卻是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
不理會兩個俏婢的埋怨,強行偷香一吻,楊剛這才坐到應該屬于甘陝總督的公案後,做起分內工作來。
一目十行,三兩下便看完一份文書,有時提筆寫幾個字,有時直接蓋章,楊剛處理公文的態度明顯比充作秘書的俏婢馬虎多了,直到只剩下最後一份公文時,楊剛才略略思考了片刻。
這是一份關于撫恤勝捷軍陣亡士卒結果的公文,相關事宜,顏越、莫言會同軍中將佐、布政使司、各府各縣官吏,處理的清清楚楚、妥妥當當,此時只需蓋個章便好,可偏生楊剛遲遲沒有落章,反倒是捏著那一紙文書,良久不語,而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一戰功成萬古枯,風陵渡血戰一場,我勝捷軍便傷亡上萬,要驅逐韃虜,平定四方,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要大戰多少場?又會有………多少人化為白骨!?
思緒瞬間返回到數月前,回到兵凶戰危的風陵渡口,楊剛眼前似乎又出現了無數凶惡的敵人,而在楊剛腳下,鮮血浸透大地,尸骨堆積如山!
若不是我自以為是,風陵渡怎麼會被韃子偷襲得手!若不是我輕忽大意,勝捷軍數萬將士怎會陷入險境!嘿嘿,笑話官渡大戰時袁紹愚蠢透頂,被曹操燒了烏巢,可到頭來我也犯了相同的錯誤,紙上得來終覺淺,曉得道理,知道厲害,可不經歷生死考驗,終究…………唉!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點疏忽便要以千百性命為代價,這一次有張路為我擔當斷後,他日若沒有兄弟在旁呢?若沒有千百士卒慨然赴死呢?若沒有一支兵馬供我棄卒保帥呢?
猛地一抖,楊剛額頭滑下一顆汗珠,瞪大眼楮,深呼吸了幾次,楊剛方才勉強鎮定下來,只是心悸的感覺卻久久留存胸中,縈繞不去。
當日正藍旗巴哈納出人意料地穿越莽莽呂梁,偷襲風陵渡,差一點陷勝捷軍數萬將士于死地,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清軍沒能得逞,反倒受了重重打擊,可楊剛卻因此心中留下了陰影。
按理說,風陵渡一戰楊剛並無多少指摘之處,風陵渡口有數千兵馬保護,潼關也留有精兵強將,東去洛陽的小道遠遠灑出了無數斥候,北上大同的道路為數萬大軍截斷,其間是幾百里難以逾越的崇山峻嶺,誰能想到敵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殺出呢?
事後一眾文官武將分析,也就是長于白山黑水之地的滿清韃子慣于翻山越嶺,加之運氣極佳,方才有風陵渡之失,換做別的兵馬,不說體力能否支持,翻山越嶺能否如行平地,單是在莽莽大山中辨認道路,認清方向,便足以將一支軍隊困死山中!
所以沒有人因此責怪楊剛,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事情,亦不存在百戰百勝的將軍,只要留得青山在,何愁不能東山再起,更何況在楊剛布置之下,勝捷軍最後還大勝一場,殺死殺傷數千急追冒進的韃子呢!
沒有人覺得風陵渡一戰有什麼不妥,覺得不妥的只有楊剛自己,而楊剛在意的不是戰事不能盡善盡美,戰場不能全數掌握,在意的是風陵渡一戰楊剛必須做出的抉擇!
除非不做事情,只要做,就一定會有失誤的時候,人們需要做的是如何避免失誤,如何將失誤帶來的損失減低到最小,將影響降到最低,可是當後果牽扯到成百上千生命,牽扯到好朋友、好兄弟時,即便道理清楚明白,可肯定會艱難許多。
命令敢死營發起自殺性的攻擊,派張路領武信營擔當九死一生的斷後任務,自己則借機撤退遠遁,逃到安全的地方,作為一軍主帥,楊剛所作所為無可厚非,可是作為一個人,一個戰士,楊剛即便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卻也無法心安理得。
我寧肯親自沖鋒陷陣,死戰拼殺,也不願意…………唉,死者已矣,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唯有今後再加小心,再加謹慎……………
嘆了口氣,楊剛提起筆,重重簽下自己的名字,印章輕輕舉起,重重落下,印鑒落在楊剛眼中,鮮紅如血。
公務處理了一個早上,楊剛回到後堂時,一桌飯菜立刻被侍女布置好,柳兒、鶯兒察覺到自家少爺心情不好,乖巧地坐在兩邊,只是夾菜布菜,殷勤侍奉兩側,卻不見往日里的歡聲笑語。
楊剛吃了兩口,察覺到兩個通房丫頭神情舉止有異,想了一想,搖搖頭,苦笑起來,正要說些什麼,一個滿是慈祥關愛的聲音突然傳來。
「這兩丫頭怎麼都啞巴似的?食不語麼?規矩是不錯的,可是平日里…………剛兒,你是不是欺負兩個丫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