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處是血,須發皆白的老人,頹然倒下,死不瞑目。長劍穿透兩肩琵琶骨,抽出一片血花。那個美麗而淒絕的女子,雙眸中悲憤無望的痛楚。
溫暖的笑容,白衣飄飄的男子,飛過那座山頭,飛過那片湖泊。彈劍、吹、舉杯、低吟,種種姿態,飄逸出塵。
是誰?那是誰?為什麼如此模糊,卻又如此熟悉?
殺人的利劍,一雙雙冷漠的眼楮,仿佛芸芸眾生都與他們沒有絲毫關系。
一邊是地獄的烈焰,一邊是天堂的湖水;一邊是殘忍,一邊是悲憫;一邊是魔,一邊是佛。
杜若在夢中掙扎,汗透層衣,驀然驚醒過來。
窗外月華如練,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微風拂過窗欞,宛如聲聲低語。
杜若再也睡不著,便披衣而起,走了出去。
站定在窗前的梧桐樹下,他仔細地回憶著夢境中的一幕幕,頭痛欲裂。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隱隱約約的幾句詞飄過腦際。
「驚起卻回頭……驚鴻……」模糊的字眼,卻忽然挑起他心底某處縴細的神經。
他的手模到袖中一張紙,那是份地圖,標著「倦客島」三字。這張圖為什麼在他身上?他一點印象都沒有。這張圖有什麼用?他不知道。
但潛意識里,他覺得這地圖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所以他一直深藏著,不讓任何人看到。
抬起頭,他看到流星的房里還亮著燈光。他不由自主地向那點燈光走過去。
窗上映出一個孤獨的身影,流星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麼晚了,他為什麼不睡?他仿佛在思索著什麼事,看起來已坐了很久。
「大哥。」杜若敲門,輕聲道,「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
流星抬頭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疲憊。每次殺戮之後,他都會覺得疲憊嗎?
「大哥。」看到流星的眼楮,杜若便想起紅塵谷中那片血腥,他胃里一陣翻涌。難道兄弟之間的感覺,便只剩下這種痛苦的回味了嗎?
流星示意他坐下,問道︰「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在想什麼?」
「我被噩夢驚醒了。看到大哥這里還亮著燈,便過來看看你。」
「噩夢?你做什麼噩夢了?是不是白天看到血腥有些受不了?」
杜若點頭,道︰「是,大哥,看到那兩位老人,我心里很難過。看到他們的血,我想吐。」
流星嘴角露出了杜若熟悉的那種冷酷的味道,眼里分明寫著不滿兩字。
「你看到這麼一點點血腥就受不了了?江湖本來就是血淋淋的江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在發生著殺戮,你這樣懦弱,將來如何去闖蕩江湖!」
嚴厲的語氣,失望的神情,恨鐵不成鋼的氣憤。
杜若在心里深深嘆息。為什麼分明是兄弟,兩個人卻仿佛站在天地的兩個極端,怎麼也無法相通?
「大哥。」抬起頭迎上那道目光,杜若平靜地道,「今天紅塵谷中的那兩位老人,我是不是認識?為什麼我看見他們就覺得似曾相識?還有,溫如玉究竟與我有什麼關系?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好熟悉。他對我來說不應該只是殺父仇人那麼簡單。」
流星眼里的怒火愈燒愈旺,但杜若視若無睹,繼續道︰「自從失憶以來,我天天都在想我以前發生過什麼事?總是有一些記憶的碎片在我腦海中閃過,可是無法捕捉。大哥,我不管我是如何失憶的,但我有權力知道過去發生的事,你……能不能告訴我?」
流星的身子微微震動了一下。
「我的心告訴我,我不是殺手,我也不願意當一名冷血殺手。那些人與我們無冤無仇,可是你為了錢,就可以輕易奪去他們的生命。這很殘忍!對我來說……這簡直是禽獸所為!」
流星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凌厲的目光盯住杜若,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大哥!我無法接受你的行為,那不是人干的,那是禽獸!」杜若幾乎是吼出來的。
狠狠的一巴掌打在杜若臉上,血沿著嘴角滲出來,杜若呆了呆,默默舉手擦干,默默看著流星,道︰「對不起,大哥,我不該說這樣傷人的話。可是,難道就因為自己有個不幸的過去,就要將這不幸轉嫁到別人身上?難道……就因為你曾經痛苦過,就要把這痛苦報復在別人身上?」
「不是!」流星跌坐在椅子中,狠狠地瞪著杜若,臉色發白︰「你根本不懂!你不知道我曾經受過多少苦!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兄弟們每個人都有一段悲慘的過去。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沒有溫情!沒有悲憫!我只有靠自己,靠自己手中的劍!」
「可是,大哥,我也曾是一個孤兒,並且在比你更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而你,爹娘去世時你已十三歲了!你可以生存!你不一定非要成為殺手!」
「我不甘心!我是歐陽華的兒子,我父親是一位梟雄,我要重振歐陽家!而你呢,你遇到了溫如玉,過上了平靜而幸福的生活……」
驀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流星慌忙止住。
杜若驚得站起來,顫聲道︰「你說什麼?」
流星無言以對。
「我猜到了,那個溫如玉,他絕不止是我們的殺父仇人。還有紅塵谷中兩位老人,他們叫我‘若兒’。我究竟是誰?大哥,請你告訴我,請你……給我自由!」
流星呆呆地看著他,頹然道︰「你心里只有別人,就沒有我、沒有我們的父母,也沒有對家的責任嗎?我已是個病入膏肓的人了……」
杜若看著他落寞的樣子,心里有隱隱的疼痛,澀聲道︰「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沒有病,你只是想讓我承擔起對家的責任,你故意這樣說。我問過其他兄弟,沒有人知道你得了病。我也問過玉姐姐,她根本說不出你得了什麼病。我看她的神色就明白了,她幫著你騙我。」
流星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不僅心痛,而且難堪。自己是個失敗的哥哥,不是嗎?竟然要靠這樣的彌天大謊來留住對方的心嗎。他忽然覺得自己既可悲又可憐,忍不住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笑得無限淒涼。
杜若覺得胸口好堵,走到流星身邊,單膝跪下,握住他一雙手,喃喃道,「雖然我知道你騙我,可我好高興,因為我不會失去你了。」
說到這里,杜若唇邊露出一縷微笑。
這笑容讓流星一陣窒息。這笑容觸動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咬一咬牙,他想起藍衣人臨走前說的那句話「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我保證,你會前途無量」,是否,換一種身份,再也不當殺手,杜若便會接受自己?
「我知道你討厭我這種身份,你覺得我冷血、殘酷、沒有人情味。現在我們有一條新的路可走,皇上的大內第一高手、御前侍衛統領張夕照希望我們蝴蝶之盟成為他的手下,為皇上效命。我們不用天天守在宮里保護皇上,只要在皇上需要時為他鏟除奸佞,做密探及捕殺的工作。我遲遲沒有答應他,是怕兄弟們不慣約束。但是,雁弟,假如你喜歡,我會接受他的提議的。」流星的這段話說得很緩慢,每個字說出來都好像經過了斟酌。
杜若大吃一驚。他想不到蝴蝶之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更想不到朝廷竟然不顧他們的殺手身份,反而要吸納他們。這是為什麼?
以流星的性格,他決不會接受什麼朝廷的委任。因為他眼高于頂,他對這些官場上的事根本不屑一顧。可是為了杜若,他竟然願意改變自己的身份,去做他自己不喜歡的事。
這位冷酷的哥哥,原是這麼愛他的。而他,卻一心想要離開他。
杜若的眼楮濕潤了。
「不,大哥,我知道你不喜歡當大內侍衛。我們都是江湖人,在江湖上我們可以快意恩仇,不用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我不想我們這些兄弟听命于朝廷,受朝廷的控制。」
頓一頓,歉然道︰「大哥,我不該惹你生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不想這樣糊里糊涂地活著,你能否幫我恢復記憶?」
頓一頓,又道︰「不管過去是什麼樣子,前面的路要怎麼走,請讓我自己去決定好嗎?」。
流星沉默了,但微垂的眼瞼卻掩不住層層波動。
「想不到,我費了這麼多心思,還是無法改變你。難道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