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別那樣說，他是你爸爸。」林雪亞依舊虛弱，但還是強忍著病體起身面對女兒，好在房里另一個病人已經出院，這里沒有外人，她也沒有顧忌，可以和女兒推心置月復。
常文芳在一邊顯得尷尬，她是常建國大姐，桐縣有句俗話叫做‘長姐如母’，可她這個姐姐似乎並未管好弟弟林建國，竟然讓他在林雪亞母女三歲時候因女人拋妻棄子離家出走，而她想幫卻心有余而力不及。
不僅讓常家在小鎮當地成為笑柄，也讓林雪亞與春曉母女一次次幾乎陷于絕境。
看著母親蒼白臉頰，常春曉只覺心頭陣痛如同錐子扎心。
永遠不會忘記那晚高燒林雪亞是如何抱著自己走了半夜去到醫院吊水，搞到兩人幾乎都要搶救，原因只是沒有一個溫暖可靠的男人臂膀來扶持一把。
永遠不會忘記上學時候父親那一欄永遠是空白，問起來也說去世了。
永遠不會忘記隔壁的猥瑣大叔想佔母親便宜，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一鍋熱水潑了過去，卻要被對方的老婆罵「有娘養沒爹教的小jian貨。」
所有的所有，都是拜這個所謂爸爸賜予。
他賜予生命，同時亦賜予恥辱。
事實上，春曉一直覺得自己能夠順利成長身心健康沒有報復社會心態扭曲，真的很不容易，大約都是母親林雪亞滿滿的愛溫暖著她的緣故。
「媽媽，我沒有爸爸。」隨著春曉唇瓣張合，林雪亞感覺女兒的聲音從未如此冷過，心也仿佛沉到谷底。
常春曉並非壞脾氣的人，相反她一向寬以待人偶爾還會有些小小的軟弱，還好醫生只說林雪亞勞累過度，好好休息便無事，她也略微放心。
既已經月兌離危險，也不想麻煩大姑，她們家事關上門解決，常文芳也清楚，便說店里很忙先回去千川，出院後母女兩人來到郊區一處修葺地十分干淨的院落，上邊寫著文心療養院。
好好好，春曉不知說什麼才對，心想不過是五十不到的人，卻拿著媽媽辛苦錢住療養院。
走在林蔭小道，周圍都是高大樹木，似乎是雪松杉樹一類，枝繁葉茂，看地出來打理地很好，春曉緊握林雪亞的手，汗水涔涔，想起那個身理上被稱作父親的人，她總有種說不出的恨意。
這恨意卻堵在心頭，如何也宣泄不出來。
當年只有三歲，但小孩子記憶卻總是深刻的，不論美丑，總是那樣如刀刻石鑿心上不能磨滅，林建國年輕時清俊風雅，在職工學校教語文，也算老人口中少見美男子，與林雪亞也是郎才女貌琴瑟相合，好一段金玉良緣。
只嘆息文人總是風流，一次車旅之途遇上高貴豪門女郎，明知雲泥之別卻被其風姿談吐吸引，以為找到心目中女神，飛蛾撲火一般拋棄家庭一走了之，說要陪那女子浪跡天涯走遍雪山湖泊，峽谷海流……然後便是此去經年杳無音訊。
記了名字查了檔案，在護士陪同下來到病房。
不知只一次想過重逢，可如今眼前扶欄窗前一杯酒醉生夢死的真是當年那個不顧一切的年輕男人？
陽光透過高大樹木縫隙射入窗戶，撒下明暗光暈，常建國一身白色病號服衣裳背對他們，看著落寞寂寥，只是他做出那個決定時候何嘗想過今日光景。
春曉手扶著門框，想笑，出聲卻猶似哭泣。
「爸爸……」她叫這個詞匯次數幾乎可以數地清……
「春曉，你爸爸，建國他腦子……不大好了……」很是艱難地說出這話，林雪亞忐忑不安，她並不知道常建國何時回到桐縣，亦不清楚他為何這般痴傻模樣，只知道半個月前某日他就那樣倒在他們住了幾十年的老屋子前，還好她起得早看見，沒有引起鄰居騷亂，後來發現他病了，就立刻送他到療養院。
她不是不恨，過去生活多美好，如今便有多噩夢，只是她絕不背棄當年幸福時候誓言，一身一代一雙人，暖語濃于酒，記得他愛詩詞，她卻不懂風雅，但只覺得只要心在一起便無事，卻不料心也丟了。
如同絢爛煙花，剎那美麗之後，只留下無盡冰冷的灰燼，但是那腦海中一瞬間驚心動魄的美麗卻讓人如痴如醉，便是灰燼也捧在手心呵護。
「什麼病？」春曉問道，讓媽媽這樣辛苦，想必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肺結核。」林雪亞心里一抽，春曉亦是皺眉，這病可不妙，折磨死人。
突然鼻間聞到濃郁酒氣，春曉抬眼看去，他揚起脖頸喝酒動作干脆利落，竟然像是多年酒鬼。「別喝了」走上前，打掉常建國顫巍巍手中酒杯，氣息不穩聲音顫抖。「你要怎樣不管你，何必再來禍害媽媽，她還不夠慘？你自己想去死就去死，媽媽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的活著。
她想這樣說，顧忌母親，話便沒有出口。
「春曉別這樣。」林雪亞咳嗽幾聲，心里發澀，春曉趕緊幫她拍背順氣，看向父親眼眸依舊溢著恨意。
看了常建國一會兒，她突然給他把床上散落的衣服和地上鞋子都拿好放在一邊，然後她又閃身過去，把衣櫃里的衣服也一件一件扔出來，塞入床邊一只灰色軍用式樣大包里，常建國私物不多，很快便整理好。
「春曉你做什麼？」林雪亞驚慌。
「不能住療養院，這里的價格會把我們逼死的，帶他回家療養。」雖然特別想把常建國扔出去，可媽媽一定傷心，而且如今情況看來，這療養院怕是已經不再照顧常建國了，送錢到這里有何用？他們連他喝酒也不管，房間亦是亂糟糟，被子污漬好幾塊，盥洗室毛巾亂丟，看就是幾天沒整理了，想來也就是錢的問題了。
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媽媽，你是不是已經欠費了？」不是極度需要錢的話也不會不要命地做工了，這樣累下去，別說給這男人治病，自己命也要搭進去。
「啊，只是一點點，可是馬上就還上了，我幫工那廠說是下周結工資，老板娘好心，說是第一個給我發……」看林雪亞一臉卑微加上歡喜神色，春曉只覺無比悲涼，這樣的母親讓她心痛。
母親曾是那樣驕傲，可生活的艱辛已經磨平了她的稜角……
「媽媽。」春曉心痛，但強扛著說道。「我說是這家療養院不好，我們找一個好一點的，所以帶他先回家住一陣子。」她掏出錢包數了數，拿出幾張，想了想，又全部掏出。「這是我打工的2000塊錢，先抵一陣子吧，我過幾天就給你匯錢。」這是她所有積蓄加上生活費，大姑那里做的衣服雖然好賣，但也只是舊貨市場，哪里能有大錢，看來必須想辦法。
林雪亞臉色卻是變得極為難看︰「春曉，你哪里來這樣多錢，我們常家的子孫掙錢要走正道。」
知道她誤會，春曉立刻把錢的來歷說明，只是沒說未來剪裁系統的事情，最後安慰她。「我的專業很掙錢，這衣服很好賣，大姑給的提成也多，所以我有錢，不用慌。」
狐疑地看著春曉，有想到家里已經斷米斷油，發工資的日子還有一段時間，林雪亞才接過兩千塊，從中取了一千五，把其余的還給春曉︰「媽媽發了工資就給你打生活費，不要太累，凡事有媽媽扛著。」
春曉心中一酸的當兒，病房門卻開了，一名粉紅衣裳的大眼楮護士走來，冷聲道︰「今天是來繳費的嗎？常建國已經欠費1238塊7毛，如果還不繳費，明天就要退房了。
春曉看她毫無感情宛若機器人模樣，想著真是公式化，完全不是南丁格爾的樣子。
她想了想，道︰「不知道這間房的護理人員是哪個？」
小護士眨眨眼不知道她什麼意思，但還是回答︰「是我。」
春曉雙手抱著手臂，嘴角挑了一挑，道︰「不知道如果對于療養院服務不滿意是不是可以投訴，而這個投訴又是要走怎麼個程序？」
沒料到對方不提給錢反而說起投訴來，粉紅衣裳的護士頓時慌了，她本就是實習護士，並不清楚個中具體情況，她強撐著解釋說︰「哪里……哪里不滿意……」其實看這混亂的房間是個人就知道，她這幾天完全沒有盡到護理責任。
視為失職也不為過。
春曉看她慌張模樣就笑了，同時心中暗嘆還好是個初出茅廬的實習生，若是老護士可不會這樣好嚇唬，那樣這一千多塊可就又要多花，她們總是會找出各種理由的，于是她板臉道︰這幾天病人完全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病情加重，現在還喝了酒，神智不清，誰負責？」
什麼叫做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這就是……你不仁我不義，沒有護理，何必要當冤大頭付錢？
小護士有些招架不住。
春曉厲聲道︰「我們要退房，這是投訴單子。」她手中搖晃一張薄紙，這是剛才在整理房間時候看見的一疊紙，分明是擺設，但其實卻很有用呢。
小護士此時氣焰已經沒有剛來時候強了，她不明白為何欠錢的人還能如此囂張如此高人一等的感覺。
不等她有所回應，春曉便氣沖沖帶著林雪亞和常建國拖著行李直直地出了房門，她要攔，卻似乎不知道用什麼理由，人家很不滿，不是嗎？
直到春曉一家坐上了出租車揚長離開，小護士才想起來，似乎……出院手續還沒有辦呢，人倒是走了欠款也沒有付清……她扶牆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