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20x9年9月27日，蘇州山塘街
清晨，從睡夢中醒來的龔駿坐在床上，透過明亮的玻璃窗遠眺，矗立千年的虎丘塔沐浴在金色晨光中，分外多嬌。
在位于山塘街上的這家仿古建築旅店，龔駿度過了十天隱士般的生活。他自我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系，不上網也不看電視，除父母打來的電話外，其他來電一概不接。十天來他一直沒刮胡子，滿面滄桑的他看上去頗具藝術家的氣息。
在龔駿游歷過的十余座歷史名城中，蘇州佔據著特殊地位。去年春季，為了打探昊泰電子公司研制「靈睿1號」的有關情況，他在此蹲守多日。頭一次光顧這座城市，他便有種莫名的熟悉親切感，至于為什麼會有如此感覺他也說不上來。
姑蘇之美猶如一壇沉年老酒，愈品愈香。尤其是「小橋、流水、人家」意韻十足的千年古街山塘街，是他百行不厭的最愛。山塘街始建于唐代寶歷年間，公元825年白居易奉命到蘇州任刺史。上任不久，他坐了轎子到虎丘去，看到附近的河道淤塞，水路不通，回衙後，立即找來有關官吏商量，決定在虎丘山環山開河築路，並著手開鑿一條山塘河。它東起閶門渡僧橋附近，西至虎丘望山橋，長約七里，俗稱「七里山塘到虎丘」。河塘旁築起的河堤，即為山塘街。頭餃繁華商業區閶門，尾接花農聚集的虎丘鎮和名勝虎丘山，自唐代以來，山塘街一直是江南最負盛名的商品集散之地之一。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曾把閶門、山塘一帶稱為「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秋季的山塘街是最有韻味的，漫步其間，聞著道旁桂花樹散發的醉人清香，看著古樸雅致的民宅，嘗一塊傳統手工制作的梅花糕，听一曲地道的蘇州評彈……一天下來你會慨嘆︰原來一天的時光可以在這般悠閑愜意中度過。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關滄海之死帶給龔駿的心靈創傷有所愈合，夢魘不再夜夜頻現。在此期間，除了關滄海，蘭格格的身影也總在他眼前飄來浮去。他曾夢想有一朝一日能攜蘭格格來山塘街度蜜月，現在看來，這個夢想難有成真的一天了。
在蘭格格將余霞客列入「拒絕名單」後，龔駿沒心情再進入桃源e世，他不得不面對一個無比冷酷的現實——蘭格格根本不會像他預感的那樣離開翔雲鶴轉而來到他身邊，此前他死死抱定的預感不過是一種盲目可笑的自我樂觀。
經過反復回憶，龔駿實在找不出余霞客在與蘭格格相處中有什麼不妥的言行，能夠導致蘭格格絕情地將他的名字列入「拒絕名單」。思來想去，游戲程序本身發生紊亂、蘭格格在設置搜索權限時誤操作、翔雲鶴醋意大發逼蘭格格拒見余霞客等揣測都不太靠譜，最靠譜的揣測是翔雲鶴的真人確如網游中一樣帥得一塌糊涂，蘭格格與翔雲鶴的關系也有了質的飛躍，蘭格格主動將余霞客列入「拒絕名單」，以示對翔雲鶴的忠貞不二。興許要不了多久，便會有「金童玉女桃源e世情定今生」之類的煽情文章見諸報端。
愛一個女人不一定要得到她，只要她幸福就好。龔駿曾試圖用這個讓許多失戀男人聊以自慰的高尚邏輯來安慰自己，然而收效甚微，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成為別人的新娘，他就沉浸于愛而不得的悵惘中難以自拔。
關滄海入了鬼門關，蘭格格入了別家門，受此雙重打擊，龔駿潰退至人生最低谷，再美的景色也無法撩起他的興致。他每日徜徉于山塘街，眼中有景心中無景，滿腦子思考著生與死、情與愛……
黎明時分，處于半夢半醒之間的龔駿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哥們兒，你丫這是干他媽什麼呢？照這麼著下去，要不了多久你丫就得咯兒屁。還沒嘗過和女人給木雞的滋味就咯兒屁，你丫虧不虧得慌啊？」
愕然睜眼後，龔駿望著天花板呆楞了許久。那話音是如何真切，語意的邏輯又如此通順，讓他這個一貫的無神論者發生了轉變，認定這是關滄海在九泉之下傳話給他，讓他振作起來，好好地生活下去。
吃完早飯，龔駿刮干淨胡子，到旅店一層的發廊理了發，又返回自己住的客房洗了個澡，隨後，他到服務台辦理了退房手續，背起行囊踏上返京之路。
《桃源e世》為玩家提供深度體驗的特色已成為網游界的新標桿，仿效者開始浮出水面。近期網上出現一則傳言︰齊盛公司正在開發一款與《桃源e世》相類似的網游。
周二下午，這則傳言得到了證實，通過齊盛內部一位有意投靠翰興的高層職員，孟遠航獲取了該網游的內部測試版。這款名為《e聊齋》的網游在設計風格上明顯有抄襲《桃源e世》的痕跡，同樣是玩家真面孔生成虛擬化身容貌，同樣是玩家表情變化與虛擬化身同步，同樣是兩種視覺模式切換，甚至供玩家選配的頭盔都與ama7s頭盔如出一轍。
進一步研究之後孟遠航發現，《e聊齋》與《桃源e世》有著根本性的不同——《桃源e世》是一個基于真人原形的玩家交流互動平台，而《e聊齋》的玩家所面對的是不以真人原形為基礎的純虛擬人物。
將測試版安裝完畢，孟遠航親身體驗了一把︰身著古裝的「孟公子」進入類似于江南園林的場景後不久艷遇即至，結識了美貌如花的狐仙「青蝶」……拋開格調高低不談，此款網游中的虛擬場景精美華麗，人物栩栩如生，整體水準與《桃源e世》難分伯仲。孟遠航不禁感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底齊盛曾是國內網游界最具影響力的龍頭老大，饒是近年來該公司流失了不少精英，余部實力依然不容小覷。
不知道《e聊齋》正式版推出後市場反響會是怎樣，不過有一個潛在的玩家群體是可以預見的——那些在現實生活中戀愛婚姻受挫的男女能夠在此款網游中找到精神慰藉。
如果你是一位情場失意的宅男，《e聊齋》可能會成為你的首選網游。當你進入游戲之後，會有性感妖嬈的狐仙前來與你相伴，她不會嫌你丑嫌你矮嫌你窮，會一視同仁地在你面前施展媚功︰發出動听的笑聲，說可人的話語，還有嬌柔的肢體語言……除了因游戲本身設計所限無法翻雲覆雨外，她能讓你充分感受溫柔鄉的酥軟甜蜜。
這款網游也考慮到了女性玩家的虛擬情感需求，如果你是一位內心孤寂的女性玩家，哪怕你相貌寒磣、性格古怪，進入游戲後自有唐伯虎一般風流倜儻的公子主動前來獻殷勤，把你當成秋香對待。
此外，《e聊齋》還專門設計了妖魔鬼怪與玩家爭奪愛侶的驚險曲折情節，以提高游戲的趣味性。
孟遠航並不認為《e聊齋》面市後其風頭能蓋過《桃源e世》，理由很簡單︰妖媚迷人的虛擬狐仙雖有一定人工智能，但充其量也就是思靈的水平，並不具備與玩家進行深度溝通的能力，她的實際作用也就相當于一件「精神自慰器」。玩家新鮮勁兒一過，難免會生膩。
倒是網上的另一則傳聞更令孟遠航關注︰大秦電藝亦在秣馬厲兵，即將推出一款帶有《桃源e世》風格的網游。該網游的具體名稱尚不清楚，只知道是一款近身肉搏戰的格斗類網游，秉承了大秦電藝網游激烈、刺激的傳統血脈。相較于以情色吸引玩家眼球的《e聊齋》，孟遠航更希望早日見到大秦電藝這款新網游的內部測試版。
將近3個小時沒查看過手機短信了，孟遠航拿起手機，看到有幾條新短信，其中一條是兒子孟巍從美國發來的︰親愛的老爸，別忘了禮拜五是你和我老媽大喜的日子，好好想想怎麼給我親愛的老媽一個大大的驚喜。
看到兒子這條短信，孟遠航有股子說不出的欣慰。兒子明顯懂事多了，還知道提醒父母過好結婚紀念日。他給兒子回了條短信︰巍巍，謝謝你的提醒，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給你親愛的老媽一個大大的驚喜。
雖說夫妻關系時好時差，但每年的結婚紀念日孟遠航還是要和妻子共同慶祝的，一般是到高檔餐廳享用一頓豐盛的晚宴。關系好時他們當晚會共度纏綿之夜，關系差時就各睡各的覺了。
今年的結婚紀念日，孟遠航打算隆重慶祝一下，以使他們的夫妻關系徹底告別「冷戰時代」。最近幾天，他一直在考慮最佳慶祝方案，心中已有了初步構想。
高中暑假期間，孟遠航在家點播觀看了好萊塢經典影片《泰坦尼克》，從那時起他就迷上了豪華游輪，夢想著有朝一日他與孫朵靈也像影片中的杰克與羅絲那樣偎依在船頭看漫天紅霞。後來，隨著初戀美夢的破碎，豪華游輪成了他生活中的忌諱，他不願看不願听任何與豪華游輪相關的事，生怕陷入到深深的悵惘中難以自拔。
如今，孟遠航計劃圓一回豪華游輪夢，只是夢中的女主人公由遠在天邊的孫朵靈換作了近在眼前的妻子韓茹。
孟遠航從旅游網站查閱有關乘坐豪華游輪暢游大海的信息，經過一番比對，「蔚藍夢幻」號最終從眾多候選豪華游輪中月兌穎而出。
「蔚藍夢幻」號是目前亞太地區體型最為龐大的豪華游輪。如果將「泰坦尼克」號比作一條大鯊魚的話，那麼「蔚藍夢幻」號就是一頭巨鯨。從介紹網頁的照片看，「蔚藍夢幻」號就如同是飄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一座五星級酒店。船上各類豪華設施一應俱全，想健身有游泳池、網球場、健身廳、迷你高爾夫球場；想娛樂有電影院、劇院、夜總會，ktv包廂、迪斯科舞廳；想休閑有咖啡館、茶室、圖書閱覽室、網吧；想購物有購物中心、免稅商場、超市、專賣店；想吃飯有高低不同檔次的餐廳，東西方各種美味佳肴應有盡有。除此之外，還有卡西諾賭場、教堂、美容院、醫療急救中心……只要你有足夠的錢，就算在船上一輩子不下船，也能享盡人間歡樂。
看完有關「蔚藍夢幻」號的詳細介紹，孟遠航十分中意，而且該船的出航日期也剛好合適，于是他訂了兩張頭等艙票，準備與妻子在汪洋大海上再度一次蜜月。
星期五中午，龔駿到全聚德和平門店打包了兩整只烤鴨，又到超市買了兩瓶極品二鍋頭和一條中華牌香煙。午後兩點多鐘，他開車直奔西山方向。
快到4點的時候，開車在門頭溝大山里轉悠了老半天的龔駿終于在一片荒山野嶺間找到了與記憶中吻合的地方。去年9月初，他與關滄海曾在此野營，喝酒吃烤串侃大山，度過了一個要多爽有多爽的夜晚。
龔駿下了車，在進一步確認這里就是他和關滄海去年野營之地後，他開始吃力地從車中搬出一塊高約60厘米的石碑。這是他專門為關滄海定制的一塊紀念石碑，碑的正面並沒有「關滄海之墓」字樣，而是刻著唐朝詩人元稹《離思》一詩中的千古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在碑的背面，刻的是曹操的《觀滄海》全詩︰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在荒草地上立好石碑，龔駿又用鏟子在碑前挖了個坑，把從全聚德打包的兩只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烤鴨放入坑內，再把從超市買的兩瓶酒和一條煙一並放入，然後用土仔細填埋。
今天是關滄海的生日，以往每逢這個日子，關滄海多半會請他一同喝酒。流逝不停的歲月能磨蝕許多寶貴事物，千年的古跡、美人的容顏、英雄的豪氣……但歲月磨蝕不了他和關滄海的兄弟情義。關滄海在他心中的位置是無可取代的，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人與他的交情深及關滄海與他的程度。
龔駿找了塊楔形碎石放在石碑頂上，然後點了一支煙，以碎石為支架，把點燃的香煙架在碑頂，算是給關滄海敬的煙。看著慢慢燃燒的香煙，他在心中默默問候陰曹地府內的關滄海︰哥們兒，在那邊混得還成嗎？往年的今天都是你丫請我，今兒個讓我做回東，你丫一定吃好喝好……
暮色蒼茫，西邊天際只剩一片胭紅，習習的山風帶來絲絲寒意。
支好野營帳篷，龔駿返回石碑旁，他坐在草地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靜靜地回憶著去年與關滄海在此地共度良宵的情景。追思中，關滄海那天晚上說的話在他耳畔響起︰
「哎呦哥們兒！這沒準兒是個一保呢！你丫在哪兒踫上的？」……「咳！哥們兒怎麼有你丫這麼一大面瓜兄弟！像這樣的一保現在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丫追還來不及呢，跑他媽什麼呀！」……「你丫怎麼這麼死心眼兒啊？這麼小兒科的基本功還要哥們兒教你？」……「你就過去說，小姐你好，我是一攝影發燒友，剛才正在拍攝玉帶橋，踫巧見你出現在橋上，我覺得你站在橋上的樣子漂亮極了，忍不住就給你拍了幾張。你看我拍得怎麼樣，要是覺著不滿意的話，我再給你重新拍幾張。」……「呸！丫講求美德？別裝丫挺的了！連孔聖人都說過，從沒見過像那麼好德的人。」……「孔聖人這麼有名兒的一句話你丫竟然沒听說過？他老人家的原話好像是吾未嘗——未嘗見——好德如者也。哥們兒再想想，嗯，沒錯兒，就是吾未嘗見好德如者也。」……
言猶在耳，草木依舊，但卻物是人非，陰陽兩界。龔駿心中無限悲涼，他用遙控器把汽車音響的音量調至最大，播放他與關滄海在歌廳合唱《滄海一聲笑》的錄音︰
滄海一聲笑
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
嘹亢的歌聲在空曠的山谷間回蕩，想起當初與關滄海一同引吭高歌的情景，龔駿的視線被滔滔奔涌的熱淚模糊……
孟遠航瞟了一眼餐廳門口，妻子還沒到。他看看表，7點51分，離約定的晚餐時間已過了20多分鐘。妻子一向約會守時，而且今晚又是他們結婚紀念日的燭光晚餐，照理她不會遲到這麼長時間的。他想給妻子打個電話詢問一下，拿起手機後他又改了主意，還是再等等，若過了8點整妻子還不來再打。
樂台上的小提琴手開始演奏一支動听的樂曲，孟遠航不知道這支曲子的曲名，但優美的旋律很熟悉，讓人不由涌起浪漫情懷。上一次和妻子一起共享燭光晚餐還是在他們慶祝結婚10周年紀念日的時候，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妻子身穿一件紅色露肩晚禮服，在燭光下風韻動人，性感中透著一種高貴氣質，著實讓他心顫了一把。
想想真有些後怕，他和妻子曾經一度走到離婚的邊緣，好在有兒子作為黏合劑，這才避免了他們夫婦二人勞燕分飛。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正垂目沉思的孟遠航聞聲抬眼，看到妻子快步來到桌前。她今天沒穿西式晚禮服，而是穿了一件中式紅綢旗袍，別有一番風韻。
韓茹在丈夫對面落座，她白皙的面龐被燭光映得紅彤彤的，洋溢著喜慶的色彩。然而孟遠航非但沒有從妻子臉上領略到喜慶，反而覺察到一股愁緒。盡管她努力做出一副輕松狀，但臉上的愁緒依然清晰可辨。可以想見，她進餐廳前未加掩飾的愁緒會是何等濃稠。憑孟遠航多年對妻子的了解，她一定遇上了什麼不煩心事，而且這件煩心事還不小。
孟遠航首先想到的是妻子炒股失利。他從不主動過問妻子炒股的事，前些日子听妻子說已將持有的翰興股份獲利了結，又全倉買進了一只有色金屬股票。近期世界經濟整體不景氣，全球股市跌聲一片，國內股市也未能獨善其身。從妻子近日來凝重的神情推斷，她的股票市值一定縮水嚴重。這也很正常，股市里本沒有常勝將軍，就算是股神巴菲特也有失手的時候。
如果不是炒股方面的事，那麼第二大可能就是她的寶貝弟弟又有賭債窟窿要姐姐幫著填了。孟遠航希望妻子煩憂的原因是前者而不是後者，股價跌下去還有漲回來的可能，幫韓珂填賭債窟窿則鐵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點餐了嗎？」。
「噢，還沒呢。」妻子的一聲問話打斷了孟遠航的思緒，「還是你來點吧。」
「那好吧。」韓茹當仁不讓地拿起桌上的菜譜。丈夫向來不會點菜，他們外出一起吃飯大多由她點餐。
老夫老妻之間不需要客套的開場白，待妻子點完餐，孟遠航直接將一個深藍色絨布袋擺至妻子面前的餐具旁。
「給我的？什麼東西呀？」韓茹頗為意外地接過絨袋，最近幾年慶祝結婚紀念日都帶有走過場性質，他們只是一起外出吃頓飯，丈夫沒另外送過她什麼禮物。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孟遠航面露和藹可親的微笑。
韓茹解開絨袋，里面是個精致的小錦盒，再把錦盒打開，一枚漂亮的鉑金鑽戒展現在她眼前，鉑金環上瓖有一顆璀璨奪目的大鑽，足有3克拉。
他們結婚的時候不富裕，孟遠航送給韓茹的結婚戒指是一枚極普通的鉑金鑽戒，上面瓖的小鑽石只有可憐的26分。從結婚至今，韓茹一直戴著它。夫妻倆婚後不久的一次爭吵中，處在氣頭上的韓茹曾抱怨過婚戒上的鑽石太小，氣憤地發牢騷說嫁他嫁得太虧了。但她只抱怨過那一次，此後再沒提過這檔子事。
「干嗎買這麼貴重的東西？」韓茹的眼中既透著驚喜也透著困惑——丈夫一向對奢侈品冷眼相待，怎麼會購買如此名貴的鑽戒送給她？
「鄙人身為董事長，有義務回饋一下敢于滿倉追高買進本公司股票的個人投資者。」孟遠航打著官腔說出這句早已想好的應語。
韓茹飛快地掃了丈夫一眼，丈夫臉上流露出的誠意瞬間消除了她的困惑。「其實你用不著這麼破費，」她看了一下自己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相形之下無比寒酸的結婚戒指，「我戴這個戒指就挺好的。」
妻子的話出乎孟遠航的意料，令他為之感動。稍後，他微然一笑，「我是覺得這枚戒指上的鑽石大些，跟你的服裝和用的包搭配起來更協調。」
韓茹沒說什麼，只是回以感激的微笑。
「不戴上試試？」
韓茹從錦盒中取出戒指，她沒有取下左手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而是把這枚新鑽戒戴在了右手無名指上，大小剛好合適。她驚奇地看著丈夫，「你怎麼知道我戴的戒指號碼？」
「噢，當初買結婚戒指的發票一直夾在結婚證里，上面有戒指號碼。」
「原來是這樣啊。」韓茹釋然一笑。
「款式還行吧？買這類東西我不太在行。」
「嗯，很不錯，要我選的話也會選它。」
「是嗎？」。孟遠航很是高興。
「你看——我也沒給你準備什麼禮物。」韓茹有些難為情地說。
孟遠航凝望著妻子瑩潤的面容，他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自己還沒有結婚，正在向心愛的人求婚。「你剛才說戴手上的戒指就挺好的，這句話就是送給我的最貴重禮物。」
韓茹以一種愕然的目光看著丈夫，她已經習慣了半冷不熱的丈夫，今晚丈夫過于「反常」的表現讓她心里有些發毛。
孟遠航讀懂了妻子目光中的蘊意，他的心情未因此而受影響。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融化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對了，還有個事兒跟你說一下，我已經定好了兩張票，最近幾天一起沒問題吧？」
「出游？去哪兒？」不但有昂貴的鑽戒還有旅游安排，韓茹眼中的愕意接近峰值。
孟遠航從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錢夾，接著打開錢夾取出兩張船票遞給妻子。「去遠航。」
韓茹听到「遠航」這個雙關詞後淡然一笑，她接過船票看了看，「真抱歉，明天——」她的眉頭緊蹙起來，「明天我得去趟澳門。」
「去澳門？」孟遠航的心一沉，「韓珂在那兒惹麻煩了？」
韓茹艱澀地「嗯」了一聲。
「晚幾天去不行嗎？」。
「不行。他在那邊欠了高利貸，被人家扣了，不及時還錢的話怕會出人命的。」
「他欠了多少？」
「六千萬。」
孟遠航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你打算過去幫他還上？」
「不還怎麼辦？他是我弟弟，我總不能眼看著他被人家割耳朵剁手吧？」
「你手頭有那麼多現金嗎？」。
「嗯——」韓茹咬了一下嘴唇，「沒有。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
「我可以出這筆錢，沒問題。不過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孟遠航在心里問著妻子︰你知道六千萬能救助多少失學兒童嗎？
韓茹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這錢算是我借的。我滿倉的那只股票套著呢，等我解了套就把錢還你。」
「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這是不是錢的問題，他要是做正經生意急需資金，咱們就是砸鍋賣鐵也支援他。」孟遠航的聲調極為平緩，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想因為這個壞消息毀了今晚的氣氛。
韓茹略作思索後一點頭，「好吧，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幫他還賭債。」她說完把手中的船票遞還給丈夫，「真不好意思，這票應該能改期吧？」
妻子被燭光映紅的面龐又新添了一層嫣紅的羞暈，跟喝醉了酒似的。看著妻子紅潤迷人的臉，孟遠航由衷地感到後悔，後悔錯失了太多本應屬于他們兩人的花前月下……
日上三竿，龔駿在一陣動听的鵲鳴聲中醒來。透過野營帳篷上的小窗，他看到自己給關滄海立的紀念石碑上站著一只漂亮的灰喜鵲，正好奇地向這邊張望。
龔駿貓著腰出了帳篷，灰喜鵲一見有動靜就驚慌地飛走了。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伸了個懶腰，感覺四肢百骸舒爽了許多。但他沉郁的心情並未因喜鵲的光顧而有所緩解，蘭格格再也見不著了，還能有什麼值得期待的喜事從天而降？
在開車回城途中，龔駿才開了沒多久便產生了強烈的饑餓感，昨晚上他光喝酒沒吃東西，現在餓勁兒上來了。在難耐的饑餓驅使下，他的雙眼不住地在道路兩側搜尋，準備隨便找個農家樂飽餐一頓。
繼續開了幾里地，龔駿看到前方一個岔路口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有一行大字——雲楓度假山莊歡迎您。這行大字下面還有一個標明方向的箭頭，箭頭後標注著「前行500米」。
度假山莊里肯定有餐廳，而且衛生條件怎麼著也會好過一般的農家樂。龔駿這樣想著從岔路口向右拐，向著雲楓度假山莊方向駛去。
廣告牌上明明標注的是「前行500米」，可龔駿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足足開了2000多米，才終于看到了雲楓度假山莊的大門。他在郊游中上這種當上得太多了，這還不算太離譜的，以前路標500米實際5000米才到的事他都遇到過。所以他壓根兒沒覺得挫火，趕緊找地方填飽肚子是真的。
幾分鐘後，龔駿大踏步走進雲楓度假山莊的餐廳。
午飯時間還沒到，餐廳里一位客人也沒有，只有兩個女服務員站在一張桌旁聊天。龔駿注意到她們個頭一般高，都白白淨淨的，不胖也不瘦，最明顯的區別在于一個是圓臉一個是長臉。
看到有客人進門，圓臉女服務員熱情地拿著菜譜迎上前來。「先生，請問您幾位用餐？」
「就我一人。」
「那您坐這邊吧。」圓臉女服務員引領龔駿在一張小方桌前落座。「您現在點餐嗎？」。
「好的。」龔駿接過遞來的菜譜，隨便點了一葷一素兩個熱菜，外加一份揚州炒飯。由于開車不能喝酒，他要了一壺花茶。
過了兩三分鐘，圓臉女服務員端著個茶壺走了回來，為龔駿倒了一杯剛沏的茉莉花茶。
一股淡雅的茶香之氣撲鼻而來。龔駿隨口說了聲「謝謝」，然後端起茶杯開喝。茶水很燙，他只能用嘴輕吹一陣再小口慢飲。
飯菜很快上齊了，圓臉女服務員退到一旁和長臉女服務員接著聊天。龔駿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飯菜來，也顧不得吃相雅不雅。
兩位女服務員就站在龔駿身後不遠處，餐廳里很靜，龔駿能清晰地听到她們的閑談內容。不過眼下饑腸轆轆的他專心致志地填飽肚子，對她們嘰嘰咕咕的交談聲充耳不聞。
龔駿以風卷殘雲之勢將桌上的飯菜掃蕩一空，他倒滿一杯茶，打算喝完這杯茶就結賬走人。在松馳狀態下，他開始听進兩位女服務員的談話聲。
長臉女服務員︰「楊姐給你介紹的那男的模樣咋樣？」
圓臉女服務員︰「還行吧。」
長臉女服務員︰「你手機上有他照片嗎？讓我瞅瞅。」
圓臉女服務員︰「沒什麼好瞧的。」
長臉女服務員︰「讓我瞅瞅怕什麼的，還怕我搶走他呀？」
圓臉女服務員︰「怎麼會呢。好，給你瞧瞧。」
長臉女服務員︰「呦，長得怪帥的哩！干什麼的？」
圓臉女服務員︰「期貨公司的。」
長臉女服務員︰「哇，這麼厲害？！」
圓臉女服務員︰「厲害啥呀，期貨公司保安員，一個月沒幾個錢。」
長臉女服務員︰「保安也行，湊合先談著唄，有更好的到時候再換。」
圓臉女服務員︰「你說得輕巧，就咱這長相，哪兒找更好的去？唉，要是咱有穆蘭婷的臉蛋兒就好了，有大老板自己找上門來。」
長臉女服務員︰「臉蛋兒好也得會抓機會，像她那樣抓不住好機會還不是白搭？」
圓臉女服務員︰「對了，穆蘭婷的病好了嗎？」。
長臉女服務員︰「听說好多了。」
圓臉女服務員︰「她得的什麼病啊？」
長臉女服務員︰「沒啥大病，就是感冒發燒，興許是想男人想的吧。」
圓臉女服務員︰「想男人想的？想哪個男人？」
長臉女服務員︰「你還不知道？她在桃源e世里迷上個男的，可是最近那男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不見了。」
喝完茶的龔駿正要叫圓臉女服務員買單，聞听「桃源e世」四字，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圓臉女服務員︰「不就是個網游嗎，干嗎那麼當真？」
長臉女服務員︰「說的就是啊，誰知道她干嗎那麼死心眼兒，非得找著那男的不可。為了找那男的，她還登了好些尋人啟事呢。」
圓臉女服務員︰「登尋人啟事？她可真夠邪乎的！」
長臉女服務員︰「我看呀，準是上回她沒抓住那大老板，悔得腦子出毛病了。」
圓臉女服務員︰「那男的一定特帥吧？穆蘭婷眼光可高著呢，別人給她介紹那麼男的她都沒看上。」
長臉女服務員︰「不知道。反正再帥也帥不過人家羅娜在桃源e世認識的，那才真叫超級大帥哥。」
「翔雲鶴」如同一聲驚雷，震得龔駿渾身一顫。
長臉女服務員︰「要說這穆蘭婷真是沒福氣，本來翔雲鶴該歸她的，可是她偏偏糊里糊涂地和羅娜對換了游戲身份，她成了鶯鶯，羅娜成了蘭格格，結果白白便宜羅娜了。」
圓臉女服務員正想接著話茬兒說什麼，冷不防被一聲脆響嚇了一大跳……定楮一看，原來是那位客人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正午強烈的陽光照進窗來，把宿舍內照得又亮又暖。
穆蘭婷側躺在床上，在藥物作用下她的高燒基本上退了，可頭還是有些昏沉沉的。
余霞客依然杳無音信，尋人啟事登出好多天了，沒收到一個有用的回音，倒是收到了一大堆煩人的廣告推銷電話和垃圾短信。在一次接一次的失望打擊下，她由滿懷期待漸漸變得心灰意冷。好不容易遇到自己心愛的人卻又無緣牽手，難道這是天意嗎？
穆蘭婷拿起平板電腦，開始回放余霞客和鶯鶯在一起的游戲錄像片段。雖然早已看得滾瓜爛熟，這些片段仍是她每天的必看視頻。
「我喜歡攝影，去年夏天我到頤和園拍荷花，路過玉帶橋的時候想給橋拍張照片，正好橋上站著個穿紅衣裳的姑娘，我就順帶著給她拍了兩張。我當時也沒太在意，當天晚上回家後細看照片，這才發現她有多美。不怕你笑話，從那以後，我就深深迷上了她，眼前總是時不時出現她的身影。」……穆蘭婷按壓平板電腦觸模屏上的暫停鍵，將游戲錄像中余霞客說完這番話時的表情定格下來。她記不清楚自己回看過多少遍這段錄像了，每次回放到此處，她都會情不自禁地定格住余霞客那副對蘭格格心馳神往的表情。
當……當……當，穆蘭婷听到三下敲門聲，敲擊力道適中，每次敲擊的間隔稍長。
「誰呀？」穆蘭婷虛弱無力地問了一聲。
門外一陣沉寂，沒有人應答。
「誰呀？」穆蘭婷又問了一聲，聲調有所提高。
門外還是無人應答。
奇怪，明明听到有人敲門的，怎麼不答話？穆蘭婷強撐著下了床，微微搖晃著走到門口。「誰呀？」她問了第三聲，聲調與前一次基本持平。
門外依舊沉寂無聲。
穆蘭婷估計是誰敲門之後听到屋內的詢問聲發現敲錯門了，趕緊溜了。發現敲錯門了也該說聲「抱歉，打攪了」之類的話呀，怎麼能一聲不吭就溜了呢？真沒禮貌！
就在穆蘭婷皺著眉頭準備返回床鋪之際，門外響起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
「余霞客。」（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