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章台宮。
小瑩走進行宮內寢,看見伯藝俯在榻上,知道她的傷勢未復。
「小姐,你還好嗎?能不能起來?」
伯藝輕輕抬起頭,柔聲問道︰「小瑩,政兒來了麼?」
「來了,小姐,政兒很想見你。」
「快帶他進來。」
伯藝說著,便要起身,卻不想身下一陣劇痛,忍不住蹙緊秀眉。
「小姐」小瑩心里一疼︰那天,小姐正逢身體不便,可是胡亥剛剛冒死把她從江東帶回來,正是滿腔怒火……小瑩急忙上前將她扶住。「小姐,你知道嗎?那天他無意地傷了你,可是他的心也碎了。」
伯藝默然無應,「快帶政兒進來。」
小雲抱著公子政來到伯藝面前,把他放在她身邊。
「娘親,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哭?是不是父皇欺負你?」
小公子親切地望著母親,看到她美麗容顏上未盡的淚痕,嬌柔地問道。
伯藝對著小公子溫和地一笑,「政兒,娘親沒事。」
小公子輕輕點了點頭,又道︰「娘親,政兒最近總是一個人,覺得非常寂寞。什麼時候再能睡在你和父皇中間,听你們對我說話呢?」
伯藝忍不住流淚,道︰「政兒,娘親對不起你。」
「沒事的,娘親,只要你快樂就好。咳、咳」
小公子忽然一陣咳嗽。
伯藝心里一緊,抬起頭,面向小瑩問道︰「政兒他?…」
「小姐夏御醫斷言,小公子-不會超過這三天了。皇上已經命人安排後事」
小瑩不忍說出這個結果,可是,這個時候再不說明實情,不就是造孽嗎?
「我真該死?」
伯藝悲痛得快要死了。
「娘親,你不要這樣。政兒會傷心的,父皇要娘親快樂,政兒更要娘親快樂。」
小公子忽然說道,他伸出小手,輕輕撫模伯藝的臉頰,像個成熟的大孩子一樣安慰她。
伯藝輕輕伸出手臂,緊緊地將小公子抱在懷里。
小公子望著母親俏麗的容顏,沉思起來,一會兒過後,忽然對伯藝道︰「娘親,你能不能答應政兒一件事情,如果你辦到了,政兒便會原諒你的過錯。」
說完,他頑皮地朝著伯藝微笑起來。他雖然還不到三歲,卻已長成了英俊的外表,特別是他微笑的樣子,幾乎與胡亥一般無二。
伯藝深情地望著他,輕聲道︰「政兒說-,娘親一定會答應你。」
小公子仔細地看著她,沉默了片刻,故意地做出一副無奈的姿態來逗她開心︰「娘親,你太違心,政兒不會強迫娘親做你不願意的事情。」
伯藝聞言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這個聰明的孩子,他居然有著這般不同于他年紀的理姓,而且他有著那樣一顆細膩的內心,竟可以絲毫不差地洞察母親的情感。
「娘親,政兒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也知道政兒想問什麼。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政兒。這樣的話,即使政兒死了,也會高興。」
見伯藝沒有答復他,小公子繼續說道。
「政兒,你不要胡說,如果一定要死,便是娘親代你去死?」
伯藝激動道。她的心疼得要吐血︰如果可以選擇,她一定會代替政兒承擔一切痛苦。
「娘親,政兒知道,我們都快死了,所以你要告訴父皇,你-愛-他?」
小公子忽然很正式道地說。
在場的眾宮人聞言,都忍不住哭了。
伯藝更加難受︰身邊的愛子帶給她太多欣喜,然而她更多的是為生下這個孩兒愧疚,現在,即將消亡的大秦帝國已經給不了他公子的榮耀,剩下只有為這個衰敗皇朝殉葬的命運。
後來的兩天時間里,伯藝天天和愛子在一起,撫弄他的頭發,抱著他親熱地入睡,她給他念詩經,和他一起沐浴。
小公子政天資聰穎,完全繼承了胡亥的睿智,他仿佛明白娘親的心思,乖巧地听從她的安排,他不願意有一刻的時間離開伯藝身邊,就是連在娘給他喂女乃的時候,眼楮還痴痴地盯著伯藝,生怕她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
「我要看好娘親,保護好你。」
這是小公子最愛說的話。宮人們听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都忍不住陪伴皇後一起落淚。
但是他的病卻越來越重,已經到了無藥可醫的地步,御醫們整天愁眉不展,卻無力回天。
終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小公子政再度發起高燒,他的小臉變得異常通紅,完全不是平日里俊俏紅潤的樣子。
夏侯且告訴伯藝,他就快要離開她了。
伯藝守在政兒身旁,寸步不離。她止不住流淚,眼淚滴在小公子的臉上,他終于蘇醒過來,看見伯藝,高興地笑了。
「娘親,你又哭了?」
小公子聲音憔悴地道。
「沒有,娘親只是盼望你醒來。」
伯藝柔聲說道。她輕輕俯去,親吻她的愛子。
小公子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體香,吐氣如蘭的唇芳,忍不住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娘親,政兒快要離開你了,你,咳、咳你要答應政兒一件事情。」他費力地說道。
「政兒,不要說這麼多的話,你的身體會受不了。」
伯藝柔聲阻止他道,她知道,一旦他向自己提出要求,她便沒有拒絕他的勇氣。
「不?娘親,答應政兒,你一定要和父皇在一起?」
小公子固執地堅持說完,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為了提出這一句長長的要求,他嬌女敕患病的身體因為氣力耗損而變得更加虛弱。
伯藝滿頰淚落,輕輕地將小公子抱起,攏在懷里,溫情地看著他。
「你答應我」
小公子再次固執地對她說道,然而他的話尚未盡,忽然被一個深深的喘息打斷,這之後,他小小的頭便無力倒在母親的懷里,再也沒有了呼吸。
「我答應你,政兒,我答應你?」
伯藝痛苦地大喊。她的眼前忽然一陣幽暗,昏厥不省人事。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之後數日,亡秦風暴席卷咸陽,血染殘暮,沒有背離國都投奔新主的親軍奮力拚死抵抗,不過,這樣的執著只是為了盡忠而已,誰都知道,死亡已逐漸接近地籠罩在咸陽皇宮的上空。
最後一天終于到了,首席御醫夏侯且親手托著一只金盤來到布壽宮,上面盛放一只精巧絕美的瓶子。
這是御醫院的全體御醫精心為皇後調制的毒藥,它可以讓伯藝毫無痛苦的感覺,而且,絲毫不會損壞她死後的容顏。
伯藝平靜地接過這個精致的小瓶,默默地觀察著它。
「小姐,其實你心中的溫良君子就是皇上,他對你的愛遠遠超過他對天下的殘暴。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你真的決定不去見他?」
小瑩含淚進言道。她知道,現在,屬于胡亥的時間已經非常有限,而他之所以選擇等待,只是想要見到伯藝最後一眼。
時不後娘。「胡亥在哪里?」
經過一陣死寂般的沉默,伯藝忽然轉向小瑩,問。
「皇上在望夷宮。」
小瑩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哭著微笑。
「我這樣做,便是負了爹娘和齊國。」伯藝輕嘆道。
「他為你負了天下。」小瑩激動道。
伯藝沉思片刻,輕輕放下那個精致的小瓶,倏然站起身來。
「等一等,小姐,讓小瑩最後一次為你梳妝,讓他看到你依舊嫵媚曼妙的樣子。宮廷侍衛們在外面全力抵擋,現在還有一些時間。」
伯藝點了點頭,緩緩地在梳妝台前安坐下來。
片刻過後。
「好了,小姐。」
小瑩入神地欣賞著伯藝,這是自從認識小姐以來,她最美麗的一天。
伯藝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清荷般的容妝,輕絲白裙縹緲如雨霧,潔淨而淳美。
「我們走-」她淡淡地道。
望夷宮。
「參見皇後。陛下在里面等你。」
東風見到小瑩陪伴著皇後來,立刻和洪中相視一眼,一起推開望夷宮高聳厚重的大門。
「謝謝你。」
伯藝說。
東風點了點頭,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
伯藝進去之後,他們輕輕關閉宮門,以此同大秦帝國的皇帝和社稷永遠地告別。
「東風大哥,我來陪你。」
小瑩朝向東風微微一笑,道。
「小瑩,來生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東風深情凝望著小瑩,向她說出一直埋藏內心,早就想要作出的表白。
「東風大哥」小瑩忍不住撲向東風的懷里,和他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正殿里面。
「你早就該死,但要殺你,我卻辦不到。」
胡亥面容深沉地看著她,道。
「既然我欠你的,就讓我還給你。」她走近他身邊,說。
胡亥看見,她的美眸已經淚水盈盈。
他一把抱住她︰「再沒有一位帝王的愛情比朕的更加昂貴,竟然要用一統天下的大秦江山來換取你的共枕同眠。」
伯藝輕輕閉上雙眸,淚水疾流而下︰「胡亥」
他的心震憾了︰妖精,你終于肯真心真情地喊朕的名字了?
「伯藝」
他難受道。
「對不起,我盡了力,可是沒能幫你挽回大秦天下。」
她萬般愧疚道。
「可是我卻挽回了你。」
他笑說。
「我愛你。」
她深情道。
「我知道,如果讓朕重新選擇,仍然會在初見之時便下定決心要你至死相陪。」
伯藝聞言,回報他淡淡的一個微笑。
「動手-?」
她說。
他點了點頭,緩緩舉起佩劍,停在她心口的上方,雙手卻不自覺地顫抖。
伯藝嫣然一笑,輕輕伸出手去,握緊他的手腕,狠狠地刺下去……劍入骨肉而折,那是設計好的︰一半入她的身,一半進他的心。永生永世,身心合一。
「伯藝——?」
胡亥大喊一聲,聲音響徹天籟。t7sh。
慢慢地,他看著她嬌女敕的軀體緩緩輕盈倒在自己的身下,那副清麗月兌俗的容顏依舊保持著傾國傾城的憂傷。
他忍不住眼淚紛飛,落在她安詳睡去的面頰上。
宮門大敞,項羽率部闖進咸陽皇宮,趙高跟在他的身旁,一臉獰笑地望著曾經的主人。
胡亥輕蔑地逼視趙高一眼,斷然抬起手中半塊佩劍,置于頸邊,用力揮下。
項莊緊隨而至,那一刻看見,胡亥的眼神里只有從容,他的行動是那樣決斷,絲毫沒有玷污他的帝王威儀。
他輕輕地倒下去,摔倒在她的身旁。
他伸出右臂,努力地將她攏進懷里,以這種方式實現永遠和她在一起的諾言。
此後很長時間,一首情歌傳頌良久,天下議論紛紛,在暴秦滅亡的喜悅之余玩味不盡這樣一段佳句︰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