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憨子輟學
憨子來找我的時候，我正站在走廊上眺望江心洲的蘆葦。97小說網長江順武漢滾滾而下，到了本地分了一道叉，江心出現這麼一個四面環水的小洲，洲上有疏落的人家，種了一排排的柳樹和楊樹。江心雖然土地肥沃，但因為是長江行洪區，只能在每年大水來臨之前搶種點油菜、小麥，除此之外就是浩浩蕩蕩的大片蘆葦。遠遠望去，一團生動的綠與波光粼粼的長江共同向天際流淌、蔓延。
從食品廠搬遷的時候，我就相中了江邊的這個四層小樓，二樓以上視線就可以越過大堤看見江景。選在這里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里是烏林鎮的老正街，原街道居民集中，守在這里離縣城中心小學很近，晚上可以多收幾個學生。柳嫂子為了照顧翩翩學習和我一起在這棟樓的三層租了隔壁左右緊挨著的兩間房屋。
憨子過來的時候垂頭喪氣，我起身笑哈哈地給他打招呼，眼皮跳了一個下午，我心里正打杷鑼鼓呢，這是要跳財啊還是要跳災啊,結果是把稀客給跳來了。
憨子沒好氣的說，災，是跳災！你的直覺還真他媽靈敏。
我嚇了一跳，問，憨子出了什麼事了？
憨子眼楮一紅，喉嚨翕動，我爸，我爸不讓我讀書了！看得出他在強烈控制自己的情緒，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怎麼會這樣啊？憨子還剩一年就可以畢業了，而且他的學習也不錯，上個二本應該沒有問題的。從小到大沒見過憨子哭，突然見他這樣，我也不知道怎樣去安慰他，趕緊從屋里搬了張凳子出來讓他坐下。
婆也出來了，問長問短。憨子擦擦眼楮強作歡笑地對婆說，婆，我沒事的，就是過來找吳迪說會話，您忙您的，不要管我們。
婆不放心，說，吳迪的幾個好朋友里頭，我最愛的就是你了，看著你從小時候長到現在這大，還沒見過你翻生，是不是哪個欺負你了？
這下憨子眼淚真流出來了，婆，沒事的，就是我爸不讓我讀書了。
婆眉毛跳動，我曉得她是心痛了，唉，迪伢是沒有娘老子，才沒把書讀完，你爸媽有腳有手的，家里就你一個獨兒，為什麼不供你把書讀完呢？這狠的心，我要回去說說你爸！
憨子無聲地流淚。
我扯婆的衣角，婆，你趕緊去做飯，晚上憨子在這里歇。婆哦了一聲便去煮飯了。
我估計是憨子家里發生了什麼變故，所以他爸才不讓他讀書，你爸到底是怎麼啦？前幾時看他還好好的，怎麼就突然不讓你讀書了呢？
憨子說，他事先招呼也不打一個，前天突然跑到學校喊我回家，然後就再不讓我去了，搞得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我問他，是不是你家里發生什麼變故了？
憨子搖頭，我也不懂我爸，只說讀了大學也沒用，又不包分配，將來找不到工作了還得害他去鑽煙囪，那樣，還不如現在就把煙囪鑽好托人給我找份工作。
我心里一動，你爸給你找到工作了？
憨子繼續搖頭，我有個表哥在縣公安局，我爸要托他把我的戶口遷到街上來，說是吃商品糧的比種田的地位高。
我听了心里很氣憤，你爸打的什麼算盤啊？沒有工作拿什麼吃商品糧？真是糊涂！種田的怎麼了？種田的還有口飯吃，現在城里大把的下崗工人混得連飯都沒得吃的。風水輪流轉，說不定哪一天人家還羨慕我們是農業戶口的人呢!
憨子不做聲。
我追著問他，你爸打算下一步怎麼安排你呢？
憨子說，我表哥叫他先等著，說是一定給我安排個工作。
我想起了我和婆找表叔要工作的情景，眼巴巴地指望著這個當大官的親戚，結果人情轉了一大圈還不及于我當初自己答應周麗。
我說，你怎樣打算呢？
憨子很茫然，我能有什麼打算？等著我表哥決定命運唄！
你表哥要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事呢？
我自己去找，找不到事做的話，我去工地提灰捅做小工還是沒有問題的。
你要是去提灰桶，你爸肯定會氣死的，他費力巴挲地把你辦成非農業戶口，指望你變成體面的城里人，你卻跑去做農民工，他是不是得氣死？
那能怪哪個？他要轉我的戶口又沒提前跟我商量。
我想了想，沒跟婆商量就在心里暗自做了個決定，憨子，我看這樣，我現在有十幾個學生，一個人又是輔導語文又是輔導數學的，也忙不過來，不如你來幫我的忙，收的學費我們一人一半。
憨子連忙擺手，那不行，你跟婆靠這點生計度命，我怎麼能搶你的飯碗啊？
我笑，不是搶飯碗，是我們合作把事做大。
憨子疑惑地望著我，怎樣做大？
這個規劃我早就胸有成竹了，現在的家庭都只有一個伢，家長對孩子的全部希望都放在教育上，巴不得自己的伢抓緊一切時間來學習，我們在放學之後和節假日辦課外輔導班還是很有市場前景的。
憨子反問我，學校的老師難道不曉得出來賺這個錢？
我正色道，國家有規定，在校教師不允許在課外收費辦班的。
憨子笑了，哦，到底還是你的頭腦靈活眼界高啊！
我信心十足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跟我一起干吧！一切都會有的！
憨子說，行，不過先說清楚，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剛開始還得觀察試用一段時間哈，這段時間我不要工資，有口飯吃就行。
憨子一掃心頭的陰霾，我們倆哈哈大笑，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婆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說等柳嫂子和翩翩回來一起吃，就听到樓下柳嫂子喊我，吳迪，吳迪，快下來給我幫幫忙。
婆說，柳大姐回來了，你快去幫忙。
我和憨子一起跑下樓，見柳嫂子把自行車歇在馬路邊上，車後架綁的兩個大竹筐里裝滿了麥子。
我好奇地問她，柳阿姨，你不是賣衛生紙嗎,怎麼裝這麼多的麥子啊？
柳嫂子的臉曬得通紅，她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汗水，笑著說，有的農村人手上沒有現錢，但是家里有麥子，那就拿麥子來換我的衛生紙唄，我再去賣麥子賺得還多些。
從她臉上那一副滿足的表情來看，她很滿意甚至是得意她新發現的這條財路。
我和憨子幫著她將兩框麥子抬上了樓。
翩翩嘴里叼著根棒棒糖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我們幾個早就餓了，見翩翩回來了趕緊洗手準備吃飯，卻沒注意到翩翩後面跟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眉目神情像極了柳嫂子死去的男人。
我們幾個都有點驚訝，翩翩說，我叔叔來了。
婆馬上熱情地邀請翩翩叔叔一起吃飯。
柳嫂子卻把臉拉得老長，你到這里來干什麼？
翩翩叔叔笑，我怎麼就不能來？我來看看我佷女！
柳嫂子說，你不是都已經看到了嗎？
我們詫異了，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听柳嫂子劍拔弩張的口氣，這分明是個不速之客，我們心里立刻警惕起來。
翩翩叔叔說，我也不瞞你說，我是來要錢的！
柳嫂子冷笑道，你要什麼錢？
翩翩叔叔用不緩不急的語調說，我哥死了，供銷社賠的那六萬塊錢，你未必想一個人獨吞不成？——
注︰鑽煙囪——托人找關系走後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