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第一幕北京高官
雖然開著燈，屋里光線依然幽暗。看來陽光也是勢利鬼，老人們的臥室它們都不太願意光顧。
女乃女乃坐在床沿，拿著條已經發黑的藍色手帕使勁擤鼻涕，兩只患了白內障的眼楮變成了兩個水蜜桃。沈紅妹坐在女乃女乃身邊，想不通女乃女乃為什麼要哭。按理，幾十年不見的爺爺從北京回來了，有這樣多的警衛人員跟著，還有這麼多的政府官員陪著，女乃女乃應該高興才對啊。當然，人高興時也有哭的，但女乃女乃的哭明顯是傷心的哭。爸爸、媽媽和弟弟就不同了，不但說話的聲音比往日高了幾個分貝，臉上笑容的那個燦爛啊，蠻可以跟春天百花盛開的場面相比。
外面客廳里人來人往笑語喧嘩，沈紅妹不敢出去，她害羞哩。更何況，女乃女乃一個人坐在房里，怪可憐的。今天，爸媽好像也忘了她的存在，不再把她當陀螺一樣使喚了，她樂得輕松，但也不敢到外面去玩，怕爸媽一時想起她來，叫她她不在，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晚飯由鎮政府的人請，就在蒼石鎮惟一一家酒樓設宴。原本市政府的人要在雄州大酒店請的，被爺爺拒絕了。爺爺的心思大家都能理解，這麼多年離家在外，他是想好好跟家人敘敘，他能留在家里的時間不多，只有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要回北京去了，這是上頭交代過的。
晚飯時的觥籌交錯轟轟烈烈咱們就不說了。
從飯店回來，家里驀然清淨了許多。政府官員們走了，只有幾位警衛人員相隨。爺爺把一家人叫到客廳里坐著，先是詢問家里的狀況，從他離家到他今天回家幾十年間的事情。
回憶過去，這是老人們最高興的事了，如果你還能耐心地听，老人們就會像無端端得了糖的小孩那樣，高興得無法形容。
女乃女乃和爸爸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往事就像線頭，越扯越長，剪不斷，理還亂。
女乃女乃講她在爺爺走後如何度過戰爭時的煙火和混亂，如何尋找吃的東西喂飽自己、孩子和家公、家婆，如何年年月月日日時時地盼望爺爺的身影出現。其中，最讓沈紅妹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女乃女乃講的日本鬼子進村時的情景。她說，听到日本鬼子進村的消息，能逃的人都逃了，能躲的都躲了起來。那些行動不便又沒人照顧的如老人、孕婦、小孩和殘疾人等，一時逃不及，有的被日本人當作沙包練習拳擊；有的被當作槍靶子練習槍法；有的被做了幫工或特工隨時听候差遣；有的孕婦被剖開肚子滿足他們的好奇；還有更加慘無人道的，一些婦女被後，還要遭受折磨，日本人相互打賭在那里塞石頭、酒瓶或松球，看看誰的能塞進去更大的東西，最大能塞到多大。當時那場面，老天有眼的話也會流下眼淚的。
開始，說的人眉飛色舞，听的人全神貫注，仿佛表演者與觀眾，大家都很享受。漸漸地，情形發生了改變，說的人還是很享受輸出語言的樂趣，听的人卻不堪其苦，說的人訴苦，听的人受苦。有自知之明的述說人就自覺地閉嘴。女乃女乃視力不好，听力也不好，別人反應如何她看不到也听不到，爸爸媽媽只好強行打斷她，轉移話題，問起爺爺離家之後的情形。
這次，輪到爺爺眉飛色舞了。只是有一個話題爺爺故意回避，爸媽和沈紅妹卻最感興趣的，這話題就是爺爺的再娶。爺爺不說這件事，只說其它的，到後來，也就剩下爺爺在說，其他人都學姜太公「釣魚」去了。爺爺于是也自覺地閉嘴。
接下來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派發禮物。
爺爺送給女乃女乃的禮物是一個白金戒指。當年，爺爺家里窮，和女乃女乃結婚時連雙草鞋都買不起。如今，雖然時過境遷，兩人都一大把年紀了，爺爺卻堅持要彌補人生中的這一大遺憾。因為對女乃女乃深懷愧疚，給女乃女乃戴戒指時，爺爺的表情異常嚴肅、虔誠，就算是婚禮中的新郎的表情也沒有他虔誠。
爸爸媽媽的禮物是一本存折。爺爺遞給他們存折時，平靜地道︰這是爸爸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存折里究竟存了多少錢，沈紅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爺爺走後不久，她家一直住著的舊的平屋被拆了，建起了一幢三層高的三居室小洋樓。
那晚，弟弟收到了一套既壯觀又精致的秦兵馬俑模型，上面的人物可以自由轉動，非常可愛。
沈紅妹自己收到的禮物是一個用紅繩子串起來的綠色玉石做的鑰匙和鎖頭。爺爺將禮物遞給她時，笑著道︰妹佬，希望你開心如意哈。
沈紅妹羞澀地接過禮物，立即躲到女乃女乃身後。
爺爺慈祥地笑道︰妹佬，你讀幾年級了？
沈紅妹在女乃女乃身後答道︰初三了。
爸爸對沈紅妹的行為很不滿，道︰爺爺跟你說話，你躲到女乃女乃背後做什麼？
爸爸雖然是剃頭佬，不過他自己的頭是不用剃的，他小時侯長過瘌痢頭，頭發早早地就掉光了。
媽媽是爸爸身邊的小鸚鵡，爸爸說什麼，她就說什麼。這不，爸爸剛說完，她就立刻說道︰紅妹，出來，坐在椅子上跟爺爺講話。
母親發話了，沈紅妹只好走出來。不過，只要想到爺爺拋棄女乃女乃另外成了個家，她就難以有好臉色。她知道，老頭子這次回來，不過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心，衣錦還鄉嘛，多少人吹著捧著，這樣的待遇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得到的。要不，為什麼他只待一天就要走呢？他要是不回來，女乃女乃還好過一點吧？
妹佬的學習怎麼樣？老頭子繼續慈祥地問道。
爸爸冷笑一聲︰她啊，成績在班里順數沒名，倒數才有名。
媽媽立即附和︰是啊，這只爛糞箕讀書沒卵用的。
爸爸媽媽的話讓沈紅妹羞得抬不起頭，眼楮直盯著地上。地上有許多螞蟻在搬東西，白天吃剩的餅干屑成了它們的美味佳肴了。沈紅妹想，為什麼我不是只螞蟻呢？做螞蟻多好，至少不用被人數落。
老頭子察覺到了沈紅妹的苦衷，看出了她在家里不得寵，越是把她作為焦點將使她受到的打擊越大。于是，老頭子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孫子沈紅兵的身上。
沈紅兵正嫌自己不被爺爺關注而顯得不耐煩呢，東張西望地只想找個機會溜走，沒想到，爺爺就關心起他來了。
爺爺笑道︰弟佬呢？弟佬的成績怎麼樣？
爸爸搶著代弟弟答道︰這只仔牯還不錯，成績在班里屬于中等靠前。
爺爺點點頭，哦了一聲。沉吟一會，又說︰弟佬妹佬，你們好好學習，將來爭取考到北京的學校去。如果你們能考上北京的學校，爺爺把你們在北京的一切費用全包了，假期時還帶你們到處去玩。
你們還不快多謝爺爺？說托爺爺的福，祝爺爺長命百歲！媽媽在一旁教導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于是也充當了一回鸚鵡︰謝謝爺爺，祝爺爺長命百歲！
老頭子模著光滑的下巴（想像中的胡須？），開心地笑了。
沈紅妹心想︰長命百歲有那麼好嗎？看他笑得那麼開心。我可不想活那麼長，要是女乃女乃不在了，我一天都不想活。
世事難料，誰也想不到，沒過多久，女乃女乃還在，沈紅妹就已經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