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里的木柴熊熊燃燒著,令房間保持在溫暖舒適的狀態。地上是厚厚的手工羊毛地毯,上面繡著各種極盡怪異之能事的妖魔鬼怪,隨著躍動的火焰忽明忽暗,站在上面給人一種仿佛置身于異世界之中的錯覺。壁爐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幾幅色調鮮明的油畫,畫里雪白的薔薇花瓣正在怒放,下方則鋪著厚厚的橙色落葉,帶刺的花睫肆意伸展,妖嬈的身姿似乎要從畫里長出來般。
除了壁爐的火光,屋頂中央還懸掛著一盞巨大的吊燈,吊燈由三層上窄下寬的紅松木相疊而成,木架上燃著數百支蠟燭,安靜綻放的光點猶如一片璀璨的星海。房間里彌漫著松油的香味,像甜膩而**的朽木氣息,讓人昏昏欲睡。比起考究的裝飾,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排高聳的暗色書架。上面整齊排放的書本約莫有千本之多,有些封皮還很新,而有些幾乎已經看不出顏色,看上去幾乎和凜冬城牆一樣古老。屋里不時響起的沙沙翻書聲和窗外呼嘯的寒風構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在一張堆滿了書籍和陳舊卷軸的楠木桌前,提古.艾斯納正在奮筆疾書。
桌上的蠟燭已經換過三次,他除了起身更換它們,一刻都沒有停下過手中飛馳的筆。時間對來他來說仿佛是件極為寶貴的東西。直到狼時的鐘點敲過,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他才不情願地停下手頭的動作,放下鵝毛筆,揚聲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提古發現來人正是自己的幕僚,學士張。他那奇怪的姓氏代表他來自遙遠的東方——東方人在北地很少見,跨洋航行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他看上去還是那麼精神抖擻,盡管他和自己一樣,早已邁入知命之年。想到這兒提古便微微有些嫉妒。張滿頭銀絲,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幾乎和一個普通老人沒什麼兩樣,但提古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有多麼睿智,即使拿頌君城最有名的蘇帕門學士來比較,他也毫不遜色。
提古還沒來得及起身相迎,學者身後又竄出兩個身影,伴隨著一陣歡快的叫聲向他撲來。這次提古終于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蹲子,將兩個身影一左一右摟進自己的懷里,「我的寶貝們。」那正是他的孩子,六歲的提費科和十四歲的緹麗。
「父親,你看你看,」左邊的男孩獻寶似的舉起手中捏著的薔薇,遞到提古面前。那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雕,花瓣和葉片薄如蟬翼,透明的葉睫中能看到許多細小的脈絡,精致得完全不像是用手雕出來的。提古忽然意識到這是一件魔法制品,他驚訝的抬頭望向張學士,而後者微笑著點了點頭。
「公爵大人,您的孩子極具天賦,教導他的術法老師對此贊不絕口。」
法術塑形,盡管只是個戲法,但對一個六歲大的孩子來說,這已是天分的證明。提古興奮得將他一手抱起,在空中轉了幾圈。而右側的女孩則撅起了小嘴,似乎是在埋怨父親的不公。提古哈哈一笑,也將女孩抱進懷里,讓兩人都享受了把空中飛翔的感覺。
不過幾個簡單的旋轉後,提古便感到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不得不放下孩子,緊接著喉嚨癢得厲害,他捂著嘴用力的咳嗽,口腔里頓時傳來一股甜膩的腥味。
「您沒事吧。」張學士擔憂的望著提古.艾斯納。
「咳……還,還好,」提古緩緩吸了口氣,拍拍抱著他大腿的兩個孩子的頭,示意他們不用擔心,「我的命還長著呢。」
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他想,毒藥已經摧毀了我的身體,我的時間沒剩下多少了。
「提爾呢?」他問學士。
學士猶豫了下,說「提爾他……還是不願意過來。請恕我直言,大人,雖然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他畢竟是您的長子,您為何不主動找他談談呢?」
這不是件談談就能解決的事,他是不會原諒我的,提古心里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兩個表情天真的孩子,他們的眼楮如同星空般純淨。他不禁想,若是他們長大到明事的年紀,是不是也會像提爾那樣對自己心生厭惡呢?
想到這他心中便會泛起一絲苦味,這便是代價,而且,遠遠不止這些……他強打精神,對學士笑笑道,「你說得是。我會去找他談談的。他……最近還很用功嗎?」
「是的,大人,」說到這個學士便顯得很開心,畢竟他們所談的是他的弟子,「盡管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喜歡政治,但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天才。任何東西只要稍加提點,他便能完全理解,有些事物他甚至能舉一反三。我想,提爾會是您最合適的繼承人。」
「那我就放心了。待他成為下一任城主,也請你繼續輔佐在他身邊。」提古對張鄭重地彎腰行禮,而後者接受了公爵的大禮,「必不辱閣下所托。」
「對了,」提古囑咐完後換了個輕松的話題,「幾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來自頌君的信,是王子殿下寫的。他在信里表示了對這次凜冬城權利交接的極大興趣,他說他將代表王室前來祝賀。」
「代表王室來祝賀?」學士怔了怔,「南方不是因為戰災教的興風作浪而亂成一團了嗎?他們還有心情派出禮儀團來這偏遠的北地?」
「所以殿下在信里寫的是,沒有禮儀團,連儀仗隊都沒有,他是一個人來的。」提古微微一笑。
「一個人?」學士瞪大眼楮,隨後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說,根本不是什麼代表王室,只是殿下耐不住無聊,偷跑出來玩了咯?」
「我猜也是這樣,所以他在信中要我們對此趟行程保密,真是的……」提古無奈地搖搖頭,「說起來,王子殿下似乎和提爾一樣大吧。」
「都是活蹦亂跳的年齡,」學士笑道,「不過如果王子能趕得上交接儀式,倒是對提爾將來的執政有很大幫助啊。對凜冬城人民來說,也是種榮耀吧。」
「沒錯,我想費爾倫家族可不希望听到這個消息。」提古與對方相視一笑,「按王子殿下信中的日期來算,他幾天後便會抵達凜冬城。雖說只是只身前往,但我們不能失了禮節,這幾天你好好準備下吧,我听說東方的國度對這種事情非常講究,想必那天一定會令人難忘。」
「我的寶貝,」隨後公爵招呼在一邊玩耍的孩子們,「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們該去睡覺了。」
提費科和緹麗過來向父親行禮,「晚安,爸爸。」
「晚安,孩子們,」提古點點頭,「還有你,晚安,學士。」
「晚安,閣下。」學士向提古行禮後,帶著孩子離開了他的書房。門關上後,房間重新陷入寧靜之中。
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與孩子們見面,有時候他的妻子也會前來看他——她和他同樣繁忙,為了凜冬城,兩人幾乎付出了全部心血。
除了他們夫婦,還有許多人——馬車夫喬伊,看門人羅恩,學士凡納.科爾,寒冰鐵衛柏奧斯.希萊科,書記官蘭奇.道爾……若是平時,提古此刻早已繼續投入到工作當中,可他現在卻完全無法集中起精神。腦海中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思緒像堵不住的奔流,在他腦中肆意狂奔。
大限將至,他想。張學士曾告訴過他,人死之前將會回憶起自己一生中所發生的事,他毫不懷疑自己離那個期限只剩一步之遙。他想起了柏奧斯和蘭奇,他們在半年前發現了冰原狼之子的下落並帶著死士離開,卻至今沒有回來向自己報告,很大的可能是他們失敗了——或許有其它幕後勢力參與到這場權利的斗爭中,而他卻對這股勢力一無所知,這也是他決定提前讓長子即位的原因之一。
「咳,咳,咳!……」忽然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讓提古跪倒在地,肺部傳來的劇烈疼痛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用手捂住嘴巴,很快手心處便傳來一股溫熱的觸感。過了許久,提古才從這陣劇烈的咳嗽中恢復過來,他慢慢爬回書桌前,攤開手,手掌中已是一片鮮紅。
時間不多了,他苦笑了下,六年前,作為狼王的幕僚,提古開始實行暗中策劃的政變,其中關鍵一環便是狼王必須自然地死去。他考慮了許久,發現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用毒,一種極難被察覺的慢性毒藥。為了避開層層檢查,他沒有將毒藥帶進廚房,而是制成膠囊放入了自己的嘴中。每次與狼王共進晚餐時,他便通過湯匙將融化的藥粉浸入到濃湯中——他知道狼王每餐後有喝湯的習慣。
可以說,那一年他吃下的毒藥比狼王還多。雖然用餐後第一件事便是洗胃,但毒藥還是慢慢滲入了他的身體,如今他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各種機能幾乎被破壞殆盡。
這便是我付出的代價,無數代價中的一個,提古想,還有柏奧斯,蘭奇,許許多多無名者,他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而這些人只有一個目的——
—即使漫無邊際的寒冬降臨,凜冬城也將溫暖如春。
這一天……我還能看到嗎?
提古望向漆黑的窗外,寒風依然在呼嘯,他的心卻漸漸變得空明。他伸出右手,在胸前劃了個天平,輕聲呢喃。
「……神啊,請再給我多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