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03
第一百八十五章那些年，那些事（下）
鍋碗瓢盆乒乒乓乓，風雪城城主府中鬧騰不絕，轟鳴與怒吼並起，毫無阻障遍傳整個風雪城。鳥飛絕人蹤滅，一如當年景象。
如血殘陽西掛而沉降，暮光千萬道漸漸隱沒，千萬里河山俱寂。兩萬里西涼魔窟魔山魔林中響起窸窸窣窣細碎響聲，魔獸魔花魔物重新掌控這片大地。
暮光完全消逝，風雪城護城大陣準時開啟。柔美暗淡的白光籠罩著這座稱不上古老的古城，美妙如幻。
入夜，城主府中終于漸漸消停，恢復平靜。無月之夜，黑暗莫名。午夜，這座城終于到了沉寂時刻，風簌簌，萬籟無聲燈寂寞。
城門外一步步走來黑袍人。
黑袍下黑色的眼眸射出冷漠的眸光，仰頭看了看並不高大雄偉的城門。
風雪城城門並無「門」，白天任人出入，夜晚護城大陣開啟，也不懼群魔來襲。
城門上一名放哨鐵甲兵強打精神，心頭好不容易生出一絲警惕意味。
黑袍人一步緩緩踏入護城大陣光罩，護城大陣沒有絲毫反應。
方生復又滅，那絲警惕意味瞬間化為飛灰，這鐵甲兵輕聲罵了一聲，附戟而眠。
未過入道三步的修士，比凡人強大許多，但卻難月兌凡人之需，闢谷與不眠，這些人尚只能仰望而已。
黑袍人緩慢走過城門，清風一般步履簌簌前行，化為一道黑色的影子奔走在風雪城主道之上。
一陣冷風吹過，那鐵甲兵身體一顫，悚然驚醒。舉目四顧，八方俱寂，**無聲，一切皆如往常平靜。輕呸一聲，暗道晦氣，臉靠著冰涼鐵戟繼續沉眠。
無需曲徑通幽，黑色影子順著風雪城主道而行，徑直來到城主府前。高大院牆一躍而入，黑袍人輕步緩行，直抵城主主臥門前。
中門大開，蠟燭成灰，燭光幽暗，一人端坐室中。一柄無鞘七尺長劍刃似寒霜，靜靜躺在其身前一尺地上。長劍幽寂，卻如同蟄伏的毒蛇，隨時可以擇人而噬！
此人中年模樣，一頭銀發長至腰際，妖異的銀色面具遮蓋面容，卻可以看出其相貌不俗，俊美異常，必曾為濁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但此刻，他嘴角微翹帶著苦澀笑意，眸光黯淡一片死灰之色，幾為臨死之象。
一縷銀發飄起，相距十丈，一絲不差，黑袍人止步。中年修士緩緩嘆息道︰「你們，來了！」
黑袍人眸光依舊冷漠，無一絲波動。十丈之外為天地，十丈之內為牢籠。蜀國齊家囚龍九斬，專修身前十丈地，十丈之內號稱可囚龍。兩百余年前集齊家中興希望與一身的齊東翰，豈會不修行此術！
不知是因為被輕視漠視無視還是因為想到傷心事，齊東翰表情突然猙獰，癲狂一般嘶吼道︰「不錯，是我們帶人滅掉西涼，那又怎樣！西涼螻蟻我手刃不下萬人，那又怎樣！你們憑什麼復仇！你們憑什麼殺我！卑賤之人就會有卑賤的死亡，你們還不認命麼！倒行逆施，早晚有人滅掉你們！」
黑袍人一動不動，輕飄飄的聲音傳出︰「殺你們，那又怎樣！」齊東翰瘋狂嘶吼戛然而止。
片刻之後，呵呵笑聲自其口中傳出，這笑聲慢慢變大，漸漸成為哈哈大笑，齊東翰仰頭，大笑聲轟鳴如雷，清淚卻如崩。七尺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早已到傷心時。但到此時，再不哭，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齊東翰是個天才，他很清楚。他十歲入道十二洞玄，歷三年而洞神，又五年而入神，不過二十五歲即入微，三十歲登頂蜀山劍閣獲取齊家囚龍劍，何等意氣風發！
他齊東翰是個混蛋，這一點，他同樣很清楚！七歲他可以折斷族人本命道劍而不受罰，反因徒手折斷道劍而得稱譽。十歲斬盡僕族子弟本命物不受懲，反因由之入道而得賞。十二歲偷入丹房盜丹偷食，卻因為誤打誤撞揭破小丹童盜丹事而免責。十七歲逼死劍一門掌門之女，懼罰而滅其一門毀尸滅跡
三十歲登頂蜀山劍閣他何曾登頂蜀山劍閣！登上蜀山劍閣之巔的，是其劍僕！為免事情敗露，他生生逼死那願為他付出一切的青梅竹馬女劍僕！
那一日，向來寵愛維護他的老祖心灰意冷，一劍劈毀其俊美容顏，自此閉關不再現。
那一年，他並不知老祖如何心灰意冷。容貌被毀時，他心中發誓，總有一天，他要讓老祖後悔——他如今不願相信，當初自己的確心生大逆不道意！
不過一年，他率大軍提劍入西涼。
原來此是不歸路。
齊東翰狀若癲狂，仰天大笑不休。
世人皆言百年如一瞬，但對他齊東翰而言，這兩百年，卻仿若兩千年兩萬年！
自晉入無晦境第九個小台階，他修為再未進一步！望衡成天塹，天塹面前，他只是一個弱小的凡夫俗子！
他親眼見，同輩那些資質凡俗之人，一步步跟上他。
他親眼見當初自己不屑之人，成功破入望衡境，再不屑自己！
他親眼見小輩之人走在了自己前頭。
他要時刻忍受別人或是憐憫或是譏諷的目光。
他要時刻忍受族人的冷嘲熱諷與當年他欺侮過的人的欺侮。
他要忍受囚龍劍被家族收回，重新放入蜀山劍閣之巔！
——一如當年他的所作所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就是那沉舟病樹！
他這才知道當初自己如何混蛋無恥！
然而他怎能認命！
憐憫他的，打！嘲諷他的欺侮他的，殺！無論如何，他是風雪城城主！風雪城中，一切都是他說了算！
他又如何不曾後悔過？
但他不能後悔！
他已然做不成天才齊東翰，但他還是混蛋齊東翰！
做混蛋齊東翰，總比不是齊東翰要好得多！
這世間又有幾人知曉，他齊東翰也曾望見過那虛無縹緲的「衡」？他所望見的，是「衡」中之絕字！
這絕，不是絕情絕性，而是絕望！
然而他曾入西涼。
他親眼見，百余年痛苦掙扎而望見的絕衡，被一股詭秘的力量，一擊毀滅，盡皆消弭！
連絕望都不能在其識海中成衡！
這讓齊東翰如何不絕望？
自暴自棄的齊東翰，愈加消沉。這消沉，表現出卻成了性格愈加暴虐無常！風雪城的破落，皆因于此！
然後不久之前，當年率軍入西涼再不能破入望衡境的諸多俊杰，如今西涼數十主城的城主，一個個接連死去。
月黑風高夜，死于無聲無形中。
身旁一朵血桃花。
西涼大地見桃花，誰不想當年西涼？
沉寂多年的西涼人在復仇！
皇城小世界無反應。
諸國王侯與豪門大族亦無反應。
誰比誰笨？
原來這麼些年，自己這些廢物們被養在西涼，是為了等著復仇者！
原來自己這些人，是被飼養在籠中，早晚都要被割喉獻祭平天怒的牲畜！
齊東翰做何感想？
他也不清楚自己做何感想！
這些日子來，他都在等！
等著那朵桃花出現在這座破敗城中。
這身前十丈地，早已恭候那朵血桃花多時。
齊東翰大笑漸止，淚流盡。
長劍在顫抖，鏘鏘如龍吟。
這不是囚龍劍，卻是得了囚龍劍三分劍意的劍廬鎮廬劍！
當年那巧笑倩兮女孩兒尚未取來囚龍劍時，他用了這柄劍二十余年！
這是他的本命道劍！
那些年，他甚至不曾為此劍取名！
一心想得囚龍劍，齊東翰自然對這柄只得囚龍劍三分劍意的劍看不上眼！
那時女孩為他取來囚龍劍，他立刻命女孩埋劍于深山，再不想見。
百年前齊家之人來取囚龍劍，被他關在護城大陣外。
老祖親至，以劍易劍。
那日是女孩的忌日。
此劍名寒霜。
女孩的名字。
黑袍人輕輕走出一步。
長劍鏘然而出。
寒霜如雪降，勢出無回！
齊東翰緩緩閉上眼。
用了囚龍劍百余年，也沒能使出此般心意相通感覺！
劍，終究是自己的好用！
寒霜劍剛猛無比，劍斬八方，一瞬九斬！龍吟聲大作，一尊白龍出現在劍影之中，白龍嘶鳴，目光森冷直擊黑袍人！
黑袍人眸光依舊冷漠。
黑色的長袍重如山，一只漆黑幽暗的骷髏手破山而出，一拳無聲無息，迎向劍中囚龍！
一黑一白，夜中落大雪！
大雪覆黑土，天地一片白。
然而天終究是黑的，地終究是黑的。
大雪終究是要停的，停了就會融化的。
齊東翰雙眼中又溢出淚，血淚。
血淚流至臉頰，戛然而止，漸漸凝固在那里。
本不欲生，一劍傾命！
漆黑骷髏手收回黑袍中。
黑袍人張口射出一口血箭，血箭砸在齊東翰身後香案上，濺出一朵血桃花。
香案上供一女子。
黑袍人就此轉身離去，一道清風吹過風雪城主道。
那鐵甲兵睡得正酣，倏忽又刮來一陣冷風，這人打個激靈再次驚醒，正待要罵一聲，一轉頭再次看到那黑袍人。
鐵甲兵頭皮一麻，睡意盡銷。
他隱約看到一幅模糊恐怖景象，那黑袍人雙手為骷髏手，手中各一條黝黑鎖鏈，十一個恐怖猙獰陰影縛在鎖鏈上，痛苦慘嚎。那鎖鏈緩緩伸長，仿佛隱藏在另一個世界中的部分漸漸顯現，鎖鏈尾端，第十二道陰影緩緩出現。
這一切都不甚清晰卻又如此分明，鐵甲兵連忙眨眼，一眨眼卻什麼都看不到了！
黑袍人緩緩消失在城外。
鐵甲兵心生疑惑，片刻後搖頭嘀咕道︰「或許是我老王太希望那該死的城主早點兒去死吧！」
風雪城中，那老者緩緩睜開雙眼，眸光炯炯望向黑袍人消失的方向，長久靜默。
那女孩兒嘟嘴埋怨道︰「已經是第十二個了老祖，你老人家是不是老糊涂了，再讓他們這樣殺人，西涼就真的亂套了啊！」
見老者並不回答，女孩兒更加生氣，憤憤然道︰「下個會是哪座城？」
老者回過神來，溫柔目光看著女孩兒輕笑道︰「神機先生算出，下一座城，會是蓀兒的造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