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在飯店舉行,會場是一個空中花園,賓客在侍者的帶領下穿越長廊,玻璃棚架上爬滿綠藤和花朵,底下是供賓客取用的各式餐點,從烤牛肉到甜點,從果汁到紅酒,然後廣闊的草皮地上有搭架好的誓言禮台,舒適的背藤椅在左右排了各五十個,中間是足以讓三人並行的紅毯走道。
奇妙的是,誓言禮台上在新娘新娘的位置邊上──嚴格來說,是靠近新娘的一邊──還搭建了一個用氣球和玫瑰花裝飾的台子,飄飛的氣球甚至橫跨到新娘的位置上。
那看起來就像是除了誓言終生的新郎新娘之外,還會有另一個人加入這場婚禮,而且就站在新娘的另一邊。
哇喔,三人行?
猜測著禮台布置的奇妙之處,蘇嬿妤一邊吃著盤子里的烤牛肉配鮮蔬,一邊輕聲的和忙碌品嘗甜點的虞德嫻說起這項發現。
虞德嫻也很感興趣的頻頻注視禮台,于是兩個原本只是來吃飯拍照看熱鬧的女人,現在是興奮期待的等候婚禮的開始。
在新娘休息室里,陸慧玲閉著眼楮讓化妝師把妝定型,華麗的白紗裙擺往後拖了半尺長,綴滿粉紅玫瑰的婚冠戴在她頭上,襯得她更加漂亮耀眼。
公主的婚禮,她當然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陸老爺子出現在休息室門外,「爺爺的小公主,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爺爺,禹哥也準備好了嗎?」新娘子笑盈盈的。
她沒有問起新郎,而是先問起情夫。
陸老爺子的目光往下瞥了眼她的月復部。唔,那個季家小子油頭粉面,看著沒用,小蝌蚪倒是游得快。姑且不論一晚上了幾次,但光是這麼快讓他的孫子懷上了,也不知道該說是季家小子的幸運呢?還是不幸運呢?
算了,反正有孩子了,這樣要接收季家財產也會順利很多,肚子里面的這個是男孩子最好,但即使是女孩,陸家也絕對有辦法藉此而拿下季家。
至于給孫女取樂用的情夫……
「方小子平常就一身黑西裝的,今天的扮相也差不到哪里去。喔,你要的玫瑰花已經讓他扣在衣服上了。」陸老爺子對于懷著孩子的孫女格外順從。
听到方肅禹將她親手剪的粉紅玫瑰扣上了,她開心起來,片刻之前因為厭惡新郎而產生的憤怒和委屈感,迅速的消褪。
在陸慧玲心中,今天的婚禮主角除了自己之外,另一個重點在于方肅禹,她的誓言是對著這個男人而真心吐露的,而不是對她的丈夫。
「啊呀,爺爺的小公主,時間到了喔。」讓身邊的人低聲提醒了一句,陸老爺子轉過臉來,對著他寶貝的孫女溫和催促。
室外的誓約禮台上,季偉仁得意自滿的站在新郎位置,眼角不斷的瞄向新娘還沒出現的走道。
讓新娘挽著手出現的,自然是陸老爺子。
他把重視的小公主一路護送到新郎身邊。
神父已經站在新人面前,等著念誓言了,但神父和賓客都奇妙的發現了同一件事──新娘從頭到尾,沒有給過新郎一個目光。
相反的,她頻頻轉頭,看著身邊用粉色氣球和玫瑰裝飾的獨立禮台,她要等的那一個人,怎麼還沒有出現?
一個伴娘匆匆奔過來,小聲的告訴陸慧玲,「剛才不小心讓紅酒潑在方先生身上了,他換一套衣服,很快出現……老爺子希望小姐不要錯過時間。」
陸慧玲氣惱。
她原本是希望方肅禹能一起站在禮台上,听著她念出誓言的!
但是爺爺都發話了,要求她依照時間進行婚禮……
季偉仁已經用他一貫斯文語調念完他的誓言,他在聲音里注入了足夠的深情和憐惜,傅得滿場賓客的好感,而已經知道他一貫裝模作樣的陸慧玲不禁咬牙,卻又不能甩頭就走,只好用冰冷的語調,在神父的帶領下,念頌她的誓言。
新郎新娘之間的那種不協調感,只有很少一部分的賓客察覺到,大部分的觀禮者都以為是新娘太害羞所致。
蘇嬿妤是那少數觀察覺到的賓客之一。
她在拍下了足夠的照片,又將新人立下誓言的過程全部錄影下來,收好相機之後,才微微將頭轉向身邊的虞德嫻。
「德嫻……」蘇嬿妤遲疑的說︰「你有沒有覺得新娘子好像一點都不高興?我是說,她的聲音真是干巴巴的,沒有什麼激情啊。」
虞德嫻匆忙吞下嘴里的芒果女乃酪,眨巴眼楮,「我沒有注意。」
「噢,好吧。」蘇嬿妤沒有就這件事再探究下去,她的目光一直無法從那個獨立的粉紅玫瑰禮台上挪開,她總覺得那個位置令她很在意,好像即將站上那個禮台的人,會令她印象深刻。
新人的誓言念完,接著就是親吻了,最後再扔個捧就可以結束。
但新娘卻挺直了背,固執的站在禮台上,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在等待一個英勇騎士上前,來將她從惡龍的身邊搶走。
「噢,這種童話故事的場景……」蘇嬿妤嘀咕著,為自己俗套的想象力扶額嘆息。
高傲的公主新娘不肯接受,禮台另一邊的新郎那張斯文臉面都要笑僵了,觀禮賓客也隱約的騷動起來。
終于,高大英勇的騎士,穿著一身不祥的黑,大步流星的踏過紅毯,最終站上了那個綴著粉紅玫瑰的禮台,心型的氣球飄飛著,籠罩在公主新娘和英勇騎士的腦袋上。
蘇嬿妤眨著眼,她有些迷惑,怎麼才移開視線一下而已,回過神,那禮台上就站了個人呢?
而且,那位騎士先生,怎麼跟她的灰狼先生,這麼的相似呢?騎士先生臉上的表情,和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一樣,冷漠而殘酷。
高傲的公主在見到英勇騎士後,那種外在的傲慢完全消失了,她燦爛的笑了起來,精致妝容的臉龐上是幸福的光芒。
「禹哥,你要給我誓約吻,成為我一生的情人喔。」
她為他保留了那個吻。
婚禮上,新娘子不情不願的和新郎念完誓言,一轉頭,就對著另一個姍姍來遲的男人,熱情主動的獻上誓約之吻,更當眾宣布了這將是她一生相守的情人。
沒有心理準備的觀禮賓客張大了嘴,忍不住喧嘩開來。
蘇嬿妤距離那個禮台並不遠,只是角度隱蔽了一些。
她的眼楮完全盯著那位被宣告是情人的騎士先生的臉面,專注的程度連漫不經心的虞德嫻都感到訝異。
「嬿嬿?你還好嗎?」
「德嫻……」
「嗯?」
「那位新娘的情人……你有看到他確實站在禮台上,不是我的眼楮出現幻覺,對吧?」
「噢,很有壓迫感的那位嗎?」
「你真的看得到啊……」蘇嬿妤的聲音充滿了迷惑,在看著新娘將捧花塞到騎士手上,並且閉上眼楮等候騎士的吻,蘇嬿妤在片刻的停頓過後,語氣平靜的對著虞德嫻說︰「那一位,曾經是我的灰狼先生喔。」
她把「曾經」兩個字,說得雲淡風清。
方肅禹一直覺得心神不寧,他故意失手打翻一杯酒,弄髒襯衫,並堅持重新換一套西裝,連同配件都必須更換,多費了二十分鐘,才打理好自己。
多虧他弄髒衣服所爭取到的時間,外頭部署的警力才終于完成整個包圍網,同時,在他衣裝筆挺推開休息室的門走出去的前一瞬,他的手機震動了下,熒幕上顯示了陸家大宅被徹底掌握的簡訊。
很好的消息,不枉費他這段時間的忍耐。
他挾著不祥的黑雲走過血腥的長毯,甜蜜的粉紅玫瑰婚冠下,陸家的公主,今天的新娘,對著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一旁的新郎那張斯文的臉面,幾乎扭曲成猙獰。
新娘甚至向他要求了誓約之吻。
方肅禹笑了,那冰冷的薄唇性感得讓人想撲上去狂吻。
他低頭,在新娘汗濕的鼻尖上,露出他森然的牙。
「我建議你,對你的丈夫忠誠並順從,並且確保你肚子里的胎兒是男孩……因為,從現在起,你不再是陸家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那個姿勢,仿佛將要纏綿的親吻。
但事實上,卻賜予了惡魔的耳語。
方肅禹的眼角余光,隱約看見了斜前方的玻璃棚架下,有一個眼熟的曼妙身影,他疑惑的抬眼注視過去,隔著美麗的新娘,越過無數賓客,他看見在綠藤和花朵圍繞下,他的寶貝站姿筆挺,雙手斂在身前,表情一片空白。
他感覺到,自己親眼看見一個世界,在瞬間崩塌。
蘇嬿妤走得很快,虞德嫻跌跌撞撞的跟在她身後,跑得很辛苦,但虞德嫻一句抱怨都沒有,非常的乖巧貼心。
歸家後,蘇嬿妤和平常一樣打理家務,然後坐在客廳等候。
她一夜沒有睡,整個屋子一點聲音都沒有,手機也沒有動靜。
天亮之後,她進到主臥室,收拾出一個行李箱,並且把地契房契都整理進去,一個小時後,她拖著行李箱走出來,在玄關換了鞋,出去,將門反鎖。
輪子拖地的聲音在走廊間響動,很快消失在電梯里。
她找了間飯店,住了一口禮拜,然後在房屋經理人的帶領下,拖著她的行李箱,搬進了另一間新房子,她又用了一個禮拜,重新布置了一遍,最後,她滿意了。
「德嫻,晚上過來吃飯?」她用內線撥通隔壁的電話。
電話彼端,被吵醒了午睡的虞德嫻一邊打呵欠,一邊咕噥著回應,「我現在就餓了,嬿嬿煮什麼呢?」
「絲瓜蛤蜊湯,烤旗魚,湯高麗菜,還有你喜歡的小羊排……唔,再加一盤皮蛋豆腐?啊,今天煮糙米飯喔。」
「昨天也吃糙米飯。」虞德嫻起身換衣服,一邊軟糯著嗓子抱怨,「嬿嬿怎麼這麼喜歡糙米……」
听到好友嘀咕的聲音,蘇嬿妤低聲笑道︰「那好吧,我今天煮飯的時候,把白米多加一點好了,混在一起吃,可以吧?」
「那一樣有糙米,咬起來多辛苦啊。」虞德嫻才沒有被哄過去呢,「我等一下馬上過去,我要餓死了。」
蘇嬿妤笑了,把電話掛了之後,先在廚房快速的燙了點菜,又炒了些肉,份量都不多,然後把昨天吃剩的飯菜重新熱過,等她把東西放到桌子上,就听見門開啟的聲音。
虞德嫻穿著一件連帽T恤和牛仔褲,踩著小花拖鞋進門,在她換室內鞋的時候,那頂有著長長兔耳朵的連身帽一滑,蓋住了她巴掌大的小臉。
蘇嬿妤又噗哧笑了。
她賣了房子,搬了家,換了手機,現在他和虞德嫻是鄰居,而蘭瑟咖啡換了一個新的經營主,隨便用一個理由,就把虞德嫻趕走了。
失去工作的甜點師傅卻沒有太多留戀,回到租屋處收拾東西之後,拖著行李箱的虞德嫻看著出現在門口接她的蘇嬿妤,好友面色蒼白的程度比她更嚴重。
她們暫時說不出什麼話,于是沉默著,離開了那里。
計程車上,蘇嬿妤輕聲問她,「你家里收養的那頭幼虎呢?」
虞德嫻噘著嘴瞪她一眼。她一直都知道嬿嬿喜歡用動物代號來取代人名。
「那頭蠢老虎被未婚妻領回家去了。」虞德嫻悶悶的說。
雖然很鄙視蘇嬿妤的用詞太過童話,但是現在想想,也許用童話故事的代稱也不錯。
不必直視滲血的傷口,感覺上就不會那麼疼痛。
嬿嬿失去了她的灰狼先生。
虞德嫻自己……失去了她的小幼虎。
在蘇嬿妤安靜沉默的置身幽暗客廳,等候灰狼先生回來的那一個晚上,她在自己租屋處,也同樣糟遇了奇妙事件。
一個被保鏢守衛著的貴氣女孩上門,抬著小下巴,說自己是「冠羽的未婚妻」,然後遞給她一張大額支票,命令她再也不許出現在冠羽面前。
虞德嫻很迷惑,她打了手機給陸冠羽。
撥一通沒有人接,撥十通沒有人接,她在租屋處里等了一晚上,手機沒電了,她接上充電器繼續撥,然後陸冠羽的手機直接關機了。
她呆呆的等了一晚上,但那個孩子天亮了也沒有回來。
他從來不會這樣的。
正茫然失措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慌張的接通,電里傳來蘇嬿妤冰涼而疲倦的聲音,「我今天在搬家,大概有一段時間不會去蘭瑟,先跟你說一聲……德嫻?」
她對著手機大哭起來。
下一個打擊接踵而來,隔天她被新的經營主態度惡劣的解雇。
她想到蘇嬿妤冷涼果斷的搬家決定,于是她回頭收拾了一些必備對象,裝滿一個行李箱,跟房東打了聲招呼,提前解約了,之後,她跟著趕過來接她的蘇嬿妤走了。
住飯店,看了幾間房子,兩人討論了一下,決定買下相鄰的兩間,蘇嬿妤本錢雄厚,直接付現了,而她的費用還差三百萬,本著財務分明的原則,她簽了借條,許諾還錢的期限和方式,直接讓蘇嬿妤替她付清了剩下的費用。
她知道蘇嬿妤在搬家的當天就換了手機,她比蘇嬿妤晚一點,但也換了一支新的門號。
這種充滿攻擊的防衛態度,原本不是虞德嫻會有的,但她實在太茫然,太疼痛了,那個年輕的貴氣女孩找上門來,將羞辱和輕蔑扔到她臉上,而她照顧了這麼久的小虎崽,卻完全消失了。
她感覺自己被蒙騙,繼而被隨意的舍棄了。
也許嬿嬿的臉色會這麼蒼白,聲音會這麼疲憊,也是因為這樣的心情,甚至要更糟一點……她失去了一個家人,嬿嬿除了溫暖的家人之外,還失去了一直呵護的愛情。
她跟她的世界都很小,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好不容易接納了另一個人進來,卻被粗暴的傷害,並且丟棄了。
「德嫻?」蘇嬿妤看著連吃個飯都會不自覺放空的虞德,感到好笑,「你都要把飯塞到鼻子里去了。」
被提醒的虞德嫻紅了臉,「嬿嬿,我昨天去應征又失敗了。」
蘇嬿妤皺眉,她知道虞德嫻的能力很好,只是沒有野心,才會一直窩在蘭瑟里,但沒道理到了外面,還會一直應征失敗。
「不要應征了,我們直接去頂人家的店面。」蘇嬿妤說。
「咦?」
「我們自己經營,你做甜點,我煮咖啡,晚上再加一點簡餐,店面不用太大,我想要做成像一個秘密基地那樣的地方。」
蘇嬿妤把她的想法說出來,虞德嫻的表情從原本的驚訝疑惑,到被吸引的好奇向往,最後變成著迷的目標。
她喜歡秘密基地這個構想。
方肅禹恢復意識,睜開眼楮的時候,其實不太明白自己在哪里,米色的天花板,米色的牆,米色的單人床,他呼氣,發現氧氣罩里全是自己吐出的白霧。
噢,他在醫院?
短暫的茫然之後,他反應過來,想起在黑暗籠罩上來之前,他正在把陸慧玲抓著他手臂不放的爪子一根根撥開,但他一心想去抓回來的蘇嬿妤已經消失不見,禮台上混亂一片的時候,警方沖進了會場,同時,埋伏在觀禮賓客之間的黑道分子,也隱蔽的扣下了陸老爺子。
按原訂計劃來說,一切都應該很順利,參加婚禮的賓客頂多是受到驚嚇,但不會有傷亡。
可偏偏就是那個外表文的花心草包出了差錯。
他居然在身上藏了槍!
似乎是想向新娘子表示,他能夠娶了她,也能擁有插手爭奪地盤,收取保護費之類的資格,所以他開始在懷里揣一把槍。
但藏了槍就藏了槍吧!有膽子帶槍,就要能承擔被搜出來的後果啊,偏偏看到警方沖進來了,季偉仁一下子慌張了,竟然掏出槍來,又飛快的一把塞進陸慧玲手里,明晃晃的否認自己帶槍。
被突然塞了一把槍在手里的陸慧玲,並沒有意識到這槍是誰給她的,她滿腦子里只有「方肅禹拒絕給予她誓約之吻」的這個認知。
又見他使勁撥開自己的手,隨便一甩便要大步離開,他奔跑的方向看起來跟警察是完全反方向,陸慧玲想著「他要逃跑」,「他要丟下她逃跑」,「他拒絕了她」,腦子一熱,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一抬手,便對著他背後放了一槍。
于是,在這出乎意料的第一聲槍響之後,整個婚禮陷入混亂,之後的槍聲猶如驟雨,又快又響,血腥很快在草地上濺開。
陸慧玲開槍的時候,背對她的方肅禹憑藉著突如其來的危機預感,閃了一,而這個舉動救了他一條命。
沒有完全躲掉,但至少避開了心髒開洞的致命傷。
可不幸的是,子彈卡在他骨頭上,必須緊急搶救。
方肅禹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才醒來,他手上扎著點滴的針孔,身上連接著幾台儀器的感應線,好像他是從死神手里被搶回來的一樣。
他的小貓在哪里?
確認自己所處環境之後,浮現在方肅禹腦袋里的,是蘇嬿妤蒼白而無表情的臉,她的眼楮里空空洞洞的,像是她的整個世界都崩碎成片。
他得找到他的寶貝。
他完全相信那個傻呼呼的女人又縮回嗀里去。
他明明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從一開始的強硬撬開,到後來哄著疼著寵著,終于看見她慢慢吞吞的從殼里出來。
隱瞞是感情里的大忌。
他卻以為她不會涉入他的工作,他沒有想過,世界居然這麼小,她竟然會拿著新郎發出的喜帖來到會場。
他不想要蘇嬿妤知道他的臥底身份,他可以不告訴她細節,但他至少應該要告訴她,他會演一場戲──戲里的另一個對手,是個手段激烈的女人。
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以為這沒有必要。
于是現在他得要眼睜睜的看著蘇嬿妤將他用力推開,然後把自己層層封鎖,拒絕他的存在。
「真該死……」他憤怒的扯動手里的輸液管。
監控他身體反應的儀器霎時尖叫起來,吵得他一陣耳鳴。
但這粗暴的作法很有效,因為他的病房在下一瞬間就沖進了保鏢,接著三十秒後,焦急守候的家人就一擁而入。
他被關懷淹沒。
接著,在二十五分鐘之後,手里抓著安全帽的,新上任的陸家年輕主子,出現在他床頭。
「小舅舅……你醒了……」穿著象征成年人的黑西裝,臉孔卻還顯得稚女敕的陸冠羽握住方肅禹的手。
明明是兩個年紀差距至少十歲的少年與男人,眉眼間卻有著相似的煩躁惱怒,以及一絲因為親人的平安,而終于放下心來的欣喜。
他們還不知道,那種相似的煩躁惱怒,是因為彼此認定的另一半,手牽手的女人,居然雙雙逃走了。
至于那一絲因為親人的平安而升起的欣喜,在他們找到躲起來的另一半,再像牽粽子一樣的扯出另一位之後,相信那會變成得意洋洋的愉悅。
但現在他們的任務,是把那個新殼的位置尋找出來。
方肅禹從醒來之後,就不停的撥電話,呆板的女聲也不停的用報喪一樣的緩慢聲線重復「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方肅禹用殺人般的目光直瞪著手機熒幕,他深信一定是手機壞掉了,不然他怎麼發不通蘇嬿妤的電話呢?
距離那場失控的婚禮,已經一個月有余。
醒來後,他在他重新充飽電的手機里,發現高達近百通的未接來電,每一通都是他的寶貝撥打的,時間從婚禮那天的晚上開始,一直撥到隔日天明,然後就再也沒有來電過。
這真是太糟了,不是嗎?
方肅禹想出院,卻被主治醫生一口否決。
「方先生,那顆子彈從後背穿過,在你的肺上穿孔,最後嵌在您前胸的骨頭上,手術途中,你甚至三度失去呼吸,術後昏迷一個月之久,而現在才醒來一個禮拜,你就要出院?」披著白大褂的醫生從鼻孔噴氣,「除了剛醒來的時候蠻力爆發讓你扯歪了輸液管,在這之後,您也只能挪動幾根指頭去按手機而已,用的還是不必施力的觸控熒幕……」
醫生輕蔑一瞥,「你打算一滾下病床,就再度進入急救手術室嗎?」
方肅禹被各種的嘲諷鄙視看不起,但他沒有生氣,他看著醫生朝天的鼻孔,誠懇的說︰「我老婆不知道我受傷,以為我被別的女人私藏小金屋了,現在恐怕家里客廳只剩一張離婚協議書給我而已了。」
已婚的醫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那太好了,你可以換新口味。」
「可是醫生,我很愛我老婆,我需要和她解釋一下我的失蹤。」
「你的身份證後面並不是已婚身份。」醫生很懷疑。
「噢,那是因為我把我老婆用小金屋藏起來了,你知道的,花朵太漂亮,就有其他的害蟲想要接近,身為老公的人,當然要把害蟲掃除干淨。」
醫生想了想,嗤笑一聲,「你怎麼知道你老婆不是把你當成更加居心不良的負心大害蟲?」
一句話戳中方肅禹最大痛處,他虛弱道︰「所以,醫生,我現在就要去證明我沒有負心,更不是害蟲。」
「用這種連說幾句話都能面無血色的破爛身體?」醫生毫不客氣的一掌拍死,「不準!有鑒于你的自以為痊愈,我會重點提醒你門口的保鏢,慎防你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蠕動出去。」
方肅禹被各種眨低無視踩自尊,他啞然瞪著醫生大搖大擺的出去了,可恨他還不能追擊出去痛揍個兩拳,再一腳踹掉醫生的命根子。
至少得再休養一個月,他才能離開醫院,至于要養回之前的體能,需要一年的時間來調整,畢竟那顆子彈雖然沒有讓他一擊斃命,但又是擊穿骨頭,又是在肺上開洞,最後還嵌死在前胸骨頭上,這種又要縫合,又要切割,又要補充的大手術,他沒死在手術台上,已經是他身體素質堅強過人的表現了。
但不能出院,手機又打不通,他要怎麼找老婆?
把老婆的身份透露出去,讓別人幫忙找?
方肅禹想到姊姊的獨子,那個現在掌握陸家命脈的陸冠羽,他的慘痛教訓可是血淋淋啊,讓人哀嘆他識人不明──
在方肅禹醒來之後,立刻飛車飆來他病床前,握住他手就開始癟嘴哭的外甥,那小子模樣可憐兮兮。
「小舅舅,我的老婆不見了……」
「啊?」
陸冠羽抽噎,「我、我不想她擔心我消失了,就讓人去告訴她要乖乖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我就去接她。」
「嗯?」
「結果去接她的人居然說謊騙她,說我已經有未婚妻了,還要她以後都消失在我面前,然後叫她工作的地方把她解雇了。」
「喔。」
「我認定的老婆就這樣不見了,小舅舅,我找不到我老婆了,我以後怎麼辦啊,嗚哇……」
還沒成年,就稀里糊涂的成為一個黑道幫派領頭人的外甥,在他床頭嚎啕大哭,像是他已經傷重不治,嗚呼哀哉。
有如此慘烈的前例,方肅禹一點都不敢假手他人去尋找老婆。
問題是,他現在被困在這張病床上啊!
心中狂怒的小人摔桌砸椅都不足以解恨的方肅禹,在體力不支的困境里,又在枕頭上昏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