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突然的婚事(一)
我來去都是提著一只紙質手提袋。望著不遠處的隘口,我心里撿起了一個笑話︰看來這輩子紙袋才是最我忠實的朋友,我能拋去邊禾禾,能拋去黃澄澄的金子,還能拋去邊禾禾肚子里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卻無法拋去值不了一兩毛的紙質手提袋,去哪兒我都離不了它。
要是回到家里,媽媽問我這些天是否和邊禾禾在一起,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當然我肯定會隱瞞真相,就和媽媽說︰那丫丫失蹤了,已經找不到。
正低著頭慢慢走向隘口的時候,一輛紅色和黃各佔一半的出租車嗖的一聲挨著我停了下來。車門開了,邊禾禾還穿著我買給她的那一身描了金邊的紅衣服,那雙我最喜歡的眼楮像用墨水描了兩個橢圓形黑圈,她徑直來到我面前,臉色凝固了一般︰「阿蠻,晚上十點古秦淮還去不去?」我心里亂糟糟,沒有回答邊禾禾。偏偏這時候吹起一陣微風,邊禾禾的頭尖遮住了眼圈和嘴角甚至鼻梁,讓我在頃刻之間看不見邊禾禾臉上的全部表情。我又低下頭,只想一個人往前走。邊禾禾見我無話可說,她又追問︰「黃阿蠻,就這樣呀?」邊禾禾突然抓起我兩邊肩上的衣服︰「古秦淮到底去不去嘛!」
我想說話,卻瞥見出租司機神情緊張地望著我和邊禾禾,我又忍住了,只是伸出一只手,默默地把風吹在邊禾禾額頭上的頭發弄到一邊,讓邊禾禾的臉型輪廓全部露出來。邊禾禾牢牢抓住我衣服的兩只手松開了,眼圈深處冒出一顆淚花。我看著邊禾禾晶瑩的淚滴︰「禾禾,上車吧!」邊禾禾遲疑地望著我,終于牽著我的手一起鑽進了出租車。
司機瘦瘦的,年紀二十來歲。我和邊禾禾坐在車里後排位子,司機從駕駛室問我︰「回黃塘市?」我「嗯嗯」兩聲算是回答。司機掉了車頭開不到一百米,我忽然望著司機的後腦勺︰「停下來!」司機以為我有什麼事情,他讓出租車慢慢挺穩了,可我情緒又反復起來︰「開走吧!」瘦瘦的司機不情願地踩著了油門。車子剛剛啟動,我的腦子又亂糟糟管不住嘴巴︰「我不是說過叫你停車啊!」小司機忍不住轉頭看著我的臉,他睜大眼臉上帶著恐懼︰「你把車費付了吧!我沒辦法拉你!」听到司機說我,我不高興︰「你——!」說著我就想伸出手動動司機,可是邊禾禾坐在我身邊一直牢牢挽著我一條胳膊,我一下子抽不出手也探不起身。邊禾禾地坐在車里,她注意到了我的舉止反常,那雙描了黑圈的眼楮睜得大大的︰「黃阿蠻,你又在後悔呀!」我忍下了一口氣低聲和邊禾禾對視著︰「禾禾,我想拿錢給他。」邊禾禾不想放開我的胳膊,听說我要給司機錢,她狐疑起來,但還是松開了手。
從皮夾里拿出兩張紅色的鈔票,我用嚴厲的聲音說︰「我沒叫你停車,你千萬別停!」小司機看著兩張紅紅的錢飄落在駕駛台上,他爽爽地答應了我。我沒等小司機猜測我心情的變化︰「掛五檔,踩住最大油門直沖黃塘市!」說完話,瞧準小司機握著掛檔桿的時候,沒等小司機把檔位掛上去,我突然打開了車門快速地下了車,就在我狠狠關緊車門腳剛剛站穩時,車子一下子提高了速度像離鉉的箭飛馳而去。
把邊禾禾一個人丟在車里,我的心情並不輕松,一種殘酷的念頭不停地敲打著我的心坎。靜靜地站在國道邊,小司機的出租車的影子在我的視線里越變越小,慢慢地就消失了,我才發現我自己非常陰損與刻毒。我是一直暗暗想盡辦法丟開邊禾禾,沒想到也把自己丟了,丟在了孤零零的風中。我心里一遍一遍念著給邊禾禾的祝福,眼楮卻一片模糊。等我堅信小司機已經把邊禾禾送回了黃塘市時,我又看見了隘口中央那塊寫著「黃塘村」的紅色大理石路標。
沒來得及撇開邊禾禾的影子,一個美麗女人的形體卻躍入我的眼簾,我慌亂艱澀地叫了一聲︰「腕霞?」
薛婉霞雙手交叉墊著臀部斜靠在半人高的紅色大理石上,好像一尊沒辦法移動的昨日雕塑,始終屹立在國道路口。我看著薛婉霞被隘口的風吹亂的頭發,另一種迷糊蒙上心頭。薛婉霞听到我叫她,她始終沒有會答應我,而清亮的眼楮里似乎疊加著迷惘和希冀,曾經溫潤柔和的眼眶現在像蒙上了隘口晚霞中輕慢的霧靄。
我在薛婉霞面前停住了腳步,強裝神采奕奕的面對著薛婉霞。薛婉霞眼皮和眉毛終于閃動了,看見了我她語氣平淡︰「回來了?」我看著薛婉霞神情漠然,不敢把眼楮和她對視︰「回來了。」薛婉霞仍然平靜︰「回來了就回去吧。」薛婉霞的話語不帶一絲情感,我感覺隘口非常清冷,我鼓足勇氣,想把隘口邊的氣氛熱騰起來︰「腕霞,一起回家吧!」薛婉霞沒看我,眼楮看著遠處︰「不了!我還得等!」薛婉霞話語僵硬,我心里不是滋味,我說︰「別等了,我已經回來了!」薛婉霞冷冷地回答我︰「你是回來了,可我想走!」我不知道薛婉霞要走到哪兒去,但是她的意思不是走回家里,是去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是離開那個有著一片桂花林的家。我緊張起來︰「婉霞,就和阿蠻一起回家吧!每次你見著我,你都是邀阿蠻跟你回家,這一次阿蠻邀你一起回家——」薛婉霞沒有答應回家︰「你回家吧,媽媽在家里盼著你,婉霞該走了。」
薛婉霞不肯回家,我慌亂地望著薛婉霞︰「不回家,你去哪里啊?」薛婉霞怔了一下,看也沒看我,慢慢從靠著的紅色大理石上挪開了身影,手里拎著一只布包包直徑走向了國道邊。薛婉霞剛剛踏進國道邊,一輛通向黃塘縣的客車在她身旁開了門,薛婉霞扶著車門上了車,就隨著客車遠去。當是我心里一片迷茫,幸好薛婉霞離去的方向是黃塘縣縣城,是去她的那個服裝廠上班,要是薛婉霞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回到家不知道如何和媽媽說。
我丟了邊禾禾,回到家里,我也丟了薛婉霞,我恨我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把自己丟掉。要是一個人的身體能和影子分開,我會命令我的影子也把自己的軀殼丟去,省的我的一副皮囊老在猶豫中搖搖晃晃。
踉踉蹌蹌回到家的時候,淡藍色的霧靄飄蕩在我家四周的灌木叢,傍晚的色彩迷離地籠罩著那片桂花林。
媽媽坐在屋檐下的門檻邊一個竹片編制的凳子上,雙腿曲著,一塊紅布鋪在雙腿之間。我走到媽媽跟前輕輕地喊了一聲︰「媽媽——。」媽媽低著頭端詳著腿上紅布里靜靜躺著的兩支竹篙,絲毫沒听到有人在叫喚她。我知道媽媽不搭理我,我又喊了一聲︰「媽媽,阿蠻回來了!」媽媽終于用眼楮靜靜地望著我︰「就你一個人?」我默默地點頭,媽媽埋怨我︰「就一個人,你回來干嘛!」我知道媽媽的意思,她在暗示我沒和薛婉霞一起回來。我疲倦極了︰「媽媽,我遇著了薛婉霞,可是她回縣城上班了。」其實,媽媽看著我這幅模樣也知道是薛婉霞拒絕了回家的邀請,不知道也猜得到︰「媽媽,阿蠻有點累,想去睡一覺」。我看了媽媽臉上的反應,就想走進屋里。
我不太願意和媽媽多說話,媽媽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擋在我身前,不讓我進去。我愣愣地站著,低下頭看著媽媽腿上的兩支竹篙,心里忽然有所領悟,雙手把那兩支竹篙合在一起,拿起那塊紅布把兩支竹篙裹起來雙手遞給媽媽。媽媽見我在兩支竹篙面前還是那樣虔誠,冷冷的眼光立即溫暖起來︰「進去吧——」
我嚇出一身冷汗,這些天我不在家,媽媽竟然把兩支竹篙拆散了靜靜地看著。要不是我今天回來把那兩支竹篙裹在一起,媽媽一定會看著竹篙看傻了。假如再過一段時間我不回家,我以後就會有一個「傻子媽媽」,這絕對不是夸張。
走進了我的房間,一副富麗堂皇的景象弄得我非常吃驚。我那張老舊簡陋的木床上方掛起一副柔紗潔白的帳篷,帳篷門口有兩只金色的彎鉤勾著,整個床門就像女人額頭上往太陽穴兩邊捋起的發型;床里面放著一雙綾羅綢緞包裹著的被褥,而且被芯中間有一個鮮艷奪目的「囍」字,被子靠牆的那一頭放著一對鮮麗奪目的紅枕頭,兩只枕巾中間繡著的都是鴛鴦。我再看看床幔,床幔也是嶄新的喜慶顏色,一落到底遮住床沿幾乎挨著地,而且落地的床幔邊還預備了一男一女兩雙粉紅色的棉底棉布拖鞋。從小到大,我的房間只有男人的拖鞋,要不就是我慌忙之間踩著媽媽的拖鞋進了房間,除此之外沒有過其它女人的拖鞋。
正懷疑這里是不是我的房間,我媽媽已經站在我門口︰「都是薛婉霞替你和邊禾禾布置的,她一直等著你把邊禾禾帶回家!」媽媽望著我︰「你不但辜負了薛婉霞,而且只是一個人回來!以後這個房間就留給你一個人吧!」
我不在家,薛婉霞卻一直給我準備著和邊禾禾的婚事,可是我把邊禾禾丟在出租車里。現在要我去把邊禾禾找回來恐怕沒有可能︰「媽媽,阿蠻謝謝你,也謝謝薛婉霞。」我激動地和媽媽說,媽媽嘆了一聲︰「阿蠻,要謝謝的是薛婉霞,不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