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午夜時分，位于北京朝外大街的烈焰游戲廳依然爆滿，150多位玩家在效果逼真的3d虛擬戰場上鏖戰正酣。門口內的休息廳里，還有十多位玩家在焦急地排隊等候。
在76號游戲機前，已在危機四伏的叢林中浴血拼殺了將近3個小時的杜宇表情異常興奮，沒有一絲一毫的倦意。今晚的運氣好得叫人不敢相信，他操控的青衣武士接連滅掉了9個與之功力接近甚至高出不少的勁敵，而青衣武士只受了少許皮肉輕傷。在這種以刀劍為武器的原始格斗類網游中，能取得九連勝的概率非常低，他玩這款名為《叢林不歸路》的網游一年多了，此前的最牛紀錄也不過是五連勝。
只要青衣武士再滅掉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就能獲得一枚代表最高榮譽的「武聖」勛章。要是青衣武士真戴上這枚勛章，杜宇可就得瑟大發了，他所在的中學里愛玩《叢林不歸路》的兄弟一大堆，還從沒听說有哪位兄弟獲此殊榮。
行進至一條小溪前，青衣武士停下了腳步。杜宇警惕地掃視溪水對面的樹林，很快就發現樹叢中隱約有一個黑影閃動。他趕緊按動手中的操控器，青衣武士拉弓搭箭，對著閃動的黑影瞄準，「嗖」地射出一支冷箭。
箭落處無聲無息，看樣子沒射中目標。那個黑影察覺到遭受攻擊，開始向樹林左側快速移動。青衣武士再發一箭，又沒中。青衣武士身背後的箭筒里只剩下最後一支箭，這支必須命中，否則可就危了。杜宇屏住呼息，咬緊牙，小心翼翼地操控青衣武士拉弓瞄準。
黑影越來越近，對方隨時都可能放箭反擊，不能再冒險等待更有把握的時機了。杜宇的心揪得緊緊的，在右手拇指觸動操控器發射按鈕的一剎那，他猛地閉起雙眼，心中默默祈禱……
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小溪對面傳來。射中了！杜宇心頭一陣狂喜，激動得差點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咦？怎麼沒見金光閃閃的「武聖」勛章？這麼說那小子還活著，只是受了傷。他趕緊壓下心頭的狂喜，乘勝追擊。
青衣武士涉水過溪後，在樹叢中展開搜索。雖不見敵人身影，但地上的斑斑血跡指明了敵人負傷逃跑的方向。令杜宇倍感興奮的是，地上散落著敵人倉惶逃跑時丟棄的弓箭和一把長長的東洋武士刀，明擺著敵人已經喪失了還手能力，青衣武士只要循著血跡一路追擊，取敵人的小命易如反掌。
杜宇從小就愛听紅軍長征的故事，此時的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位從瑞金出發的紅軍戰士，歷盡了兩萬五千里的跋山涉水，眼看勝利在望，只要再翻過一道山梁，就能看到延安的寶塔。
在陰森恐怖的叢林中追尋了大約5分鐘後，敵人的血跡在一棵大樹下消失了。杜宇判斷敵人受傷後已無法爬樹，一定是藏在粗大的樹干後或是附近的某個地方。他信心十足地按動操控器，青衣武士手持長劍，從右側慢慢繞向樹後，那枚金光耀眼的「武聖」勛章已是唾手可得。
值此緊要關頭，杜宇忽听自己左邊褲兜里的手機響起了熟悉的特定彩鈴聲——母親又在催他回家了。這節骨眼兒上搗什麼亂！他不耐煩地一皺眉，左手伸到褲兜里去模索手機上的關機鍵……就在他一分神的工夫，一名黑衣武士倏地從大樹後現身，揮舞短刀砍中了青衣武士的右臂。猝不及防的青衣武士在痛叫聲中一個趔趄，長劍月兌手。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杜宇一下子呆若木雞。等他回過神兒來再想補救已經晚了，青衣武士的肩部和肋部連中好幾刀，在慘叫聲中踉蹌後退，黑衣武士則步步緊逼。
青衣武士的左腿又中一刀，痛苦地雙膝跪倒在地。杜宇用操控器給青衣武士下達了拔出匕首反擊的指令，然而身負重傷的青衣武士只是痛苦地掙扎，根本無法執行他的指令。
在猛按操控器上的按鈕十幾下而青衣武士毫無反應後，杜宇陷入了絕望。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該死的手機掏出來，狠狠地砸向顯示屏上的黑衣武士。
跪倒在地的青衣武士已是束手待斃，黑衣武士只須朝著青衣武士胸口捅上一刀，就能使其斃命。但黑衣武士並沒有這麼做，而是揮著短刀朝青衣武士身上的非致命部位一痛亂砍亂刺，嘴中還發出解氣的歡叫聲。轉眼間，青衣武士被捅得渾身都是血窟窿，青衣被鮮血染成了紅衣。
小丫的你夠狠！別他媽讓老子逮著你！杜宇的肺里充滿了爆炸氣體，額頭上青筋暴綻。
身中數十刀後，青衣武士倒在地上，身體尚在極微弱地抽搐。
黑衣武士對息奄奄的青衣武士沒了興趣，他收起短刀，拾起青衣武士的長劍，凶悍地大叫一聲，對準青衣武士的胸口給出致命一擊……隨著血注從青衣武士胸膛噴濺而出，76號游戲機的屏幕上開始閃現最令游戲玩家沮喪的「gameover」。
杜宇呆呆地坐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死盯著屏幕上請玩家投幣繼續游戲的提示，耳畔回蕩著青衣武士的慘叫聲和黑衣武士的歡叫聲。
「小伙子你還接著玩兒嗎？」。
一位中年管理員的問話把杜宇從殘酷的虛擬搏殺中拽回到現實世界。雖然心里有千萬個不甘，可功敗垂成的他實在沒心情再繼續游戲了。他站起身，看也不看問話的管理員，徑自走向大門口。
當行至距離大門口七八米處時，杜宇驀地停下了腳步。他意外地瞥見左側117號游戲機屏幕上，那個讓他恨得咬碎鋼牙的黑衣武士正耀武揚威地大步前行，腰間還佩帶著最新掠取的戰利品——青衣武士的長劍。
真是冤家路窄呀，小丫的，原來你在這兒！杜宇從背面看不到操控黑衣武士的玩家長什麼模樣，只看到寬寬的背膀和碩大的光頭。他的心砰砰狂跳，渾身熱血沸騰。停頓了幾秒鐘，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溜煙兒地跑出游戲廳，真奔停在路邊的一輛紅色麒麟跑車。
僅僅過了一分鐘，杜宇快步返回游戲廳。與去時不同，此時的他右手中拎著一根棒球棍。
游戲廳內的玩家們沉迷于各自的酣戰中，而管理員們正忙于給排隊等候的玩家尋找空位，誰也沒注意到這位殺氣騰騰的少年。
兩眼噴射著怒火的杜宇走到117號游戲機玩家身後站定，鉚足渾身力氣掄起棒球棍，照著光溜溜的後腦勺狠狠打下……
20x6年5月8日，北京中關村
暮春的風和煦輕柔，陽光明媚。
上午9點不到，中關村信鼎大廈前的廣場上已聚集了上千人。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個被海藍色幕布完全覆蓋的橢圓形巨物，20多位保安員組成圍欄將它牢牢護住，以防有人提前揭開其神秘面紗。在信鼎大廈5層的玻璃外牆上，一塊巨大的倒計時電子牌以醒目的紅色數字昭告眾人，再過幾十秒，大秦電藝公司最新網游力作《血洗天狼星》的首發慶典活動就將開始。
十、九、八、七……隨著倒計時電子牌上閃變的紅色數字定格為零，震耳欲聾的歡慶樂曲驟然響起，數以千計的彩色汽球飛向天空，廣場上一片歡騰。
在喜洋洋的氣氛中，一位身著深灰色西裝的矮胖中年男子進入保安員組成的圍欄。他就是時下國內電子游戲領域最叱 風雲的人物、大秦電藝公司董事長兼執行總裁徐霄。在他的身後緊跟著一位楚楚動人的美女助理，她擁有模特般的高挑身材，皮膚白皙，容顏姣好，除胸部略平外，渾身上下找不出其他值得挑剔的地方。
徐霄走到橢圓形巨物前，雙手抓住海藍色幕布用力往下一扯……幕布滑落，一艘銀色太空戰船顯露出廬山真面目。
在圍觀人群的熱烈歡呼聲中，太空戰船的艙門開了，《血洗天狼星》形象代言人、時下紅得發紫的硬派小生霍茂林慢步走出。這位身材高大魁梧的當紅影星身穿宇航戰斗服、手執仿真步槍，剛硬俊朗的面容在頭盔玻璃面罩後清晰可見。廣場上數十個地點不約而同地響起少女刺耳的尖叫聲。
與信鼎大廈前的喧囂相比，與之一街之隔的麥格比特大廈前顯得十分冷清。在大廈22層的一間辦公室內，翰興公司董事長孟遠航坐在辦公桌後舒適的黑皮轉椅上，一臉凝重。他對面牆上懸掛的高清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電子娛樂頻道對《血洗天狼星》首發慶典活動進行的現場直播。
在銀光閃閃的太空戰船前，春風得意的徐霄正在接受媒體記者現場采訪。
一位瘦高的男記者擠到最前面搶先發問︰「徐董事長，貴公司前年推出的《孤膽英豪》大獲成功，到現在全球注冊玩家已經超過3700萬。對于今天發布的《血洗天狼星》，您有信心它能超越《孤膽英豪》嗎？」。
「當然有啦。」徐霄滿含自信地微微一笑，「不瞞你說，我們給《血洗天狼星》定的目標是玩家突破5000萬。」
5000萬！這一數字真讓孟遠航汗顏。網游領域的競爭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激戰，每年面市的新網游多如雨後春筍，一款網游要爭取到千萬以上的玩家絕非易事。迄今，翰興公司最成功的網游《西域迷城》所擁有的玩家數量才將將突破1000萬。
一位戴黑邊眼鏡的男記者接著問︰「請問徐董，我听說這款游戲最初的定名是《血戰天狼星》，後來是您把它改成《血洗天狼星》的。您為什麼要將戰字改為洗字，是覺得戰字不夠血腥嗎？」。
「戰字不夠血腥？」徐霄夸張地將兩眼圓瞪。「改這個字跟血腥程度沒什麼關系，我當時只是覺著帶戰字的網游太多了，再用這個字顯得過于平庸。」
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記者問︰「徐董事長，不知道貴公司董事會考慮過沒有，像《血洗天狼星》這類充滿暴力殺戮的網游產品會帶來怎樣的社會影響？」
徐霄對這一帶刺的問題早有所準備，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近乎完好地保持著微笑神態。「社會影響問題本公司董事會當然要考慮，而且是首當其沖要考慮的問題。不可否認，有個別玩家易將虛擬與現實狀況混淆，格斗類網游確實對他們有潛在的負面影響。正是本著對每一位玩家負責的原則，本公司在開發《血洗天狼星》時完全避開了人與人之間的戰斗，玩家面對的所有敵人都是外星異類。我相信，絕對不會有哪位玩家在本款游戲中受挫後跑到大街上去胡亂殺人，他要找的仇人都藏在ufo里。」
現場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笑聲。一位外形帥氣的男記者把麥克風伸向徐霄︰「貴公司目前在國內網游界名列首位。請問徐董事長，假設您是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曹操，那麼在您看來誰是劉備？」
這是個與《血洗天狼星》不相干的問題，對此毫無準備的徐霄被問得一怔，臉上安詳的笑容霎時消散。
這個面帶稚氣的年輕人怎麼冒出這麼個怪問題？估計不是看《三國演義》小說看得太入迷了就是玩《赤壁爭霸》之類的網游戲玩得有些走火入魔了。孟遠航呷了口茶，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屏幕，看徐霄如何應答。
徐霄狡獪地眨眨眼，臉上再現從容的微笑。「你問的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想請我的助理陳茜小姐來回答。」
眾人的目光轉向徐霄身旁高出他大半頭的陳茜，現場的大部分男記者紛紛舉起相機對準陳茜嬌俏的面孔，快門的 嚓聲響成一片。
陳茜面色微窘，眼神中一派茫然。
她該不會是沒听說過青梅煮酒論英雄的典故吧？猛然意識到這一點的徐霄連忙幫她解圍︰「陳茜，你認為國內網游圈兒里，哪位董事長是我最強的對手？」
原來是這個意思。陳茜微紅的臉上展露出笑意，「嗯——我想我們徐董最強的對手是——」她眨著眼思索片刻，「應該是戴玉丹戴董事長吧。」
戴玉丹是齊盛公司的董事長。齊盛公司曾雄霸國內網游界多年，直至去年才被大秦電藝公司超越，目前排行第二。
發出怪問的年輕記者再度把麥克風伸向徐霄，「陳小姐說的戴玉丹是徐董事長心目中的劉備嗎？」。
徐霄贊許地仰視著陳茜，「沒錯兒，就是他。」
扯淡！孟遠航按下了電視遙控器上的關機鍵，徐霄的笑臉瞬間消失在黑暗中。戴玉丹是個出了名的公子，他從年邁的父親手中接管齊盛公司不過3年，齊盛公司就拱手讓出了國內網游界的頭把交椅。這麼一個碌碌無為的敗家子怎麼可能是徐霄心目中的劉備？是後主劉禪還差不多。
孟遠航與徐霄接觸不多，在有限的幾次接觸中，孟遠航已覺出這位仁兄外表謙和，其實骨子里目空一切。他心目中的劉備只可能是一個人選——他自己。他不便說出口，才讓美女助理代為回答。只可惜這位陳茜小姐並非他的紅顏知己，缺乏心靈上的默契。
或許是出于同行是冤家的緣故，孟遠航看徐霄橫豎不順眼。不過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徐霄的勵精圖治非他可比。據說這位徐董事長是位典型的工作狂，為成就大秦游戲帝國的霸業起早貪黑忙個不停，從不貪戀聲色犬馬，唯一的嗜好就是工作。不夸張地說，這位徐董事長的敬業精神絕對夠得上「嘔心瀝血」的最高級別。
9點30分，滬深股市交易開始。受《血洗天狼星》上市的利好消息刺激，大秦電藝公司的股價今日應有不錯表現。孟遠航伸出右手中指，在電腦顯示屏上輕觸了幾下，察看創業板股票行情。
不出所料，大秦電藝股價以6.29%的漲幅高居漲幅榜首位。自4月12日公布《血洗天狼星》首發日期的消息後，該股股價已累計上漲35%。自前年年初至今，該股股價從600多元漲至2200多元，期間還經過兩次大比例送股，填權後的累計漲幅相當可觀。而同期，翰興公司的股價則波瀾不興，基本上是在400元至700元的範圍內進行箱體震蕩。
翰興與大秦電藝的差距正在日益拉大，兩家公司的股價是這一狀況的最直觀反映。而在6年前，兩家公司的綜合實力處于伯仲之間，翰興在業界的知名度還略微領先于大秦電藝。
回顧6年來，兩家公司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大秦電藝全力以赴開發戰爭、打斗類網游，注重情節設計的緊張激烈，在游戲效果方面更是精益求精。該公司接連推出了一系列頗能迎合玩家胃口的網游，經營業績突飛猛進，一躍成為國內網游界最具市場號召力的龍頭公司。而翰興則堅持致力于探險尋寶、闖迷宮一類寓教于樂的益智游戲，雖然通過自身的不懈努力在強手如林的網游領域佔據了一席之地，但始終未能火起，一直處于吃不飽也餓不死的狀態。
若單從市場佔有率的角度來看，大秦電藝的游戲產品顯然更迎合玩家口味，連孟遠航的兒子孟巍都是《孤膽英豪》的鐵桿兒粉絲，而對自己父親公司出品的益智類游戲不屑一顧。孟遠航知道，公司里常有人背後拿他與徐霄進行對比，以成敗來論英雄。對此他並不介意，也不認為翰興的發展方向有誤。市場佔有率並不代表一切，無論是從文化內涵還是從道德層面上講，翰興的網游產品都遠比打打殺殺的暴力游戲更具意義。
大秦電藝的股價仍在震蕩上揚，漲幅已超過8%。看著如鶴沖天的大秦電藝股價，孟遠航想到了妻子韓茹。去年6月份，韓茹竭盡自有資金，以每股1000元出頭的均價全倉買入大秦電藝公司的股票。得知妻子這一股票交易後，孟遠航問她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對于一家經過多次大比例轉增股本、流通盤超過5億股的公司來說，要有怎樣的業績才能支撐起這樣的股價？
韓茹信心滿滿地告訴丈夫，已過千元的大秦電藝股價不過是在華山之巔，距離珠穆朗瑪峰頂端尚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今日回頭再看，韓茹當初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滿倉持有大秦電藝公司股票不到一年，她的獲利已超過100%。而同期，國內股市整體上處于調整期，滬深主板市場指數跌幅將近25%，創業板指數的跌幅更是高達28%。能在哀鴻遍野的熊市當中取得翻番收益實屬不易。
雖然他們的夫妻關系冷淡，但對妻子在投資方面所展現出的才能，孟遠航不得不服。他起先以為妻子炒股能夠獲此佳績一定是受到了某位高人指點，後來他經調查得知，妻子炒股全憑自己獨立分析判斷，並無高人點撥。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個進商場總是當冤大頭的女人，何以一進股市就成了精明過人的巴菲特？
幾乎每次看到韓茹的臉，孟遠航的眼前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另一張與之想像的面孔……這是他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孟遠航關閉證券行情顯示程序，隨後輕輕點觸了一下顯示屏右下角的「超級秘書」圖標，那個微小的臉形圖標如爆炸般疾速變大，眨眼間，一張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的少女面孔呈現在顯示屏中央。看著這張青春靚麗的面孔，孟遠航的思緒驟然飛回到30年前。
上高中時，孟遠航班上有位名叫孫朵靈的女生，她美麗、聰慧、愛說愛笑，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青春美少女的誘人氣息。在與孫朵靈相處中，一顆神奇的種子在孟遠航心坎兒里生根發芽。
不知從哪天起，原先哪怕少去半天都好的校園轉而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每當課間休息的時候，班里別的男生都忙著去踢足球、打籃球，唯獨他站在楊樹下，遠遠地望著在操場上跳繩的一群女生，孫朵靈那歡快跳躍的身姿如磁石般牢牢吸引著他的眼球。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孫朵靈的一顰一笑總在他眼前徘徊。如果孫朵靈哪天因病或因故沒來上課，他會像丟了魂兒似的呆呆地注視著那個屬于孫朵靈的空位，對老師的授課內容充耳不聞……
他意識到自己暗戀上了孫朵靈，而對方似乎對此有所察覺，他們交談時，她天真活潑的笑容中多了幾分羞澀。
當時在他們班里，孫朵靈的追求者不乏其人，連外班男生也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接近她。與這些競爭者相比，孟遠航自覺在相貌、身材以及家世背景等方面皆無優勢可言。他幾度想當面向孫朵靈表達愛意，但因底氣不足，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當時有個現在看來十分天真的想法︰自己默默地發奮苦讀，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清華大學，然後就可以自信滿懷地站到孫朵靈面前，說出心中積蓄已久的愛語。
高考結束了，一向在班里學習成績拔尖的孟遠航在考試中發揮不理想，沒能考上第一志願清華大學，被第二志願錄取。而孫朵靈則十分幸運，她的高考成績剛好達到第一志願上海復旦大學的錄取分數線。
孟遠航沒有想到，他與孫朵靈的交往就此畫上了句號。跨入復旦大學的校門才兩個多月，孫朵靈便與一位高大英俊的學長確立了戀愛關系。在得知這一「噩耗」的當晚，孟遠航躲在校園食堂後一個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用一瓶二鍋頭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
大學畢業後第二年，孫朵靈與那位帥哥學長結了婚。婚後不久，夫妻二人移居澳大利亞。從那以後，孟遠航就沒再听到過有關孫朵靈的任何消息。
人的記憶無法像存儲卡里的文件一樣隨心所欲地刪除，孟遠航明知道今生今世已與孫朵靈無緣結合，但孫朵靈的音容笑貌在他腦海中根深蒂固，為他日後的擇偶觀建立了標尺。他的妻子韓茹在外貌方面與孫朵靈頗為相像，這也是他當年追求韓茹並與之結婚的主要動因。然而婚後的生活實踐證明，當初的決定並不明智，韓茹只是外貌與孫朵靈相似，而在個性等方面與孫朵靈大相徑庭。
總拿韓茹與孫朵靈進行比照的孟遠航對妻子越來越失望，夫妻間的摩擦也日漸增多。近些年來，他們的婚姻一直處于「冷戰」狀態，要不是考慮到給愛子孟巍一個完整的家，他早已與妻子分道揚鑣。
《超級秘書》是一款高智能辦公軟件，它能承擔傳統秘書的大部分工作，而且百分之百忠實可信，不必擔心它有什麼花花腸子。孟遠航決定購買這款價格昂貴的軟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該軟件時可以定制電子秘書形象。他用孫朵靈的照片進行了定制，得到一個酷似孫朵靈的電子女秘書。公司里的人都以為董事長的電子女秘書原型是其夫人韓茹，只有孟遠航自己知道實情。他還給這位虛擬女助理起了個名字——思靈。
「董事長，您有什麼吩咐？」顯示屏上的思靈輕柔地問。
十幾秒過去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孟遠航毫無反應。
「董事長，您有什麼吩咐嗎？」。思靈又問了一遍，聲調有所提高。
「噢，」孟遠航猛地眨了一下眼楮，「我今天有什麼安排？」
「今天下午3點，您要在大廈一層會客廳與美國gigagame公司的代表會談；晚上7點，您要出席康華助殘基金會在炎黃飯店舉辦的慈善拍賣會。」
孟遠航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
「祝董事長一切順利。」思靈帶著甜美的笑容從顯示屏上淡然隱去。
孟遠航開始考慮與gigagame公司代表會談的事宜。這家遠在大洋彼岸的著名網游企業同樣致力于益智類網游產品的開發，有意與翰興展開合作，以求互惠互利，共拓市場。
海外市場的開拓方面一直是翰興公司的薄弱環節，此番若能與gigagame公司成功聯手，或可成為打開局面的良好契機。
「董事長，」思靈的面孔再度出現于顯示屏中央，「周奕先生來電話，您要接听嗎？」。
周奕？這個名字听起來有些耳熟，但孟遠航一時無法將它與某張特定的面孔對號入座。「周奕是哪家公司的？」
「這位周奕先生目前就職狀況不明，3年前他曾是新石器公司的高管。」
噢，原來是他。一張丑得足以令人過目難忘的臉從孟遠航記憶深處一躍而出。孟遠航也算閱人無數，不過丑到那種程度的臉還真是難得一見。
周奕曾是新石器公司游戲開發團隊的領軍人物，由他帶隊開發的《幽靈突擊隊》紅極一時，被公認為槍戰類網游的經典力作，至今仍受大批玩家擁躉。5年前，一位與他親密無間的發小兒在玩《幽靈突擊隊》時由于長時間處于高度緊張狀態，心髒病突然發作，猝死在游戲廳內。這件事給他極大觸動，他從此舍棄血腥殺戮的暴力網游，改攻賽車、賽艇及球類比賽等競技類網游。這一轉型讓他的不少忠實粉絲惋惜不已，一位粉絲在個人微博中將他的這一轉型比喻為「一位重量級拳王改行當了按摩師」。
轉型後的周奕在他並不擅長的領域進展不順，在新石器公司的受寵程度也隨之大為降低。後來，因為游戲開發方略問題與公司決策者齟齬不斷，他一氣之下離開了新石器公司，近3年多來一直杳無蹤跡。
這個隱匿三載的周奕打電話來能有什麼事？莫非是要投奔到翰興麾下？孟遠航感到一陣興奮。周奕可是網游界不可多得的奇才，而且此人一向恪守「鳳凰非梧桐不棲」的原則，徐霄曾出重金請他到大秦電藝效力，被他一口回絕。若是他主動上門投奔翰興，那可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啊。孟遠航輕聲吩咐思靈︰「幫我接進來吧。」
如同變臉戲法一樣，思靈那張美麗動人的臉頃刻間被一張胡子拉碴的丑臉替代。
幾年不見，周奕變化不大，他的面孔看起來依舊是那麼苦大仇深，一道道深壑般的皺紋印證著人間滄桑。雖然相貌丑陋，但他炯炯的目光中透著睿智與坦誠，讓人看了不易起戒心。
「好久不見了周博士，別來無恙？」孟遠航熱情地發出問候。
「托孟董的福，還湊合。」周奕回以僵硬的微笑，顯得有些拘謹。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咱們上次見面還是那年在國展中心參加電玩博覽會吧？」
「對。那屆電玩博覽會辦得相當成功。」
「是啊，整個會場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周博士被一群showgirl圍繞，真讓人羨慕。」
周奕咧了咧嘴，「美女與野獸而已，有什麼好羨慕的？」
周奕自嘲的話語把孟遠航逗笑了，二人間的談話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在此之前，他與周奕交往甚淡，僅是社交場合見面時打個招呼而已，從未有過較深接觸。
「周博士找我有什麼事請說吧。」
「是這樣，我手里有一個游戲企劃，不知道孟董有沒有興趣。」
「哦？說來听听。」孟遠航興趣盎然地瞪大了眼楮。看樣子周奕果真是來投奔翰興的，而且還帶了一份見面禮。
「我這就把企劃書發到孟董的郵箱里，請孟董看後給我回話。我知道孟董日理萬機，就不多打擾了，回見。」話音甫落，周奕那張駭人的面孔從顯示屏上驟然消失。
第二天下午，孟遠航撥通了周奕的手機。
「喂？」
「我是孟遠航。你現在說話方便嗎？」。孟遠航像給好友打電話一樣，沒有再客套地稱周奕為周博士。
「方便。孟董請講。」
「你的企劃書我看過了。」
「您感覺怎樣？」
「excellent。」孟遠航在說贊語時喜歡使用外文。
「謝謝。貴公司有興趣做嗎？」。
「說實話，我個人舉雙手贊成。不過這個項目預計投入金額超大，得經過公司董事會表決。」
「沒問題，我可以等上一兩個月。」
「冒昧問一句，你之前找過別家公司嗎？」。
「沒有。」
「你怎麼一上來就選中了翰興？」
「是因為孟董您的緣故。我從網上搜羅出國內各大網游公司老總們的照片，看來看去，就孟董看著最面善。」
「哦？我有那麼慈眉善目嗎？」。孟遠航淡然一笑，他知道周奕說的是句玩笑話，周奕選中翰興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決不會是因為所謂「面善」的緣故。「如果我公司董事會決定采納你的企劃，你願來翰興主持這個項目的開發嗎？」。
「嗯……多謝孟董美意，貴公司人才濟濟，我相信他們一定能做得很好，用不著我去畫蛇添足。」
孟遠航心頭掠過一陣失望——原來周奕無意投身翰興麾下，只是向翰興兜售他的游戲企劃而已。既然對方無意投靠，孟遠航也不好勉強。「你的企劃書很詳盡，一定費了不少心血。這樣吧，我明天就召開董事會進行商議，爭取在下周初進行表決。」
「好的，我等孟董電話。」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得問問你。咱們先小人後君子，如果我們公司最終將你的企劃付諸實施，你要多少酬金？」
「等網游上市後，我要盈利的百分之五作為分成。如果虧損，我分文不取。」
「我會在董事會上把你的分成方案轉告其他董事。」
「ok，我靜候佳音。」
5月15日一早，天空中飄起蒙蒙細雨。
孟遠航從位于西山的別墅驅車前往中關村。當麥格比特大廈出現在他視野中時，前方一個路口被車流堵得死死的，20多分鐘過去了，他開的黑色奔馳轎車只往前行進了十幾米。他焦急地看著表，再過25分鐘，公司董事會議就要開始了。今天的會議上，董事會全體成員將對是否采納周奕的網游企劃進行表決。
對于即將舉行的表決，孟遠航心里沒底。畢竟這是一個投資數額極其龐大的項目，對于家底不厚的翰興來說，投資這樣一個項目無異于破釜沉舟，必須慎之又慎。身為董事長，他首先要考慮的是翰興公司幾百號人的飯碗，還有持有翰興公司股票的廣大股東的利益。
此款網游的玩家定位有些特別，它並非面對網游消費市場的主力軍青少年，而是面對思想成熟的成年人，這一定位給此款網游的市場前景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性。成年人大多工作繁忙，上有老下有小，能有多少時間和精力投到一款網游上？這也是公司董事們普遍顧慮的地方。
盡管此款網游的市場前景難測，在經過幾天反復斟酌後，一向行事謹慎的孟遠航還是下定了知難而上的決心。近年來，翰興經營狀況一直不見起色，目前公司上下人心浮動，他身為主帥，必須盡快找到穩定軍心的良策。
昨晚，心意已定的孟遠航精心準備了一篇演講稿，將在今天上午的董事會上慷慨陳詞。他要竭盡全力說服董事會成員，與其這樣半死不活地耗下去，不如放手一搏，或能出奇制勝。
人生能有幾回搏？膽怯固然不會失敗，卻會喪失獲取成功的機會。孟遠航有生以來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有鼓足勇氣向孫朵靈表明心跡，他至少應該給自己一次機會，就算結果是慘遭對方冷拒，他也不至為此抱憾終身。
又是10分鐘過去了，車還是堵在那里一動不動。最反感別人開會遲到的孟遠航心急火燎，可是著急也沒辦法，這種地方堵起車來沒個準，就是堵上一兩個小時你也只能干瞪眼。從這里步行至麥格比特大廈只需要大約5分鐘，可惜他不能把車撂在馬路中央走人。
正焦急難耐間，孟遠航無意中瞥見右側人行道上一個熟悉的背影，像是公司職員邵烽。他猛地按動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在車喇叭響亮的長鳴聲中，那位行人停下腳步並回轉身望向這邊。孟遠航喜上眉梢，他沒看走眼，那人果然是邵烽。他連忙搖下車窗沖邵烽急急招手，示意對方趕緊過來。
邵烽見到孟遠航招手後快步跑來，一轉眼就上車坐到了副駕駛座位上。
在翰興公司眾多年輕職員中，孟遠航最賞識的就是邵烽。這位首都科技大學的高材生畢業後一直在翰興就職，他頭腦靈活、工作積極、待人真誠、與同事相處融洽……一名優秀員工應具備的素質他大都具備。孟遠航最欣賞的是邵烽樂觀豁達的個性，無論什麼時候見到邵烽，這個帥氣的小伙子總是笑吟吟的，就從來沒見過他愁眉苦臉的樣子。
「還好看見你，不然董事會還不知道要拖到幾點才能開成呢。」孟遠航伸手推開左側車門，「我走路去公司，車你來開吧，停到地下車庫我的專位。」
「孟董您等等，我正好有樣東西要交給您。」邵烽從黑皮公文包中拿出一個杏黃色信封遞給孟遠航。
孟遠航接過信封瞄了一眼，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他扭臉看著邵烽，「信封里是什麼？」
「是丁維的辭職信。他托我轉交給您。」
孟遠航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又是一個辭職的，這已是最近一個月來第三位辭職者。薄薄的信封在他手里顯得異常沉重，使他愈發感到改變公司經營面貌的緊迫性。「丁維？是不是和你搭檔打橋牌的？」
「對。就是他。」
孟遠航愛好打橋牌，曾與邵烽和丁維在牌桌上進行過切磋，對丁維有些印象。在他的記憶中，丁維少言寡語的，與總是談笑風生的邵烽形成鮮明對照。「他去哪兒了？是大秦還是齊盛？」
「都不是。他去的是北極光公司。」
「北極光？」孟遠航詫異地一皺眉，「他沒搞錯吧？到那麼一家小公司去干嗎？」。
「听丁維說，對方許諾讓他當個部門經理。」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孟遠航不太自然地苦笑了一下。
「孟董您別怪丁維，他去北極光也有他的苦衷。」
「我不怪他，是咱們翰興埋沒了人才。」
「丁維跟我說過不止一次，說咱們公司的氛圍特別好，在這兒上班心里頭舒坦極了。從內心說他是不願意離開咱們公司的，只是眼瞅著9月份他就要結婚了，上個月他剛交完首付買了套兩居室。現在的房價想必您也知道，月供壓得人直不起腰來。孟董您住著大別墅，開著大奔，我們這些小職員的難處您可能體會不到……」
「誰說我體會不到？我剛上班那陣子也是天天擠公交，跟別人合伙租房子，我也是這麼一步步熬過來的。」孟遠航低頭看了看手表，「不多說了，我得走了。」他剛微微推開車門，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轉回頭，拿著信封的右手沖邵烽輕輕一揚，「你不會哪天也搞這麼個貓膩吧？」
邵烽怔怔地看了孟遠航兩三秒，嘴邊泛起頑皮的笑意，「那可不好說，備不住哪天踫上比孟董您更厚道的董事長，我立馬拍走人。」
「你小子敢！」孟遠航佯裝瞪眼，心里頭實有說不出的欣慰。他也是從給別人打工起家的，有一點他再清楚不過︰雇員對老板畢恭畢敬，並不代表人家真心實意敬重你，可能僅僅是因為人家需要有個養家糊口的飯碗而已。一位老板要想贏得雇員的誠心敬重與擁戴，靠威逼力誘是沒用的，須以德服人。在孟遠航听來，邵烽話語中平平淡淡的「厚道」二字是對他最好的褒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