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給我咬!咬死為止!」少女清亮的呼喝聲從身後傳來,余九志陡然一驚,頭都沒回就捂著胸口往前奔。
他可是知道大黃不是狗,他右臂的傷就是拜它所賜。但今晚他再沒氣力像那天在山上那般與它過兩招,他現在壓根就再沒有了虛空制符的元氣。他已是強弩之末,陣位不停地變幻,他來回不停地躲避凶位,已經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別說虛空制符了,連跑他都覺得累了。
余九志感覺,他全身都在發燙,血肉里像要長出什麼東西,刺痛,卻又奇癢。那些東西遍布他全身,他想撓,卻又沒時間撓。頭已經更加地燙,前方所有東西都是晃動重影的,他能撐到現在,全憑著一股不甘心的意志力。
但他知道,今晚應該是他的劫數了。
他去過後院的閣樓,在桌子的地上找到了類似陰陽降頭草的東西,作法下降頭的爐灰里也有些草灰殘渣。他當時就心涼透了,陰陽降,這是絕降!降頭術中無解之降,即便是降頭師死了,也沒有辦法解。
今晚,他會死。而且,不會死得太好受。
余九志知道這一切,但他還是沒有坐著等死。死在唐宗伯手上,他不甘心!死在他的弟子手上,他更不甘心!
他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還要回來?
唐宗伯搶了屬于他的人生,現在,還要回來毀了他的人生。
他怎能不恨?就算是死,他都要他體會一次什麼都得不到的滋味!
今晚,來追他的人,來一個就要死一個!
他這樣告訴自己,卻沒想到,閣樓上沒能讓追來的兩個人著了道,那些要命的毒蟲,竟然能被他們躲開!為什麼就沒能咬上一口?哪怕是一小口,他在死之前就可以想象一下唐宗伯痛哭流涕的老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了……
而現在,他的弟子沒死,要死的人是他了。
余九志慘然一笑,腳下步子不停,陣位還在變幻,他已經分不清凶吉,只管往前跑,但他踉蹌的步伐,卻最終不及身後陰靈的速度。
頭頂似壓來一片沉重的烏雲,明明是晚上,卻有種烏雲壓頂的感覺。余九志踉蹌抬頭,頭頂黑呼呼的陰煞之氣里,裹著一條金鱗大蟒,蟒吐著信子,信子粗長似能將他攔腰綁了的樣子。余九志眯了眯眼,想躲,眼前卻花了,總感覺有影子在晃,而金蟒又太巨大,他不知往左還是往右跑,思維遲鈍之際,便看見金蟒張大嘴,頭顱當空壓了下來!
余九志被吞了半截,只露出兩條腿在外頭,直接被從地上給提到了半空中,他已是將死之身,掙扎卻還是很厲害。夏芍看見他不僅雙腿在外蹬著,整個人都在金蟒的口中劇烈扭動掙扎。
他看著是在掙扎,但金蟒卻忽然間陰煞弱了弱,周圍忽然一陣鬼哭狼嚎,它頭顱驟然痛苦地甩起來,把余九志往地上一吐,粗大的蟒尾狠狠往他身上一砸!
「大黃?」夏芍目光一變,原地一蹋,踩著樹身就要騰空,手腕卻被人一拉!身子頓住的時候,徐天胤已踏著樹身騰起,手上將軍的陰煞瞬時將他裹住,為他護持。
夏芍看見徐天胤在空中伸手就探進金蟒口中,她心中一跳,駭然叫道︰「大黃!不許閉嘴!」
金蟒明顯是口中被余九志下了陰招,夏芍剛才也是想去它口中一探,但誰想徐天胤把她拉住了!
這男人,太亂來了!金蟒是她的陰靈符使,自然不會傷她。她自從收了它之後,它的陰煞對她基本沒有影響,就算是探入金蟒口中也沒什麼的。但徐天胤就不一樣了,他不是金蟒的主人,它的煞氣對他有影響的!
金蟒雖然不認識徐天胤,但它現身的時候看見夏芍跟他在一起,知道是自己人,而他此舉是要幫它。因此它張著嘴,甩著頭顱,任徐天胤將手伸進去,從它上顎抓出一張紙符來!
夏芍抬頭看著空中,眼見徐天胤也無事,心剛放下,便見他手中抓著張紙符,頓時眼神驟寒!這個余九志,要死了都要害人一把!
她目光寒冽時,手中龍鱗已陰煞乍放!立在原地未動,揮手卻是朝著余九志的左臂一斬!
一道血線沖天飛起,一條胳膊飛去遠處。
胳膊剛落下,余九志左肩卻又起一道血線!夏芍抬頭,見徐天胤在落地過程中手中將軍竟也是對準他的左臂切下的。但他是當空斬下,速度比她慢了半拍,余九志的左臂飛出之後,徐天胤的這一刀落在了他的左肩上。
頓時,余九志的肩膀被削去一塊,血噗地一聲噴涌出,灑了一地!
徐天胤落在地上,卻看也沒看余九志一眼,走到夏芍身邊,便將手掌攤開,送到她面前。
夏芍目光往徐天胤手中一落,見紙符效力已經化了——金蟒畢竟不是一般陰靈,區區一張紙符並不能傷它太深,但這符貼在它上顎,正是它的軟處,因此十分難受。
夏芍眸色更寒,但抬起眸來的時候,金蟒已經又將余九志叼了起來!
這時候,余九志左肩被斬,右臂已廢,他可真是無法再使陰招了。金蟒這廝記仇,將余九志叼在口中,還真是如同夏芍說的那樣,一口一口地咬,咬死為止!
但夏芍卻看出來,它看起來不太像是單純地在咬人,而是在吞著什麼。夏芍開著天眼,果然發現余九志的元氣越來越弱,像是被金蟒吞食了一樣!
吞過之後,周圍鬼哭狼嚎的聲音果然小了許多,一名煉神還虛的高手的元氣,非但彌補了它的傷勢,還似乎令它的煞力也有所增強。
但這並不明顯,因為這廝不是一口將余九志的元氣吞食光的,它是一口一口地來,半途還用蟒身卷了,在半空用尾巴拋著玩兒。
咬一口,拍兩下。咬一口,再甩兩下。咬了十七八口之後,似乎是吞完了,便把人往地上一吐,尾巴狠狠一砸!
只听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頭頂一團巨大的黑雲飄過來。夏芍一抬頭,把金玉玲瓏塔拿出來,本想說句什麼,但終究是沒有心思,便先把金蟒收回去,先讓它塔中休息,待回去給它供奉些好吃的,日後再看看它修為漲沒漲。
夏芍的目光落去遠處地上,余九志深中陰煞之毒,身子已然僵直。夜里看不出他青黑的臉色,卻能看見他七竅開始流出血來。他眼珠竟然還能動,慢悠悠地轉過來,目光卻已經散漫沒有焦距。
余九志,就快不行了。
他已經看不清前方站著的人,眼前對他來說是黑暗,唯有一點點的光亮,里面卻開始長出密密麻麻的荒草。
他感覺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破出,但已經不怎麼能感覺出痛來。或者說,他的身體早已痛得分出哪里再痛,痛到麻木的感覺,或許就是指此時的感受。
在這明顯感覺到生命在流逝的時刻,思維不知道為什麼反而已不在死亡上。
余九志看著遠處那一點光亮,感覺光亮越來越強,漸漸擴散。他努力想看看那光亮里除了荒草以外的風景,這是他現在所能看見的最清楚的景色。然而,他什麼也看不見,那光亮里除了耀眼的亮,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啊……
他的人生就是這樣,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得到。搶來的一切,到頭來還是要還回去。他這一輩子,到底還是輸給唐宗伯了……
可是他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輸。
當年,祖師要挑選入室弟子。
唐宗伯、他和冷師弟,三人是同年入的門派。論天賦,他和唐宗伯兩人不相上下,冷師弟天賦稍遜,但貴在用功、為人謙和,祖師便將他們三人傳喚至跟前。
「我只打算收一名入室弟子,你們三人我都很看重。我會對你們重點考校,贏了的人便是玄門最優秀的弟子。我會收他為嫡傳,並且將孫女嫁給他。」
他清楚地記得,當年祖師說完,便轉身對他們三人擺擺手,只說了一句,「為期一年,各自努力吧。有多少能耐,都拿出來給我看看。」
拿出來看?
怎麼拿?
論天賦,他跟唐宗伯不相上下。論能力,他自覺也不輸他。
一年的時間里,唐宗伯沒什麼變化。他照樣練功,照樣喜歡廣交好友,外頭到處都是跟他稱兄道弟的人,他的人脈顯然比他要好。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黑白兩道,三教九流,沒有不稱他聲「唐爺」的。
但他就是看不慣他這點!走到哪里都好像很吃得開的樣子。玄門的風水師,向來都是別人來巴結結交,何需自己降低格調?鬧得像街頭擺攤騙人的神棍,還要自己走人脈。
與其這麼做,不如把小師妹抓在手上。祖師不是說了麼?贏了的人收為嫡傳弟子,還把小師妹下嫁為妻。說到底,只要小師妹願意,嫡傳弟子豈不等于內定了?
這個社會,永遠不要談什麼公平,只有懂得把握機會的人才有可能成為人上人。
只要小師妹傾心了,成為祖師的嫡傳弟子,得到玄門之後,什麼名利、人脈不是自動送上門來?任你之前費再大的力氣、結交再多的人脈,到頭來別人還是會沖著玄門掌門的名頭去,誰理你一個別脈的弟子?
唐宗伯必然不會是他的對手!論看透本質,論縱觀大局,唐宗伯都不是他的對手。
而冷師弟,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冷師弟性子太溫吞,太好說話,做事魄力不夠,不堪為一派掌門。
從一開始,他的對手就只有唐宗伯。
一年的時間里,祖師對他們在術法上的考校果然嚴苛了許多,但平時他們依舊做著各自的事。
而時間不過才過了半年,祖師便又將他們三人叫到了跟前,問了他們一個問題,「我膝下就這麼一個孫女了,之前說想讓她嫁給我的入室弟子,但你們的意願我還是會考慮的。不然將來我不在了,誰對我的孫女不好,我無顏去下面見她的父母。所以我今天叫你們來是想問一問,假如你們成為我的入室弟子,願不願意娶我的孫女為妻。」
祖師沒有說,不願意會不會影響到入室弟子人選問題。
三人對此,答案各有不同。
唐宗伯說,他已有心上人,倘若祖師不在,他定會善待小師妹,將她當做妹子對待。
余九志記得他當時听到這句話,心中嗤笑。他說,他願意。
而冷師弟,他說,兩位師兄的天賦比他高,論天賦論能力,他都有不及,不敢相比。
祖師听了他們三人的回答,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就讓他們三人下去了。
半年後,到了約定選嫡傳弟子的那一天。余九志記得自己一夜未眠,少有的緊張,他知道今日必有一場嚴苛的考校。
但他錯了。
什麼考校也沒有,祖師甚至沒有叫他們三人過去,而是直接召集門派長老和弟子,當眾宣布收唐宗伯為嫡傳弟子。
余九志懵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想不通,他覺得一定是唐宗伯在背後耍了什麼花招。他不服氣,想去找唐宗伯問個清楚,卻被祖師單獨叫到了跟前。
祖師問他,是否還願意娶小師妹為妻,如果他還願意,他就對門派宣布兩人的婚事。
余九志當時有些懵愣。他不明白祖師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當初說好的嫡傳弟子會娶小師妹的約定呢?為什麼唐宗伯成了嫡傳弟子,而祖師卻要將小師妹嫁給他?
他不懂,只記得當時他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見祖師嘆了口氣,擺手便叫他下去了。
從這以後,祖師再也沒有提起婚事的事。
他失意,從未有過的失意。只記得有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在後院看見了習武打樁回來的師妹。她臉蛋兒在夕陽下紅撲撲,香汗淋灕,手里提著把小柳葉刀,刀把上的紅纓隨風飄展。他看得有些失神,腳步不穩,跌坐在地,看著她笑著走過來,卻不扶他,只是拿走了他的酒瓶子。
「師兄,你還想不通嗎?」她笑容很柔,話語很輕,比那天下午吹過的風還輕,但她的話,卻重重地印在了他心里。
「這說明,你根本就不理解玄門是什麼。玄門歷代祖師,有哪一代是將掌門之位傳給至親後輩的?掌門之位,立能不立親。正因為這樣,每一代掌門才是當世高人,門派傳承千年不落。」
「我爺爺是真心想為我尋一段好姻緣的。」
「只不過,弟子可以有很多,孫女婿卻只有一人。」
「你選擇做他的孫女婿,就只能是他的孫女婿了。」
「看來,你不是真心想娶我的。玄門和我之間,你更重視前者。」
……
都說,人快死了的時候,會想起以前很多的事。原來這是真的。
沉浸在以前的記憶里,不覺得痛,不覺得迷茫。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許多許多年不曾想起的事會浮上心頭。
或許,真的是快死了……
余九志望著遠處那抹光亮,那光亮開始漸漸縮小,世界開始變得黑暗。他的意識在模糊,四周什麼都感知不到,卻不知為什麼听見不遠處有人道︰「師兄,剛才你有沒有被大黃的煞氣傷到?」
少女的聲音軟軟的,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溫軟,話里滿是緊張和關懷。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漆黑的眸看著她把自己的手臂翻過來覆過去瞧,抬頭想了想,然後用另一只手臂把她擁入懷里,拍拍背。
少女哭笑不得,表情糾結。
余九志緩緩閉上眼,眼前似炸開的繁花,那里面是一年的初秋……啊,就是跟現在的時間差不許多。
風水堂後面的紫荊花開得很美,他們三人初入門派,結伴逛逛習武堂,堂前卻被人用術法定住了身形。三名剛入門的菜鳥頓時栽倒,從樹後跳出來一名女女圭女圭,聲音還很稚女敕,一臉的失望。
「什麼嘛!你們三個就是新入門的弟子啊?還沒我厲害。可惜爺爺明年才準我入門,到時候我還得叫你們師兄。真是的!」
「喂!你們三個!到明年我入門,變得比我厲害!不然的話,我去找爺爺抗議,讓你們三個叫我師姐!」
小時候的小辣椒,從沒想到長大了性子會變得溫柔。
師妹,你錯了。當年我對祖師說願意,其實並不僅僅是因為我想當嫡傳弟子……
我想兩者兼得,這有錯麼?世上有多少魚與熊掌兼得的人?唐宗伯就是其中一人。
可我呢?到頭來,一樣都沒得到。
你遠嫁海外,中年早亡。而我,中年喪妻,兒孫多病,唯有一名孫女健全。
我以為,搶了唐宗伯的,這輩子魚與熊掌,我總能得其一,卻終究還是要還給他。
師兄,到如今我也不覺得我做錯了,我從來不覺得我不如你。
但,我終究是輸給了你……
……
夏芍和徐天胤一直在遠處看著,並不知道一名將死之人最後的思緒,但卻看得見地上的殘臂,染紅地面的鮮血,身體上長出來的枯草,七竅流血的老者可怖的面容。
盛名香港十余年的第一風水大師,這就是結局。
他做過太多死不足惜的事,但前塵過往,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夏芍和徐天胤並沒有收拾余九志的尸身,只是確定他已經死了之後,徐天胤便把將軍從地上拔了出來。這是在余九志彌留之際,他將匕首插入陣位中,用術法阻止陣法變幻,通知師父可以停下了。
陣法停下不久,余九志就死了。
夏芍和徐天胤各自收了匕首,一起轉身回去,向唐宗伯匯報去了。
兩人卻不知道,走後不久,余家大宅後門處被人打開,冷以欣推著余薇走了進來。
余薇坐在輪椅上,紅色的裙角在黑夜里翻飛,一張冷艷的臉幾日不見,已是消瘦許多,顴骨都凸顯了出來,臉上瘦得只剩一雙眼楮,里面盛滿焦急、驚慌。
「爺爺?爺爺?」
「你想把人都喊來?」冷以欣聲音平靜如水,望著前頭的余薇。
「你說我爺爺逃出來了,你說後院有陣法,哪里有?」余薇回頭,皺眉焦躁問道。
「你沒有感覺到這里開啟過陣法嗎?你只是腿不能動了,感知也退化了嗎?」冷以欣表情不帶一點嘲諷,她平靜地只像是在陳述事實,「陣法開啟過。要麼,你爺爺逃了。要麼,他已經死了。」
「不!不!我爺爺不可能死的!他是我爺爺!他怎麼可能會死?」余薇顧不得對冷以欣剛才的話皺眉發怒,听到余九志可能已死的話讓她幾近崩潰,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冷以欣對她的音量輕輕蹙眉,「還想找你爺爺的話,就小聲點。之前宅子外頭可是圍著人的,現在估計是撤到里面去了。不然,你以為我容易推著你進來?」
余薇顯然被突然告知今夜的事,鬧得方寸大亂,平時驕傲強勢的一個人,現在竟然真的閉了嘴。
「找找吧。」余薇听見冷以欣這樣說道,然後就任由她推著她在宅子里散步一樣地找人。
余薇心緒很亂,她動手術剛醒來沒幾天。醫生對她說,她的腿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恢復,她心情很不好。這麼長的時間,難道要她坐輪椅?
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坐過這種丟人的東西!
半年!她要等到半年或者一年之後才有機會報仇?一群廢物!無論是醫生還是門派的事,沒有一個叫她心情能好起來的!李卿宇也是,她手術這幾天,他竟然從未來看過她。好歹,她是他們李家承認的未來少夫人!
她恨不得立刻站起來,她有太多的事想做。她想問問李卿宇為什麼不來看她,她想問問李老究竟想不想為他的孫子化劫了,她想問問門派里的人,為什麼被人在雜志上那樣挑釁,竟然不吭聲?她還想親手為自己報仇!
但她並不知道今晚爺爺會約戰那賤女人,她如果知道,她一定會要求來觀戰,親手補上兩刀。但是,她更沒想到,今晚爺爺竟然失敗了?玄門的掌門祖師回來了?
掌門祖師……不是已經死了麼?為什麼冷以欣會來告訴她,爺爺是罪魁禍首?她為什麼會告訴她,她恨不得殺了的賤女人,竟然是她們的師叔,掌門祖師的嫡傳女弟子?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她不要!為什麼會這樣!
最讓她發懵的,為什麼冷以欣會說……爺爺中了降頭術,快死了?
她不敢相信!醫生不允許她出院,兩人強行從醫院出來,回到大宅。余薇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不相信爺爺會死,絕對不相信……
但事實總是殘酷的。
余薇最先看見的是地上的一條殘肢,風里傳來血腥氣,她的目光緊緊盯在那條斷臂上,手腕上戴著的手表是爺爺的,她認識。但……她怎麼也不敢認前方不遠處的一具尸身。
那是尸身麼?渾身長滿枯草,像具假的稻草人。但稻草人是沒有左肩的,臉上是七竅流血的,像化了萬聖節的鬼妝,以一種哥特式的、黑暗的死亡方式。
余薇盯著那具尸身,她僵直地坐在輪椅上,仿佛靈魂都被抽離了。她不知道悲傷,不知道憤怒,甚至沒有撲過去。她只是僵愣地看著,仿佛任何事都不足以將她從抽離的狀態里拉回來。
「他死了。」就連身後傳來一句平靜的話,也沒有將她拉回來。
直到,身後傳來另一句話。
「你也去死吧。」
這話傳到余薇耳朵里,她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一句話在她懵愣的腦海中傳遞了很長時間,她還沒有品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胸前便透出了一把薄涼的刀。
刀尖兒上帶著血,滴在她的紅裙子上,根本就看不出什麼。余薇卻覺得心口一熱,她艱難地動了動眼珠子,低頭去看胸口透出來的刀,然後再艱難地抬眼,仰頭去看低頭俯視她的冷以欣。
冷以欣在笑,輕輕淺淺的笑,一種不適合這種氛圍的笑容,輕輕地道︰「你知道麼?徐師叔回來了。」
徐師叔?
那是誰?
「哦,你沒見過他。玄門的女弟子里,或許只有我一人見過他。我以為,掌門祖師死了,他永遠不會再回玄門,我也不會再見到他。但是掌門祖師沒死,他回來了。」
所以?
「你知道,他是回來幫掌門祖師報仇的。所以,我總該做點什麼。」
所以?
余薇不可思議地看著冷以欣滿是笑容的臉。她的笑容不是假的,這麼多年,她很少見她笑,偶爾見到,也是虛無縹緲的笑容。但這次她真的在笑,眼里都有笑。她是真的覺得,殺了她,理所當然。
「你……」余薇仿佛不認識冷以欣似的。
「不要謝我。我只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讓你跟你爺爺死在一起罷了。反正余家要被清理門戶,你即便是活著,下半生也不會太好受。要知道,你的腿,永遠不可能站得起來了。以你的性子,要死要活是會的。既然如此,不如我送你一程。」冷以欣笑了笑,語氣平靜。
什麼?
她的腿……
余薇臉色煞白,毫無血色,再次受了嚴重打擊般怔愣住。但她卻在這時,感覺胸前一涼,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身體里離開,又有什麼東西從她身體里涌出。明明很燙,她的身體卻開始發冷。
「砰!」余薇從輪椅上翻到地上,瞪著死不瞑目的雙眼,不可思議地盯住冷以欣。
在她彌留的意識里,看見女子淺笑的唇角,然後收起刀刃,轉身往前院走去。
……
就在冷以欣往前院客廳走去的時候,客廳里,夏芍已經向唐宗伯說明了余九志已死的事。
余九志死了。
簡單的話,卻叫客廳里死寂無聲。
余氏一脈的弟子懵愣在當場。盡管已經知道會是這樣,但是親耳听到結局,才發覺是那麼地不可思議。在他們的眼里,師叔祖是威嚴的、永遠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有煉神還虛的修為,他有香港第一風水大師的地位,許多政商大鱷要見他都要預約排隊……
他在他們心目中是不可逾越的大師,而今晚,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客廳里一場死寂,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第一個開口打破這死寂的人,是唐宗伯。
他點點頭,「好,好啊……」
老人點著頭,垂著眼,頭卻慢慢低下。夏芍看見他的雙肩在顫抖,輕微的。他看起來像是在笑,十余年的死仇,今日得報,怎能不笑?
但事實上,他卻是在哭。
所有的人都看向唐宗伯,直到他再次開口說話,眾人才發現他確實是在哭。
「好啊,好……」老人再次開口,蒼老的手遮住眼,聲音明顯哽咽。
龔沐雲和戚宸看向唐宗伯,李卿宇也望來。余氏一脈的弟子們不解地看向掌門祖師,不明白,他大仇得報,為什麼要哭?
喜極而泣?
唐宗伯也不解釋,他只是抬起眼來,用手指住冷老爺子,不說話,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半個世紀。
他們師兄弟三人從一起入門,到如今,半個多世紀的歲月。剛入門的時候他們三人是最親的,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
他兩名師弟,一人害他腿殘,迫走他鄉十余載。一人在他失蹤後,對門派的事不聞不問,沒有維護過他,還不如後來入門的張師弟。
能讓他說什麼?這是當初最親的兩名師兄弟,卻是如今傷他最深的。
冷老坐在沙發上,听見余九志死了的時候,也是愣了許久。但見唐宗伯這番反應,便也低下頭,漸漸的,也是落下淚來。
夏芍默默蹲,找出一方手帕來遞給老人,輕輕幫他撫著情緒。
她沒想到師父會哭,她第一次見到師父如此真情流露。
她對余九志沒有感情,對他只有仇,沒有恩。她對他的死不難過,她為師父感到欣慰,玄門總算除了一個禍害了。
但她想,她多少可以理解師父的心情。
他們三人同年入門,或許知道余九志心胸善妒,好爭好斗,盡管後來師兄弟之間越走越遠,但或許,他們曾經一起開懷,醉過,笑過。
如今的仇人,曾經的朋友,這種感覺最復雜。尤其當這個人死在自己手上的時候。
原來,清理門戶,並不是一件全然暢快的事。多少往事浮上心頭?豈是嘆一聲物是人非能了?
「冷師弟,余師弟死了,你……就不想說些什麼嗎?」唐宗伯終于還是開口問道,這是他今晚在進到客廳之後,第一次對冷老爺子開口說話。
冷老抬起頭來,淚流滿面,這位玄門的長老,平時一直不說話的長老,從沙發上竟噗通一聲跪下了,「掌門師兄,我有罪,我一直都知道。我裝聾作啞十幾年,也受了十幾年的煎熬。我們冷家,佔算問卜,泄露天機不淺。我膝下就只有一個孫女了。我不能讓她有事,但我知道我沒盡到做長老的責任。你可以門規處置我,我毫無怨言。我只求,留欣兒一條性命,她是我們冷氏一脈,最後的孩子了。」
冷老泣不成聲,唐宗伯也控制不住情緒,夏芍遞給他的帕子他都擺擺手推到一旁,情緒很難平靜。
「掌門師兄,欣兒她走了,就讓她走吧。我的命留在這里,我留在這里……」年逾花甲的老人跪在地上,頭磕得沉重,令人心里發悶。
唐宗伯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昔日的師弟。
卻就在這時,客廳門口傳來一道女聲,「爺爺,我沒走。我只是,替冷家去做該做的事了。」
------題外話------
慶祝一下今晚沒停電!這兩天停電停得我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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