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15
第一百九十七章昔年多少事
黑袍人如一陣黑色的風,這片刻間,已然降臨九重之高樓。漆黑厚如血的袍子,厚重無比,承載西涼億萬人的念,風聲嘯嘯,巋然不動。
卻不知為何,相距十丈,黑袍人停下,放任王姓老者自殺,放任將千軍將無邪之間事。
將千軍聲如洪鐘,字字如山崩,怒對黑袍人。
無論是老頭陀出現王鐘驟響,還是諸異修現身,自始至終,都未能使齊山海絲毫變色。但此刻,齊山海輕嘆,目中有剎那的惘然。
——當年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寵著齊東翰,這才鑄成大錯,最後悔之莫及。齊東翰之死,說來是他自作自受,其實又何嘗不是他齊山海釀成的苦果?猶記得多年前自己親至風雪城,以劍易劍場景。事隔多年又見此般場景,恍若輪回。所不同的只是,齊東翰從未承認過,他錯了。
但,他說的是,「如果我真的錯了,能不能回家?」
與認錯何異?
——他齊山海卻不能讓他回家。
因為那個家,早已不是他齊東翰熟悉的那個家!
一瞬而已,齊山海惘然雙目一顫,恢復如常,看向十丈之外黑袍人。
黑袍人卻猶未動。
黑袍人不動,卻也正表示,到了這等地步,其仍不肯放棄擊殺將無邪!
黑袍人不動,任誰都可以看出,他在等。
卻沒有人知道,他在等什麼,或者,在等誰?
齊山海知道!
因為黑袍人等的人,正是他齊山海!
因為黑袍人在看著他。
他同樣看不到黑袍人遮面黑袍下的目光,誰也看不到,但這是一種奇異的直覺,直覺告訴他黑袍人的確是在看著他。這直覺早已超出了猜測的範疇,一出現他就知道,這直覺是對的!
——身為破妄境修士,破盡世間諸妄,一眼看出世間萬物萬事真實虛幻,洗盡鉛華見其本質,觀三千大道萬物本源而成己身之道,這才是破妄真義!
黑袍人在等著他,因為黑袍人知道,他齊山海為他而來。
齊山海輕嘆。
他上前兩步,雙目突然模糊,哽咽說道︰「蜀國齊山海,罪惡滔天,愧對西涼億萬亡魂!」
齊山海直面黑袍人,肅然向前邁出兩步,雙膝砰然落地——跪下!
數聲驚呼!
即便被褚莊的出現嚇得手足無措的眾人,也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此刻洛水城中強者數十人,皆在登涉步虛境,無論來自何地何方,身份地位,雖非一人之下,卻是實實在在萬萬人之上!一言一行,雖不至于言出法隨,卻也是一言九鼎!即便面對各國王族王者,也可只拜而不跪!換言之,要此等強者一跪,無異于殺父奪妻,此恨此仇,不可不報,不死不休!
然而此刻,望衡登涉步虛諸境之上,破妄之境齊山海,就這麼轟然跪倒地上!所跪之人——甚至早已非人,還是殺害己身血脈後人之人!
如何不驚世駭俗?
此處數十人,無人不心神皆顫!所有人皆可感知到,齊山海的跪,是真的跪!心有愧疚,心甘情願,此一跪,由心而生!
齊山海不僅跪了,跪得震撼,跪得光明正大!以頭搶地,齊山海聲音哽咽滿懷愧疚之意,聲音顫抖不已︰「罪人齊山海,拜見西涼億萬冤魂!」
四野八荒皆寂,驚雷不再。九重高樓正上空,煙消雲散,群星燦爛。惟風聲嗚咽如鬼哭,仿若有千萬人冤鬼在哭訴。遙遠處,與九重高樓遙遙相對,八旬塔魔影紛飛,尖嘯聲四起,魔域漸漸向外圍擴展開來,遠遠望去,仿若一片黑色的海,開始漲潮!
破妄境強者問心一拜,黑袍人周身猛然一顫,厚重黑袍開始隨風而動,或者說是隨心而動,獵獵作響,仿若戰場之上,城頭大旗!
一陣風吹來,掀下黑袍人遮面黑袍,數十人窒息中露出真容。
無人不驚詫。
——這竟是一名面容嬌弱的女子!
女子極美,臉色微微有些蒼白,雙目明亮,神光奕奕,卻有不化的哀傷流轉,使人見之心碎。
楚三千面露苦澀意,惘然中撤回魂識。
識海中翻起巨浪,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都是一場記憶。有生以來多年事,一一閃過心神間。
當年西涼覆滅,億萬人遭殺戮。他只是一名剛剛走完入道三步的渺小修士,無力回天。所以,他未動,甚至刻意逃開那些屠夫。然而即便已經刻意躲避,仍有十三場躲不開的屠殺景象,避無可避,出現在身前路上。
于是有了入道伊始的十三場殺戮!
楚三千不是一個賤看天下唯我獨尊的梟雄式人物,也不是鐘鐵匠那般不把命當命的人物,他只是一個極普通的人,對生命有著難以言明的眷戀。這「生命」不止是指他自己的命,還有別人的命——西涼城中他從不去菜市口看斬首十惡不赦的惡人,也從不貪圖犧牲貢品去跟隨送葬隊伍去往墓地。他厭惡見到死亡,厭惡見到人們死亡前的掙扎丑相——不管這些人是否該死。就算是西涼城中恨欲狂揮刀劃下宋書明頭顱,西涼城外復蘇滅仙藤絞殺了王混,他仍是厭惡死亡殺戮——厭惡到極點!
——然而枯死的萬千桃樹間,楚三千手不顫心不顫,甚至識海上沒有一絲波動,切豆腐般,就那麼割下了一個人的頭顱!
不!是上千人——數千人的頭顱!
那時,他仍未明白,很多時候,殺戮是為阻止更多的殺戮,死亡是為阻止更多的死亡。那時的許多殺戮,在他看來,一為救人,最重要的卻是——自救!
直至到了神明小界!
神明小界是個骯髒的世界——根本不能稱為人的世界!千百萬年時光才使得人類自無數種生物中月兌穎而出,成為天地的主宰。神明小界中巫修卻將人類千百萬年發展出的仁義禮智信徹底拋棄,挖掘出人性中最丑惡最骯髒的一隅,使之成為規則——于是,他漸漸明白了很多東西——包括死亡殺戮間道理!
——世間萬物萬事,都有它的道理!
然而這柔弱女子的出現,卻讓他突然覺得,有些東西有些事中的道理,原來如此扯淡!
這女子,他認識!
當年他看似救下了一隊隊西涼人,然而他比誰都清楚,那種時候,那些人能逃過一劫,卻再不可能逃過另一劫。
兩百余年對其來說不過數年,這數年間,他以時刻面對死亡的威脅為借口,刻意遺忘了一種目光——原本他以為,他真的遺忘了。
即便是回到三千紅塵界回到西涼,他也不曾記起那種目光。
直到看到朝小樹那目光。
朝小樹眼楮早已瞎了很多年,目光渾濁而無光彩,然而正是這目光,讓楚三千想起桃花二年的西涼。
那時破魔還在,自己一路逃亡數千里,一路絕望殺戮,救下三四五孩童,又拋棄他們——任他們自生自滅!
當年當時,他勸慰自己說,自己本就是在逃亡路上,跟著自己,他們會更危險。他勸慰自己說,總能有人能活下去。
看到朝小樹目光的那一刻,他才想起,其實當年自己是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
——他想活下去,那些孩童,是累贅!
這才是當年,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看到朝小樹渾濁眼眸,他記起那些孩童的明亮期望目光。
這原本是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目光。
他想,當年的孩子看到他,一定會以為,這個仙人這麼強大,能殺死那些壞人救下他們,那就一定能為親人們報仇!
他想,他讓那些孩子失望了,他讓那些孩子絕望了!先生希望復又絕望——他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那般無助,那般淒涼!
他想忘記,然而看到朝小樹渾濁目光,他才知道他從未忘記。于是他倔強地選擇去記起——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想到,會再次見到這種目光,這種哀傷絕望仇恨無助淒涼萬般感情交織的目光!
他記得,當年自己行事動作皆如常,卻不敢去望這目光。然而不去看,這目光還是在他識海中刻印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時隔多年,這目光一如既往,除了比當年更多了一重滄桑,愈發哀傷——不見了驚恐。
這道目光屬于很多孩子,也只屬于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在當年那些孩子中印象最為深刻,一則她是女孩,二則,她那柔弱小手握著沉重長劍,一劍刺穿一名西涼土著修士左勁鮮血激涌的場景,徹底震撼了楚三千。
她叫北蝶,當年不過六七歲模樣,楚三千猶記得,她眼角垂掛的淚珠,和她身後聳立的尸山。
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流淚的**。
卻無淚可流。
寒磣客棧客房中,他站起身,深深出了一口氣。
步履沉重走向房門。
他本就為西涼復仇者而來,他知道自己一如當年,沒有一絲能力去改變什麼。但很多事,不去做,活著也是沒意思的。
他緩緩打開房門,屋內屋外皆是黑暗,他一身黑衣極不顯眼,只比黑夜沉重幾分。
行動顫巍巍需要人扶的老者背手肅立,身旁嬌俏女孩滿臉好奇。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