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紅塵 第二十章 在劫難逃

作者 ︰

紅塵谷,溫如玉與江氏兄弟還未走近醫廬,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驟然見到倒在地上的東方奇,四人不禁變色。溫如玉飛奔過去,抱起東方奇的身體,觸手冰冷,早已氣絕多時了。

溫如玉看著東方奇那雙怒睜的眼楮,想起島上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樣善良灑月兌的老人,為自己的祖孫三代耗盡了一生的時間,最後死于非命。他恨不得此刻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東方奇。

心在滴血,淚雨涌進眼眶,卻被他硬生生吞下去。

驀然驚醒,東方奇已死,東方朔與梅如雪呢?

他飛掠而起,沖進醫廬,大叫道︰「義父!如雪!」

只有慕飛煙的尸體倒在醫廬內,沒有東方朔和梅如雪。

可是谷中的斑斑血跡及滿地被劍氣催落的樹葉告訴他,這里曾發生過一場惡戰。現在東方奇已死,而東方朔與梅如雪不見蹤跡,是不是意味著他們仍然活著?

溫如玉心里又升起了一絲希望。

一抬頭,見牆上用匕首插著一張紙,取下來一看,上面寫著︰錢塘西湖畔,望湖樓,恭候大駕。張夕照

錢塘西湖畔,曾是當年鯤鵬王府的府址所在。

五十年前,鯤鵬王府被景鈺一把火燒成灰燼,後來在這舊址上建起了皇帝在江南的行宮,名喚「煙霞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郾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听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柳永的一曲「望海潮」,寫盡錢塘繁華。

而此刻,秦樓楚館中飄出的陣陣笙歌,落入溫如玉耳中,卻令他無限惆悵。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當年,在鯤鵬王府中,自己的祖父景皓與祖母燕翎兒,也曾攜手同游,陶醉于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吧?

那樣一對璧人,臨湖照影,恐怕連鴛鴦都驚羨他們的絕世風姿了。

可是,世事如白雲蒼狗,轉眼已經五十個春秋了。昔人已矣,他這個後人只能站在這畫橋煙柳中,徒然為他們嘆息。

一身藍衣的張夕照站在望湖樓上,遠遠地看著溫如玉與江氏兄弟緩緩走過來。

溫如玉風神俊朗,絕世風華。即使因為剛剛逝去親人而眉尖深鎖,也絲毫沒有讓他遜色,反而更添加了一種讓人心動的憂傷。

「張統領,他人來了嗎?」。

紫色的簾幔低低垂著,有人在里面輕聲問道。

張夕照掀簾,道︰「他在過來了,長公主。」

「好的。我就呆在里面,你先莫讓他發現我,我伺機而動。」

「是,長公主。只不過……你這樣做,萬一皇上怪罪下來……」

「這個你別管。皇兄若是怪罪下來,我一個人承擔便是。」

張夕照心中暗道︰這個膽大包天的長公主,莫要給我惹什麼禍才好。

「對了,你抓回來的兩個人怎麼樣?」里面又問道。

「東方朔被囚禁在錢塘府的牢里。那位姑娘……被皇上傳進行宮去了。」

「哦?莫非……皇兄他?」

「恕臣不敢妄揣聖意。」

簾幔後一聲輕笑,道︰「若是他喜歡上了那位姑娘,那就太好了。」

「為什麼?」張夕照似乎早知道答案,卻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看得出,梅姑娘是喜歡溫如玉的。這樣……」

溫如玉與江氏三兄弟走上樓來。

一雙原本沉靜的星眸,此刻卻隱含鋒芒,蓄勢而發。而江氏三兄弟的手已按在劍柄上。

「溫公子?」

「張統領?」

「溫公子請坐。」

一名侍女奉上茶來。

溫如玉向四周掃了一眼,發現張夕照竟然只有一個人,難道其他人隱藏在簾幔後面?淡淡一笑,道︰「張統領不會是特意請在下來品茶的吧?」

「溫公子,面對如此西湖美景,我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茶又有何不可?」

「可這茶里有血腥味,我聞不慣這種味道!」溫如玉盯著張夕照。後者鳳目、微髯,身材高挑,長相不俗。渾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威嚴,不愧是皇帝最寵信的大內第一高手。

「東方兄弟是欽犯,在下皇命在身,抓與殺都是我的職責。」

「你把我義父與如雪怎麼樣了?」

「放心,東方朔沒有死,只是被穿了兩肩琵琶骨,廢了武功。此刻羈押在錢塘府衙內,至于梅姑娘麼,她被皇上宣進宮去了。」

溫如玉的心一陣顫栗。東方朔被廢了武功?他那樣一個要強的老人,被廢了武功後會是怎樣的狀態?他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嗎?

而梅如雪被召進宮去了,這皇帝他想干什麼?

憂心如焚,卻不願顯露出來。暗暗吸口氣道︰「謝謝你告訴我。」

「我本來就沒想要隱瞞溫公子。」

「那麼,十七年前苧蘿村的血案也是你做的?」溫如玉的眼前出現了夕陽下那一大片墳塋,以及墳上迎風顫抖的衰草。無限淒涼。

張夕照呆了一呆,道︰「正是。」

溫如玉的手握上了劍柄,痛苦在眼底化成冰冷的目光,嘶聲吼道︰「為什麼?他們早就歸隱田園,與世無爭,他們根本對你們的皇帝沒有一點害處,為什麼你還不放過他們?」

「我已經說過了,他們是欽犯,而我,只忠于皇上!」

「那麼那些村民呢?他們又何罪之有?你為什麼連他們都殺了?」溫如玉的劍已出鞘,直指張夕照。

張夕照卻面不改色,道︰「他們窩藏罪犯,理應同罪。」

溫如玉仰天大笑,聲音悲憤之極︰「罪?什麼是罪?你們皇帝說誰有罪誰就有罪了麼?他要誰死誰就該死麼?而你們這些食朝廷傣祿的人,不辨忠奸、不明是非,皇帝叫你們殺你們就殺,你心里有問過這個人該殺不該殺麼?」

張夕照眼里閃過一絲愧色,卻只是一瞬間,他恢復如常道︰「溫公子,我勸你還是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喝杯茶吧。」

溫如玉冷笑道︰「你今天真的只是請我來喝茶?」

張夕照道︰「若你不是欽犯,我們何嘗不可以做朋友?撇開彼此的身份,在下非常欣賞溫公子的氣度與品格。」

江天風大聲喝道︰「公子,別听他假惺惺的廢話。我們不如抓了他,去跟昏君交換梅姑娘與東方大伯。」

張夕照听到「昏君」二字,勃然變色,厲聲斥道︰「你敢辱罵皇上!找死!」身形一晃,揮掌向江天風面門拍去。

溫如玉不容他欺近,揮掌迎上去。

雙掌相踫,轟的一聲,兩人各自倒退一步,掌風將桌上的茶杯激倒,茶水潑了一桌子。兩人腳下的樓板都裂了,樓房一陣晃動,伙計的驚呼聲從樓下傳來。

溫如玉心中暗道︰「好功力!不愧是大內第一高手。」

而張夕照也露出凝重之色。

溫如玉道︰「張統領,不如我們到樓下去交手。雖然這樓被你包了,但打壞了人家的東西,我與心不忍。」

張夕照點頭。

兩人飛身從樓上飄了下去。

江氏兄弟緊跟其後。

樓下湖邊是一片開闊地帶,溫如玉拔出驚鴻劍,面容沉靜如山岳,道︰「我們再來過。」

張夕照拔出了自己的那柄彎刀,刀光瀲灩,如秋水掠過溫如玉眉間。

「好刀!」溫如玉忍不住贊道。

張夕照道︰「我這刀名喚‘奪魄’,讓我們看看它與你的‘驚鴻’劍誰威力更大。」

溫如玉點頭,自十年前日月城一戰後,他還未真正與人交過手。

驚鴻劍光芒未斂,溫如玉卻韜光養晦很久了。

很久前他就听說過張夕照的大名,張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內功精湛,拳法出眾,可他卻喜歡用刀。

刀法名為「奪魄」,得自一本武功秘笈,又加上他自己的揣模、發揮,江湖上已鮮有對手。

強敵當前,更激起了溫如玉的豪氣。

張夕照屏息凝神,絲毫不敢懈怠,因為他發現溫如玉雖然沉靜如山,卻如同一座岩漿暗涌的火山,隨時可以爆發出毀滅性的力量。

一刀一劍終于動手了!

湖水翻騰起來,溫如玉與張夕照的每一招都是雷霆萬鈞,凌利的劍氣、閃耀的刀光、兩條迅捷飛騰的身影,在望湖樓前交織成一幅絕美的畫面,卻讓人膽戰心驚,無法呼吸。

簾幔後的人已經走出來,默默地站在樓頭,一身淡紫色的衣服,臉上罩著淡紫色的面紗。

看著眼前這場惡戰,她的面紗微微起伏,顯見心情也很緊張。

東方奇的死、東方朔的傷、梅如雪的被抓以及當年苧蘿村的浩劫,這一幕幕在溫如玉面前盤旋,他心中充滿悲憤,出手絕不留情,每一招都用盡了全力。

張夕照心頭掠過一陣寒意,眼前的溫如玉本身都已化成了一把利器,銳不可擋。

張夕照開始時刀法沉穩,漸漸覺得吃力,手下略顯遲緩,越是這樣心越急,刀法開始有些混亂。

樓上長公主的眼里已露出焦慮。

溫如玉長嘯一聲,一招「有恨難省」,劍尖幻出萬點光芒。

張夕照驀然覺得有些暈弦,不知道自己是被那閃爍的劍光所迷惑,還是為溫如玉的氣勢所震懾。

只听噗的一聲,長劍直直地插入張夕照右肩,溫如玉收勢、拔劍,長劍兀自嗡嗡長鳴,仿佛為飲血而暢快。

張夕照捂住傷口,倒退一步,神情灰敗,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溫如玉道︰「你只是奉他人之命,並非出自本意。我豈能殺你?」

張夕照長嘆一聲,道︰「溫公子果然君子也!」

一言甫畢,忽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腳步聲如雷鳴般襲卷過來,震得望湖樓不住顫動。

在場所有的人都為之色變。

大隊人馬仿佛突然從地底下涌出來,瞬間將溫如玉與江氏兄弟團團圍住。

黃羅傘蓋下,一個身穿皇袍的人騎在汗血寶馬上,面沉似水,盯著望湖樓下的人。

溫如玉的劍緩緩垂下來,另一只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想不到朕的大內第一高手竟然如此不堪一擊。」冷冷的眼神掠過張夕照。

張夕照惶然跪下,俯伏在地,道︰「臣罪該萬死。」

「朕沒有命你約溫如玉來。」聲音不大,卻透著威嚴與責怪,讓人喘不過氣來。

「皇兄,是小妹讓他這麼做的。」長公主飄身到景剴面前,掀掉面紗,嫣然一笑。

溫如玉呆住,這才注意到望湖樓中原來還藏著一位皇帝的妹妹,而這位長公主看起來好面熟。仔細一想,竟是在鳳凰集月下湖邊見到的那位藍衣書生「風影」。

頓時明白他們其實一直在跟蹤、監視自己,否則為什麼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算計之中。

景剴薄薄的嘴唇抿緊,瞪了「風影」一眼,怒道︰「浣兒,你越來越放肆了,竟然差遣朕的御前侍衛統領!」

浣兒名叫景浣煙。景剴對這個小妹一向疼愛有加,所以景浣煙在他面前遠沒有其他兄弟見到景剴時那麼拘束。

可是這一次,她分明感受到了景剴的火氣,慌忙陪笑道︰「皇兄,你別生氣了。你看張夕照傷得不輕,快讓他去療傷吧。」

景剴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向張夕照一使眼色。張夕照如蒙大赦,趕緊跑了。

景剴策馬往前,眾侍衛讓開一條路,將溫如玉及江氏兄弟露出來。但個個劍拔駑張,不敢有絲毫懈怠。

兩雙眼楮的對視,一個像火,一個像水,一個君臨天下、不可一世,一個沉靜溫和,卻隱隱藏著孤傲不屈。

景剴看到溫如玉那雙湖泊般的眼楮,心里就暗暗憋著一股火。他能想象,五十年前,也有著這樣兩雙眼楮的對視,而最後失敗的,是自己的祖父景鈺。

無聲的較量,跨越了三代,竟然還沒有結束麼?

「溫如玉,你見了朕,居然不跪麼?」一邊是挑釁的眼神,一邊是壓抑的怒火,兩雙眼楮依然在對視著。

溫如玉連頭都沒低,揚眉道︰「溫如玉只跪明君,決不向你這樣殘暴的昏君屈膝!」

景剴勃然大怒,忽然揮手,一條長鞭從袖底飛出,叭的一聲打在溫如玉胸口,抽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溫如玉沒有閃避,平靜地看著他道︰「這一鞭,我讓你抽,為對你的不敬。」

又是一鞭過來,更深的血痕,溫如玉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咬住牙,道︰「第二鞭,我讓你抽,為你想要而得不到的寶藏。我原本可以雙手奉上,可因為你的強盜行徑,以及你設下的種種陰謀,我寧可自己親手交給百姓。」

景剴臉上布滿陰雲,眼楮里利芒暴漲,再次揮手。

「皇兄!」景浣煙飛撲過來,抱住他的手臂,淚水壓眶而出,「皇兄不要……」

「你?」不可思議地看著梨花帶雨的妹妹,景剴氣得發瘋,厲聲道︰「你為什麼幫他?」

「我……」景浣煙睜著一雙淚眼看著景剴,顫聲道,「因為……因為我已經……愛上他了!」

這句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溫如玉心頭大震,想到湖邊那位翩翩書生,那樣明朗而俊俏的笑容。

「附庸風雅之人,怎比得上溫兄才華橫溢,文武全才。若是能為朝廷重用,必定國士無雙,成為棟梁之材。」

莫非,那時候她就已經存了一份心了?

景剴氣得渾身發抖,忽然一鞭抽向景浣煙,景浣煙被打得跌倒在地。卻拼命站起來,撲到溫如玉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大聲道︰「皇兄,你要打打我好了!」

溫如玉的心一陣悸動,這位嬌生慣養的皇家女子,竟會為了他而背叛自己的皇兄,為了他而受苦,那要多大的勇氣啊。

輕輕推開她,柔聲道︰「長公主,謝謝你……」

「請叫我浣兒吧。」景浣煙看著溫如玉,眼波如水。

溫如玉呆了呆,道︰「浣兒,他沒有理由再打我了,接下去,我要跟他算我親人的血賬,請你讓開。」

「玉哥哥,不要……」景浣煙抱住他,「你們一個是我心愛之人,一個是我最敬愛的哥哥,我不要你們互相殘殺。」

溫如玉拍拍她的肩,苦笑道︰「這是天意。」

語聲中,驚鴻劍嗆然出鞘,騰身掠起,直指景剴。

「護駕!」景剴提馬後退,一邊大聲疾呼,「放箭!」

一霎時萬箭齊發,溫如玉連忙後退,抱起景浣煙,輕喝一聲「站穩了」,將她拋出人群。

這時候望湖樓已被團團圍住,還有一排士兵站在樓上向下放箭。箭如雨下,溫如玉與江氏兄弟根本沖不出去。

「公子,不要管我們,你只管沖出去!」江天風大喊道。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溫如玉簡短的一句話令江氏兄弟熱血沸騰,

四人拼命沖殺,可更多的士兵被調過來,源源不斷的箭射過來。江天雨與江天雷都已中箭,情況非常危急。

忽然只听景浣煙大聲道︰「住手!皇兄,你再不住手,我就死給你看!」

景浣煙執劍橫在自己脖子上,凜然瞪著景剴。

景剴眼見這一幕,頹然跌坐在馬背上,無力地揮手道︰「都給朕住手!」

士兵們一起停手。

溫如玉與江天風分別扶住天雨、天雷二人,一步步後退。

景剴狂呼道︰「溫如玉,你贏了,連朕的妹妹都背叛朕,幫著你!今天饒過你,但你給朕記著,東方朔與梅如雪還在朕手里,如果你想要他們的命,就乖乖將倦客島的寶藏送進行宮,朕會在這里等你的。然後你給朕自廢武功,束手就擒。」

溫如玉心念電轉,現在這種情況,只有先求全身而退,再想辦法救人。

「朕只給你十天時間。超出這十天,你就等著來領東方朔的尸體吧。還有,梅如雪是位好姑娘,朕對她甚是喜愛。朕後宮佳麗三千,卻沒有一個像她這麼有味道的。據說你是她大哥,看來朕還要請你喝杯喜酒呢。」

「景剴,你無恥!」溫如玉的喉嚨里又涌起一股血腥味,他強自壓住,沉聲道,「你若這麼做,你會後悔的!」

語聲中,與江天風抱住受傷的兩人,飛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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