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獸青篆,裊裊化出一方從未見過的天地。如同一道無形的塵門,等待滌生的走入。他自是不曉,這煙羅蜃宮幻化的境地亦虛亦實,身在其中,只當做現世。倘若不走入,那麼其後無數因果俱可避免,也就不存日後這如許可嗟可嘆的離合了。然而,一切都是前定,見師姊陷身于內,他竟是不假思索的,便走入那一道青煙之中。
光色由明至暗,又由暗至明,一幅湛藍在他面前鋪展而開。
他幼小的眼看待世界仍是朦朧一片,白雲在空中無拘無束的變化著形跡,船桅筆直刺向天空,身周一切都在輕晃。他尋思身在何處,輕動手足之後卻發現是在襁褓之中。他似已變作了一個嬰兒,此刻正躺在船上。他能听得見心中自問自答的聲音,卻又忘記了自己本來的身份。
一張臉慢慢現出在面前,黝黑、干瘦、生滿了鬢角和胡須。他口不能言,卻向著這個看來有些蒼老的男人伸出了稚女敕的雙手。
那男子將他抱起,此時他可見到這男子精赤著上身,身上皮膚枯黃,瘦骨嶙峋,但卻又顯示著無窮的力量。他猜想此人該當是自己的父親,從自己依戀的哭聲和緊緊攀住其肩膀的一雙小手可以判斷而出。但奇的是他卻一點沒有想到過母親,似乎生下便只有父親一般。
父親抱著他從船上躍起,向近處的浮橋跳去。眼中湛藍一陣抖動,卻又散下那藍中帶綠的海面,向著天邊無盡蔓延。千百浪尖,億萬浮光,空中飛鳥掠過之際,海水之中如畫筆隨意揮灑繪就的道道白墨,形成海中礁石小島。
然而,他們卻並未住于島上。近海之上,木棧相連,幢幢四方的木屋伸長四根木柱,扎于淺灘之上。木屋與浮橋時刻晃動不休,更不用說那條條小艇。此村中人,世代居于海上,早已習慣了身下永在的晃動,倘若令其走到陸地之上,卻反會覺身軀不穩,甚而感到眩暈。
父親將他放在浮橋之上,他可依稀感覺身旁躺著另一個嬰兒。兩人亂動的手足偶爾會彼此相觸,他們此時無智無識,又怎會想到彼此命運一生牽系。
四周圍來村民的船只,隨著父親粗獷沙啞的喊聲,開始齊聲歌唱。歌聲甚為奇異,用著外間人所不知的音節和旋律在海天之中唱響。他自是不知這是村人為了慶祝新的生命誕生而進行的儀式。海上多災,且出海之際,魚龍曼衍,歷千年而往,此族中人漸漸減少至一兩百人。而另一原因,則是此族人千年傳承,竟是不許在族中通婚。每當村中男子滿二十歲時,便須出海到周圍島國覓女生育,產下嬰兒之後卻又不許女子跟隨,只將嬰兒帶回。試想身為母親,如何情願。久之方圓數百里之內再無海島住民願意與此族有涉,甚至為了此族青年有時強逼他族女子生育,一直有外族人前來尋仇。但此族人驍勇無比,且水性無人能比,故歷經千年,無人能撼動,只是人口漸少,且外出覓偶也不得不越行越遠。是以生命得來何其不易。
若產下女嬰,卻要經過一番「天擇」,在儀式中擲于水中,村民三闋祈神之歌唱完,若仍未死,便留在村中。長到可生育的年齡,便要服下海中一種七彩水母的精汁,便不能生養。但奇的是,雖不得懷孕,卻亦會生出乳汁,便哺育嬰兒。村中之人常年禁欲,唯有每年仲春祭神會上,男女奔走不禁,每幢船屋之中,春聲不絕,一如上古習俗。
他身旁便是一女嬰。村人從日間唱到夜晚,燃起數百火把之時,便由他父親,一族之長將這女嬰交給其父親,由女嬰父親親手將她放入水中。火把晃動不休,歌聲越來越急,墨夜星天之下,一渺小生命在水中為生存而拼命掙扎。父親抱起這女嬰時,那張稚幼的臉在他眼前一晃而過,他听到自己心中驚呼一聲「師姊!」,卻隨即便忘了這兩字對自己又有何含義。
歌聲三巡,如同經過百年,當他父親將女嬰從水中抱出之時,人們屏息听著女嬰是否還能發出聲息。父親將她雙足提著令她頭向地,冰冷的海水從口鼻中涌出,久久不聞動靜。正當人們失望之極,未料一聲哭啼將夜海波濤全然壓下,一個頑強的生命終得保留。人們歡呼之聲令嬰兒哭聲更甚,卻也令人忽略了實則兩個嬰兒都在慟哭。
天上的流雲潔白若雪,海水波紋之下藻綠如林,當面前的一切都逐漸清晰,他亦如大人般開始在晃動不休的浮橋和船屋中走動。那幾年之中,村人帶回的嬰兒只有他們兩人,比他們大的少年此時已將近弱冠之齡,比他們小的那一批少兒此時卻仍在呀呀學語。年齡相仿的兩人便整日在船屋浮橋之間飛跑嬉戲,又或者雙雙躍入淺海之中,去逐那珊瑚間形形**的游魚。
不足十歲的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有什麼男女的分別,出則同行,入則同寢。而日後祭神大會上,屬于他們這一代的只有他二人,遲早也是他二人之間產生肌膚之親,村人又怎會干涉兩人過從甚密呢?
因而隨父親出海照理船上是不得有女子的,卻也為此而壞了規矩。那一日他們隨著父親離村百里,要看父親如何向他二人演示那深潛絕技。海色熒藍如玉,一輪驕陽為萬峰涌動的海面點上無數金光躍動。父親在船頭吹響海螺,似探看有無危險的水族循聲而來。海面平靜依舊,不見有異常。父親便貼在船邊,直將上身俯低在水面之上,凝神斂氣,如與大海耳語。許久之後,方才口餃著一把漁刀,提著一把鐵叉一躍而下。
系在父親身上的長繩圈圈蕩開,直落海下,父親如同墜入海底的沉船,似乎一去不返。雖然早就得知父親能在水中閉氣一炷香之久,但久不見那長繩動彈,亦不免擔心。
「你以後也要和你阿爸一樣,去遙遠的島上搶一個女人為你生孩子嗎?」十三歲的她捧著腮邊,如此向他說道。
他一怔,從未有人向他問過這樣的問題,似乎那是自小就已得知的宿命,就和餓了便要吃飯,困了便要睡覺一般。他看向她,背著海上夕陽的她臉俱藏于一片陰影之中,只看見縴柔的發絲在輪廓之上輕輕飄動。他向她點頭道︰「不然我們從哪里來?」
她雙眼輕眨,伸手掬了一把海水,又向空中潑去。看著點點飛花道︰「你知道什麼是新娘嗎?」
他一愕,似從未听到過這兩字。「不知道,阿爸從來沒說過。」
她笑道︰「我也不知道呢。曾經出過海的阿嬸說她見過陸地上的新娘,說她們很美。我也想當新娘呢,你會讓我當嗎?」
他奇道︰「你想做什麼你便去做呀,問我作甚。」
她依然捧著腮,眼中似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向他道︰「你是村長的兒子,將來我們全村人都要听你的。你說我可以當,我才能當上呢。」
他「哦」了一聲道︰「那你就當嘛。」
她道︰「你說的?」
他撓頭道︰「我說的,你當便是了。」
她嫣然一笑,實則自己也不清楚這兩字究竟有何含義,正要繼續說話,未料一片嘩然水聲,父親已從水下浮出了海面。黝黑的臉上淌著海水,卻全然是笑容。只見他舉著一手,叉上叉著一條金色的逆鱗魚,嘴間卻不見那把刀,反而含著一枚兩寸有余的明珠,閃著瑩瑩晶光。想來必是在海底尋到成年的老蚌,從其口中挖出。
村中壯年出海雖也經常帶回那蚌中所含的珍珠,卻從未見過如此之大,且這般流輝瑩彩的寶物。兩人一喜,正要迎上,卻不想船身一陣亂晃。海面猛然射出數百道水箭,海上頓時一陣風暗波急,又見幾十丈開外,竟有無數尖角的魚鰭露出,向這小舟急速沖來。
兩個少年驚惶莫名,不知發生了怎樣的變故。父親卻心知,這等百年難得一見的蚌精,很少沒有成型妖邪圍護的。父親將口中明珠吐在船上,猛一推船身,向兩人叫一聲「快劃回村去」,便又潛下水向另一個方向游去。
兩人只見那一叢魚鰭追著父親的方向而去,那海中射出的水箭也排排錯落,如箭陣一般直向那方移去。那水箭也不知是擊中了父親,還是傷了那群鯊,海面瞬間飄起一股紅流。數條月復部被擊穿的鯊魚半浮在海面,周圍頓時圍上無數同類,尖吻利齒瘋狂撕咬,海面上下一陣混亂。他向那里呼喊,直欲跳下,卻被她攔住,又用盡了力氣迅速向村中劃去。
海面又噴出一道百丈高的水柱,山一般漫起一道青色的背脊,如有一尾千丈巨鯨,直向兩人追來。那怪物掀起的波濤足有數丈之高,小舟高高抬起,又被重重拋下。空中一片灰暗,但數十丈之外卻仍是一片夕陽波光,就好似周圍有著一個無形的灰球,將小舟所在海面罩定一般。
他這才意識到再不與她齊心協力,休想逃開這怪物。然而背後那巨鯨越追越近,眼見逃回村中已是無望。
「我們不如暫時避到那里去!」叫聲中她往前方一指。
他抬眼看去,卻見前面有一道島礁,在滿天昏灰之中卻赤紅如火,甚為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