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送你回府。」沐天麒扶住溫如玉。
溫如玉回眸,笑得輕松︰「我好好的,你擔心什麼?」
「你的臉色很難看。」沐天麒擔憂地看著他。
「沒事。我只是……想到那些慘死的兄弟們……心痛如絞。他們還那樣年輕,滿腔熱血想報效國家,誰知竟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是我對不起他們,我沒有保護好他們……」眸底的痛苦像深埋的火山,直欲奔騰而出,卻拼命忍著。
「大哥!」沐天麒心痛地看他,黯然道,「你不要自責。這都是皇上的安排,你沒有選擇。」
「是我想錯了。真正的媚妃娘娘找到後,我曾與林靖余談過。他非常感激皇上的寬恕,再三表示要一心效忠皇上,將功補過。可是沒想到……他心里還是忌憚著我吧,所以才會這樣對待我的兄弟。」
沐天麒嘆息︰「大哥總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以前的陸浩天,現在的林靖余。你這樣寬容、仁慈,別人卻未必同樣回報。」
溫如玉無言,呆了呆道︰「賢弟不必送我。我要趕緊回去收拾行裝,馬上出發。再遲,我怕居崤關出事。」
「不!大哥。你等一等。」沐天麒止步,道,「我要回去向皇上請旨,讓我與你一起出征。」
溫如玉搖搖頭︰「不要,此時此刻,皇上對我誤會極深。我不想你再火上澆油,那樣他會遷怒于你的。他絕對不會同意讓你出征。」
沐天麒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先走。明日我向皇上告假,然後悄悄趕到居崤關去幫你。」
「這更不行。這樣你豈非犯了欺君之罪?」溫如玉握住他的手,鄭重地道,「不要冒什麼險。我死後皇上身邊只有你和張大人了,你一定要好好保全自己。皇上雖然精明,卻難免受人蒙蔽,做出糊涂事。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大哥!」沐天麒痛呼,「此時此刻,你還要惦記著他!他這樣對你……」
「他是皇上,顧慮的事情比別人多。我不怪他。這一年,他對我恩重如山,我銘記在心。」溫如玉悵然,道,「只是這樣相知的時間何其短暫!我以前總以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卻原來真的是眾口爍金,積毀銷骨。算了……」
「大哥,你不能這樣犧牲自己,這樣不值得,不值得!」沐天麒的眼里泛起波瀾,痛,痛徹心肺。
溫如玉拍拍他的肩,唇邊露出安慰的笑容︰「如果能以我的命換來天下太平,那樣便值得了。」
鯤鵬王府。
溫如玉默默地看著搖籃里的小兒子清灝,仿佛想一次將他看夠。小小的嬰兒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楮,看著父親,竟然在笑。
天使般純淨可愛的笑容。
「爹。」景清寒輕輕喚道,聲音有些哽咽,「讓孩兒隨你去戰場好麼?」
「不,寒兒。你還小,不能上戰場。何況,爹爹不在,這一大家人需要你去照料,你是個男子漢,身上責任重大。你娘……我怕她會撐不住。她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堅強。」溫如玉的聲音很平靜,眼底卻含著無法釋然的牽掛、擔憂。
「爹。」景清寒雙手抱住溫如玉,把臉貼在他胸膛上,淚水悄悄濡濕了溫如玉的衣衫,「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啊?父皇怎麼可以這樣對你?你為他做了那麼多!孩兒去找他,孩兒要問問清楚他……」
十一歲的孩子,還不夠堅強,他不想做出這種軟弱的樣子來,不想讓父親擔心,可他無法控制自己。
溫如玉摟住他,微笑道︰「寒兒,每個人活著都有很多無奈。皇上有他自己的難處,你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了。不要去找他,是爹自願的,他沒有逼我。」
說到這兒,忽然神情一震,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硬。
景清寒感覺到了,愕然抬頭,從溫如玉的眼楮里看到一片白色。
回身,眼前一片耀眼的白。
景浣煙渾身縞素,靜靜地站在他們面前,臉色也像身上的衣衫那麼白,一雙眼楮格外地黑,黑得如濃墨潑出來的畫,看不到底,看不到邊。只是片刻的時間,她的眼窩已深深陷了下去。
她看起來那樣平靜,平靜到絕望,心如死灰。
唇邊輕輕浮起一抹笑容,這笑容,如煙花般寂寞。
「娘!」景清寒悲呼,「你為什麼要穿成這樣?」
「我給你爹送行。」景浣煙微笑,凝眸看向溫如玉,柔聲道,「玉哥哥,可以再留一個晚上嗎?我想為你親手做幾個菜,我們最後同飲幾杯。」
「浣兒,前線戰況緊急……」溫如玉眸中一片惶恐之色。他害怕看到此時此刻的妻子,她讓他的心片片碎裂。
「求你……」嘆息般的聲音,低沉婉轉到極點。
「爹,孩兒也求你了,你再留一個晚上吧。」景清寒終于流下淚來,卻立刻伸手擦掉,咬著唇,拼命忍住。
溫如玉點頭。
「王爺,東方老爺一個人出去喝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說他不想給你送行,叫你也別去給他辭行。」林安向溫如玉稟報。
溫如玉唇邊露出淡淡的苦笑。這位義父,還是那樣要強的人啊。他不想面對生離死別,只想讓他了無牽掛。
酒已斟滿。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景浣煙輕輕念道,「玉哥哥,這葡萄酒正應此情此景,讓我們好好喝幾杯,今晚,我要一醉方休。」
「浣兒,別……」溫如玉想說什麼,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玉哥哥,來,我敬你。」景浣煙舉杯一飲而盡,再倒,斜眼看溫如玉,嬌嗔道,「你為什麼不喝?」
溫如玉喝下那杯酒,卻嗆著了,咳了幾聲,苦笑道︰「浣兒,我不能多喝。明天一早就要走,我要保持清醒。」
「何必呢?今生活得那麼認真、那麼辛苦,為什麼不放縱一下自己?」景浣煙笑,笑得很溫柔,卻隱隱含著苦澀的嘲諷。
「我……」溫如玉窒住,無言以對。
景浣煙再倒,再飲,連飲好幾杯,臉上漸漸泛起紅暈,看著溫如玉,目光有些朦朧,微笑,笑靨如花,「玉哥哥,你用命賭,你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你可以為天下蒼生舍棄自己的一切,你當自己是神。你好偉大。我不攔你,我讓你去死,我守著你的靈位活下去,我會活得很好、很開心、很平靜。你……你放心……」
每個字都象鞭子一樣抽在溫如玉心上,他的臉色瞬間慘白。
「浣兒!」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住她,勉強控制住自己發抖的手指,將她的杯子拿掉,柔聲道,「別喝了,浣兒,你醉了,醉了會很難受,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我沒醉,可我想醉。」景浣煙輕輕推開他,回眸,笑得更甜,「你就讓我醉一回吧。在我醒來之前,你可以悄悄走掉,不要讓我看見。我不喜歡哭,你不要讓我哭……」
語聲漸漸低沉、幽咽,淚忽然就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浣兒!」溫如玉緊緊抱住她,心痛如絞,一迭聲地道,「浣兒,浣兒,你別這樣。你讓我的心都碎了。不要這樣……寒兒還在看著呢,堅強點,好嗎?」。
景清寒呆呆地看著他們,神情恍惚,芝蘭美玉般的少年,本該生活得無憂無慮。卻為何,眉宇間有那樣散不開的憂郁?
景浣煙漸漸安靜下來,淚眼朦朧地看著溫如玉,輕輕問道︰「你想與雪姐姐辭行麼?我派丫環去請她過來?」
溫如玉一怔,心底模模糊糊地有什麼東西掠過,驚鴻一般,點過湖面,漾開一圈圈的漣漪。卻終于又慢慢恢復平靜,平靜無波。
「不。現在不早了。她不方便出宮,何況,若被皇上知道了,對她不好。」
景浣煙苦笑,幽幽道︰「你此生……可曾為自己活過?為什麼心里,裝的都是別人?」
溫如玉無言。
「而我……我又為什麼那麼傻,愛上你這樣的人,明知道如飛蛾撲火,卻還是義無反顧……」景浣煙喃喃說著,輕輕笑出聲來。
「浣兒……」溫如玉輕喚,目光暗下去,「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
王府門外,梅如雪久久地徘徊,卻不讓侍衛去稟報。
「娘娘,為什麼不進去?你不想見見王爺麼?可能……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綠依心痛地問道。
梅如雪搖頭,一步步往後退,無聲地嘆息,顏色如雪︰「不,我不能。浣兒會難過的。」
忽然大門輕輕打開,一個人從里面走出來,白衣如雪,目光如水。
「雪兒,我的心告訴我,你來了。」溫如玉的聲音仍然那樣平靜、溫和,如微風拂過。
「雪姐姐,既然來了,我們一起進去喝幾杯吧。」景浣煙也走出來,拉起她的手。
片刻後,有錚錚的琴聲從王府中傳出來,浩蕩如東風,溫婉如流水,似欲撫平一切人心的傷痕。
只是,這樣的傷痕,真的就能輕輕撫去嗎?
「皇上,雪妃娘娘出宮去了。」皇宮中,有太監向景剴稟道。
「她去哪兒了?」
「去了鯤鵬王府。」太監偷眼看景剴,後者一臉沉郁,緊抿著薄薄的嘴唇,無聲的冷厲。
那晚景浣煙醉了,迷迷糊糊地念著一句詞「西風無限恨,吹不散眉彎。」枕著溫如玉的臂彎,睡著了,夢中一直在驚悸、流汗。
而溫如玉就這樣摟著她,摟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