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娘你來,拜見王夫人這乃是今科狀元郎的母親。」盧氏在絳芸軒里,透過窗戶見奉珠已經步上了台階,便唇角含笑道。
奉珠心覺不好,暫停于台階上,抬頭看看盧氏又看看王夫人。
王夫人見了,便以為奉珠羞意難掩,忙道︰「好孩子,我們娘們可是有緣的,快來給我看看。嘖嘖,我遠遠瞧著,大娘子這風骨裊娜的身段,這傾城的容貌,合該去我們家的。」
奉珠一怔,心頭巨震!眼神渙散。
「阿娘……」
盧氏察覺奉珠有異,慢慢站起身,笑容半斂,
奉珠心頭苦澀,手心冰涼,便要硬撐著身體盈盈下拜。
奈何,暈眩襲來,奉珠往身後綠琴和錦畫身上一倒,鳳眸半含,仰首望,那分明湛藍如洗,白雲如棉,燕子高。
春末夏初,何故她滿身冰涼,如墜深淵,所幸就此長睡不醒。
鳳眸一合,便是徹底昏厥過去。
「珠娘!」盧氏下出了一身冷汗,忙大喊一聲奔下台階,把奉珠摟在懷里,失了理智,啼哭不止。
王夫人怯怯,心想這為大娘子莫不是有什麼隱疾?此事還要回家同老爺商量一番才好,便忙賠罪一聲,告辭去了。
奉珠這突來的暈厥,倒是真把綠琴、錦畫等幾個丫頭嚇壞了,娘子的飲食皆是出自她們之手,這、這若是有什麼事,她們也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前幾日又出了杜氏那樣的事情,由不得她們不嚇壞。
頓時,這絳芸軒台階上便听一窩子娘們哭哭啼啼,沒一個省心的。
听得丫頭稟告,也是把房公下了一跳,心想我就這麼一個嫡女,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的!
忙扔下逗鳥的圓珠銀針,往絳芸軒奔來。
一踏上白石橋就听見,石橋那頭,回廊盡處的絳芸軒里傳來哭聲,房公的心一下子就拔涼拔涼的,老眼泛紅,喃喃一聲︰「珠娘……」
竟覺雙腿酸軟,扶住橋上蹲坐獅子,停步難前。
郝總管也是急得不行,他忙撇下房公親自去查看,到了近前,一聲呵斥把圍著的丫頭們驚散,湊過頭去一看,臉上並無紫斑,七孔也並不流血,臉色尚可,他擦擦額上冷汗,便告罪一聲,伸手去探奉珠鼻下氣息,平緩溫和,這並非七絕之兆,便道︰
「夫人,大娘子並無甚大事,許是氣漸熱,大娘子受不得暑氣,這才暈厥了,快抱回房里,鼻下抹一抹精油叫醒了大娘子才是正經。」
房公顫巍巍的跑過來,听了這話,便喜道︰「當真!」
「是的,老爺。虛驚一場。」郝總管也感好笑,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禁呵呵笑起來。
房公一拍自己額頭,腿也不軟了,心也不涼了,健步如,到了跟前,推開盧氏,一把將奉珠抱起來,便跟盧氏道︰「你們吶,真是嚇死我了,不清不楚的就哭,你們一哭,我還當珠娘真出事了。」
盧氏羞赧沒好氣道︰「我這不是被嚇著了嗎。快抱回她繡樓里去,青葉你快去我房里把那銀丹草精油拿來。也怪我,這大中午的,我叫她出來干什麼。」
卻說李姬陽在邊關碎葉城呆了幾日,便有長安的消息傳來,並附帶一個翠玉葫蘆,自接了鴿傳書之日起,他便心緒不寧。
直到一日里晨起,他眼皮跳個不停,直到午時方止,他便再也坐不住。
恰他需要的消息知道的也差不多了,便辭了生死渡老板娘,快馬加鞭,星夜趕路。
野外山林,狼嚎猿啼,梟笑狗吠,危機四伏。
直至篝火升起,漸漸圍上來的那一雙雙綠眼珠才熄了心思,刨地退散。
安慶打了一只野雞,一只野兔,在河邊剝洗干淨了插上樹枝放在火上烤。
那烤下來的油滴在火里滋啦啦的響。
月色闌珊,高掛枝頭。
李姬陽心緒不寧。
背手在後,手捻佛珠,慢慢在火堆旁踱步。
「我們這是到哪里了?」李姬陽順嘴一問,並不指望得到安慶的回答,而是接著道︰「該是到了風州地界了。」
「主子。」安慶把烤好的雞大腿撕下來遞給李姬陽。
李姬陽接過,這才坐下來慢慢吃起來
一夜無話。
奉珠不想自己的一時暈厥,倒惹得父母為自己操心,她愧疚不已。
盧氏還以為是奉珠擔心未來的郎君不好,這才情急昏迷的,便想了法兒讓奉珠和那為狀元郎見上一面。
奉珠暈厥之後,盧氏也不敢瞞著,便跟房公把打算和禮部郭侍郎家結親的事情跟他說了。
房公一听,初還搖頭不贊同,少頃,到不知他怎麼想的,哈哈大笑一陣,便應了。
嘴里還咕噥了一句旁人听不懂的話。
奉珠不想再違背父母的心意,惹父母傷心難過,便點頭應允。
奉珠想著,見一面也好,看看自己未來的郎君長什麼模樣,興許見了面能得自己眼緣也未可知。
兩家選定了地點在東市繁華區下第一樓,便是奉珠和元娘常去的那家酒樓。
自進了東市人便多了起來,馬車行進緩慢。
奉珠掀開簾子往外看了幾眼,便見外面旗幡飄展,有食肆,有茶寮,有酒店,拐角不起眼的地方還有專賣死人香燭衣物棺材的凶肆。
人聲鼎沸,喧鬧熱烈。
盧氏把簾子放下來,拉著奉珠的手道︰「我的兒,其他時候任你如何耍鬧都可,今日可要好好表現。」
奉珠心中縱然不願,也不好和盧氏說,知道阿娘為她的婚事幾乎要愁白了頭,便靠在盧氏身上,抱著盧氏手臂嬌嬌道︰「知道了嘛,兒不過就是瞧瞧罷了。」
盧氏便笑道︰「呦,還知道羞了。放心,這是個狀元郎,品貌性情定然是不差的。今日咱們只是和王夫人吃個飯,誰知她家那孩子尊了父命前來找人,一進雅室正巧你們就踫了一個面。可記住了?」
「嗯。」奉珠長長的蔻丹指甲劃拉著坐下緞子軟墊,苦澀應著。
「夫人,到了。」馬車停了,青葉打開車門,讓車夫放下踩凳,攙扶著盧氏、奉珠下車。
這下第一樓的牌匾還是聖上欽賜的,只因微服下來時吃了他們店里的名菜,乳釀魚。
乳釀魚魚肉倒是一般,只是他們大廚做出來的魚湯,那真是一絕,每每讓人想起那乳白如女乃的湯汁便口舌生津,吞咽口水。
這間酒樓原本也沒這麼輝煌氣派,在長安也僅僅勉強算在二流之列,這家店的掌櫃老板是個實誠的買賣人,在飯菜上從不偷工減料,他自己又是一個喜歡喝魚湯的,又精通廚藝,便在這魚湯上下功夫,久而久之就做出獨特來。
本也沒有什麼大的志向,在長安酒樓多的是,有後台的更是多如牛毛,誰知喜從降,糊里糊涂就成了下第一樓。
隨著名聲而來的是來自各方的打壓,聖上縱是喜歡也沒有道理來,這掌櫃便也是個有心眼的,知道憑他一己之力,酒樓遲早是要易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他自己把自己的酒樓分紅給出去,如此一來不但保住了自己的酒樓,還有了大靠山,一舉兩得。
這才有了如今的下第一樓。
坐落于東市最繁華的地段,任是誰,只要進了這條街,打眼一看便能看見這座酒樓,它不僅建築高貴豪華,便是里頭裝飾也是上等的,因此吸引了眾多的王子公卿前來。
生意興隆自是不必說的。
一樓大堂便是經營普通百姓,多是富商,亦或是寒門學子。二樓、三樓上皆是雅室,富貴名流多在于此。
今日坐堂的是大掌櫃福星,見有貴婦來,便放下手中算盤,從櫃台中走出,拱手笑迎。
「盧夫人、房娘子,今日怎有雅興來?還是錦園春?鄙人這就去安排。」
「你竟是還在這里?我恍惚記得,五年前你就在這里了。就錦園春吧,先不忙著點菜,我們等人,郭侍郎家的王夫人,若是她來,便讓酒博士領了她過來。」盧氏道。
福星便笑道︰「沒成想夫人還記得鄙人,房公倒是一月中有幾次來,大娘子也是一月中要來一回的,只是不見夫人,夫人也要松散松散才是,莫要太過操勞。」
「你這記性才真是好,誰都認得。怪不得你們這店生意興隆了。」盧氏高興道。她今日本就高興,又被人一眼認出,心中更覺些些暢快。
「夫人樓上雅室請。」福星躬身道。
奉珠今日面上微笑,心中卻是提不起勁來。
進了雅室,踏上竹席,在厚毛氈上跽坐了,便愣在那里,不言不語。
「珠娘,你可是不願意?」盧氏終是發現,便斂容擔心道。
「沒有啊。兒只是餓了,阿娘,咱們要等很久嗎?不然,就不看了吧。」奉珠不在乎道。
「這可不像你。以前到還吵著什麼兩心相悅,這會兒子怎又這般不挑了?耐心等等,一會兒便也該到了。」
王夫人也是守時的人,今日便硬拉著自己兒子送她來。
郭書懷自是知道今日是為何事,起初他是不願意娶一個閨譽有瑕的女子的,但听他父親分析朝中形勢,便覺娶了也無妨。他不是那等清高之人,更不真,以為只要有真才實學便能青雲直上。
他家中也是世代書香,經營數代,到了他父親才做到禮部侍郎,直到他考上狀元郎,他郭家才真正有了鼎盛之兆,若是和當朝賢相結為姻親,何愁不更上一層樓呢?
退一步講,先如今風氣便是如此,女子出格些,也並非不可原諒,只要她嫁為人婦之後,端正守禮也便是了。
攙扶著自己母親上了樓,站在雅室門口,郭書懷回憶著杏園那夜,那驚鴻一瞥,那女子確實如牡丹仙子下凡塵,也辱沒不了自己,便也欣然前來,期待相見。
听見敲門聲,雅室里伺候的青葉把門往右側拉開,欠身請進。
「夫人大安。」王夫人一見室內盧氏,便高聲笑道。
「快進來。不過約了你來閑聊,哪里來的那麼多禮數。」盧氏跽坐在上首,招呼王夫人就坐。
「前進士郭書懷給盧夫人請安。」郭書懷一揖到底。
盧氏見了便掩唇笑道︰「何必如此多禮,你這孩子,可是拿到春關了?」
「阿娘,你這話可是白問了,他都自稱前進士了,自然是拿到了的。」奉珠禁不住嗔怪道。
「可不是。是我問了白話。」盧氏描補女兒無禮道。
郭書懷抬頭看奉珠,便見奉珠穿了一見粉色高腰束裙,外罩一見乳白的梅花杉子,發髻不是時下流行的高髻,而是松松綰了一個散髻,上綴串了珍珠的流蘇,讓她看起來分外嬌俏可人,倒是少了幾分艷光,讓人覺得端莊可親。
郭書懷心中便想,這才是好娘子該有的模樣。瞧來這位房娘子,也並非如傳聞中那般刁蠻不可理喻,孺子可教也。
郭書懷看奉珠,奉珠便也抬眸看他。
但見他俊眉修目,軀體高長,氣度不凡,渾身書卷之氣濃厚,也算是一個很好看很舒服的男子了。
可奉珠尚覺他不好,嫌棄人家少了一分貴公子該有的華貴。想他家也算是世代書宦了,怎看起來這般造作不舒服,到有些小家子氣了。
還不如某個一身銅臭氣的人呢。人家雖整日賬冊不離手,可看起來就是經地義,理所當然,日日埋首金銀銅錢,也不見他變成一個腦滿腸肥,令人討厭的混球去。
把他放在人堆里,倒是一眼就能看到的,氣場強大。
哪里如這人一般,若是放在人堆里,還不知被擠到哪里去呢。
奉珠咕噥,心中不喜,怕自己臉色難看,讓盧氏不好做人,便湊在盧氏耳邊道︰「阿娘,兒去去就來。」
盧氏理解的點點頭,怕她要去東淨,便讓錦畫跟著。
郭書懷見完了人,不好繼續呆在這里,便起身告辭。
王夫人還以為這個兒子開竅了,便笑道︰「去吧,去吧。為娘一時半會是走不了的,听說這里的魚湯很美味,為娘可得慢慢品嘗。夫人,你說是不是?」
「何止美味,那真是人間仙品了。」盧氏夸張笑道。
奉珠不想應酬那對母子,便坐上馬車,讓趕車的小三帶她到曲江邊上,隨便找個亭子散散心,思忖著等她們吃的差不多了再回來。
錦畫大約知道奉珠的心思,可她也只能裝作不知,畢竟兩人身份懸殊,還是就此沒有瓜葛,快刀斬亂麻的好。
早知今日,當初何必又要吵鬧著和離呢?
這是架空在水上的一座涼亭,奉珠無精打采的趴在欄桿上,臨水自照。
水面光滑如鏡,碧色清透。奉珠垂眸看著水中的自己,不禁自怨自艾起來。
水下綠藻靜止,黑色的小魚在其間游蕩,蕩起一圈圈漣漪,打破水中的美人影兒。
一顆石子投在奉珠在水中的影像上,霎時,漣漪四起,一圈圈蕩開去。便听河岸上傳來一個男子的調笑聲,「美貌的娘子,你在哀愁些什麼,我可否為你解憂?」
奉珠抬頭看過去,認出竟是那日在京兆府衙遇到的兩個人,忽而又想起他的「登徒子聖賢」來,便笑話他道︰「看來你是得到登徒子這位‘聖賢’的真傳了。」
甘布便不好意思的笑笑,又道︰「是我唐突了。」
奉珠便不想再和他說話,依然坐在那里,怔然出神。
甘布不忍美人失色,便又直接問道︰「你願意嫁給我嗎?」
「你這人好混賬!」錦畫立即怒喝。
「你願意隨我走嗎?」甘布睥睨錦畫一眼,又繼續問奉珠。
奉珠倒是對這個人很感興趣,起了戲弄的心思,便道︰「你若說服我的父母,我也沒有什麼意見。」
甘布一喜,便道︰「你等著。」
說罷便和祿東贊揚長而去。
「娘子!」錦畫不贊同的看著奉珠。
「有什麼關系,反正是要嫁人的,嫁給誰不都是一樣的嗎?只要阿娘阿爹覺得好那就好了。」奉珠頹然道。
「我膩了,咱們回吧。瞧瞧阿娘和那位夫人說完了沒有。」奉珠沒趣道。
下第一樓,二樓雅室,錦園春。
奉珠進去時,這飯才吃了一半,乳釀魚是上來了的,便在錦畫服侍下,一邊喝著魚湯,一邊分出半分心思听她們說話。
「那個胖娘子怎麼就死了呢?」盧氏可憐道。「我瞧她也是有福相的人啊。」
「誰說不是。那位小娘子雖說胖了些,可依我看是個好生養的。」王夫人心思奉珠不懂,便放下碗筷,比劃了那麼大一個圓給盧氏看。
盧氏一看便懂,點頭道︰「我瞧著也是。身強體健的,肯定好生養。我們珠娘身體也不錯,自她成人那日起,我便讓人專門熬湯給她補身的。說來,那日竟然當著你的面出丑了,也怨我,大熱的讓她從自己涼爽的繡樓里出來,可不就是受不得了,她呀,就是被我養的嬌氣了些。」
奉珠低著頭喝湯,假裝听不見,臉蛋羞紅一片。
「凶手抓到了嗎?想來裴家不會善罷甘休的。」盧氏道。「我竟是成了耳目閉塞的人了,這般大的消息也不知。」
「還不就是這兩的事情。夫人您忙自己家里的事兒還忙不過來呢,自然是不知的。哪里像我,這家竄那家竄的,處處討人嫌。」王夫人吃魚吃的唇上生光,說起別人家的是非也不含糊。
「裴燕?」奉珠驚愕!
「是她。可憐見的那孩子,年紀輕輕就去了。」王夫人感嘆道。「大娘子可是識得?人死如燈滅,大娘子也不要太悲傷。」
「被人殺死的?」奉珠听出她們話里的關鍵。
王夫人便說是。
盧氏卻囑咐奉珠道︰「這事也怨不得旁人,也是她自己不尊重。自己跑到偏僻的地方去,怎不招來宵小歹人?你給我听好了,往後可不準隨意出門去,這不是禁你的足,這是為你的小命著想。」
王夫人便符合,跟著囑咐道︰「大娘子往後便在家里繡花,學著打點庶務,外頭雖好,可也危險不是,還是在自己家里好。」
「活生生一個人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奉珠想著可真是世事千變的。前頭還和你相互看不順眼的,怎得轉眼工夫就去了?
「也怪她自己沒有當王妃的命,我可听人說,這位娘子是已經許給韓王了的。」王夫人小聲道。
奉珠思忖著,這般豈不是便宜了韓王,不想娶人家,人家便自己先死了,他算是心想事成,不知該高興成什麼樣兒了。
他高興了,奉珠便覺郁悶了。
「時辰也不早了,咱們這就散了吧。」盧氏放下湯碗,起身便拉著王夫人把她送走,一邊道︰「若是得了空,你讓他來我家便是,我讓我們老爺指點他一二,下放的事不急,一般的進士都得等三年才有官位出來呢。先歷練著也是好的。」
「一切就拜托給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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