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時沒有見到溫如玉,景剴有一瞬間的愣神。然後才醒起他已趕赴居崤關了。昨天他逼自己下旨的那一幕又歷歷在目。
「臣向你保證,烏薩兵敗之時,臣便向你以死謝罪。」那樣決絕的話,那樣決絕的表情。他總是那樣無視生死,慷慨大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是誰?真把自己當成神佛了麼?
自己只想讓他收斂羽翼與鋒芒,老老實實地做一個好臣子,而他卻居然以死相逼。這樣的傲氣,與生俱來,怎麼也改不了。
景剴心里很煩悶。草草下朝,來到太子的東宮。
沒有見到景清寒,問景淵道︰「清寒今日未來?」
景淵納悶道︰「是啊。兒臣正奇怪呢。他沒來,也未差人來告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景剴暗道,莫非為了溫如玉的事,以此表示對抗?
差人到王府問訊,回來報道︰王爺天不亮就和晏修一起上路了。王妃宿醉未醒,清寒小王子不放心母親,故此留下照顧她。
景淵道︰「父皇,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姑父為什麼又上戰場去了?」
景剴悻悻地道︰「這個人自己找死!朕不想提他!」
「那兒臣去王府看看皇姑姑與清寒弟弟好麼?兒臣不放心。」景淵悵悵地道。
景剴點頭。
景淵正想走,被景剴叫住。
「淵兒,你是不是很喜歡你姑父?」景剴突然問了句。
景淵道︰「是啊。姑父是世間少有的奇男子,不僅才華橫溢,而且品格高尚。兒臣跟他學武,可不單單是學武,還學到了很多為人的道理。他就像兒臣的師傅一樣。」
景剴眉心微動,道︰「那你願意他將來輔佐你嗎?」。
「當然。」
景剴沉默。
「父皇好像在生姑父的氣?為什麼?他有什麼事冒犯父皇了麼?」
「他不止一次地冒犯朕,這個人驕傲得很,根本不懂為臣之道。他鋒芒太露,遲早被自己害死。」景剴眉心聚攏,神情有幾分懊喪。
「父皇,兒臣看姑父對父皇忠心耿耿,他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父皇考慮。只是他生性耿直,不懂得阿諛奉承,而且對父皇事事坦誠相告,無意中會得罪父皇。請父皇看在兒臣與清寒弟弟的份上,原諒姑父吧。」景淵抬頭,目光中有懇求之意。
景剴看著兒子,這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長大,眉目清朗,比自己少了幾分冷峻,多了幾分儒雅。看來跟溫如玉這麼長時間,受他影響極大。
不禁苦笑。自己這個皇宮中處處是溫如玉的影子,人人都喜歡他,人人都幫他說話,人人都受他影響。
突然想到酒樓上听到的話,若是五十年前真的是景皓當了太子,現在溫如玉便是皇帝。他,是不是天生就是帝王之相?那樣高貴,加上經天緯地之才,他真的很配做一個帝王。
想到此心情又沉重了幾份。嘆口氣道︰「淵兒,你不懂。身為帝王,其實活得很累,要擔心很多事。你姑父,他不是不好,他是太好了……」
轉身離去,留下景淵一頭霧水地站在那兒。
「皇上,兵部尚書林靖余回京復旨。」
「宣他進來。」
林靖余風塵僕僕地走進御書房,拜倒。
「林卿家回來了?起來吧,坐。」景剴態度和藹。
「臣還是站著吧。」林靖余低頭,眉間一抹懊惱之意。
景剴唇邊露出一絲笑容,淡淡地道︰「林卿家是在怪朕將你召回?」
「臣不敢。只是,臣不知道犯了什麼錯,皇上要下旨讓鯤鵬王爺替換臣?臣為此惶恐不安,請皇上明示。」語氣是恭敬的,面色卻有些不善。
景剴收起笑容,目光冷下來︰「朕還未治你的欺君之罪,你倒來質問朕的決定!」
林靖余慌忙再次跪倒,俯首道︰「臣不敢。關于欺君之罪,王爺已跟臣挑明,稱皇上寬宏大量,已饒恕臣,並許臣戴罪立功。臣正想借此機會將功補過,不想皇上又改變了主意。因此臣心中惶恐,盼皇上明示。」
景凱微微點頭,道︰「是。朕令你戴罪立功。可你初戰就損失了三名鯤鵬軍大將,朕懷疑你挾私報復。」
林靖余大驚失色,抬頭分辯道︰「不是。皇上,臣怎敢挾私報復。自從王爺找回媚妃娘娘,並寬恕臣後,臣感恩戴德,早就下定決心報答他了。初戰失利,是……」
「是什麼?」景剴盯著他,面無表情,卻讓林靖余感到無聲的壓力,額頭上頓時冒出汗來。
「是……臣用兵無方。」
景剴冷笑︰「既然你用兵無方,朕派如玉去頂替你,有何不可?」
林靖余面色灰敗,呆了片刻,道︰「也不單單是臣之過,那些鯤鵬軍的將領……」
「怎麼樣?」
「他們心目中只有王爺,只听王爺一個人的話,臣根本指揮不動他們,所以用兵比較費力。」
「哦?」景剴擰眉,卻沒有深究。
「他們甚至在背後罵皇上。」
「罵朕什麼?」
「罵皇上……」林靖余偷眼看景剴,後者的臉色明顯陰沉下來。林靖余繼續道,「罵皇上昏庸,識人不明,任用小人,迫害忠良……」
「大膽!」景剴狂怒,雙眸中利芒暴漲。
林靖余噤若寒蟬。
好久,景剴的臉色緩下來,神情恢復冷靜,道,「你起來說話。」
「謝皇上。」林靖余暗暗擦掉冷汗,站起來。
景剴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他,又道︰「如玉去後,戰況如何?」
林靖余呆了呆,目光數轉,忽然露出一臉崇敬之色,道︰「王爺真是厲害。臣在那兒親眼目睹了他退敵的雄風。」
「哦?你是說烏薩兵被他退了?」
「是。烏薩兵現在已退至棲鳳關。皇上很快就可以收到邊關捷報了。」
景剴雙眸一亮,大喜道︰「如玉……果然不負所望。快說說,他是如何退敵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激動。
林靖余臉色微變,卻馬上恢復如常,含笑道︰「王爺來的那天,帶了一把劍,一張琴。」
「琴?他帶琴干什麼?打仗還要風花雪月?」景剴愕然。
「不是的。皇上,你听臣說。」
「好,你給朕好好描述一下戰爭的過程,講得越詳細越好,一點也不要遺漏。」景剴擺出听故事的架式,極有興趣的樣子。
「是。」林靖余點頭,道,「第二天一早,烏莽和臣相洛花帶了一萬人來挑戰,王爺派出居崤關所有戰將,帶八千士兵迎戰。他自己坐在城樓上,擺上那張琴。」
景剴听得莫名其妙,卻沒有插話。
「王爺穿一身雪白的軟袍,連盔甲都沒戴,看起來像平時一樣溫文爾雅。坐在城樓上,陽光照得他的臉熠熠生輝。」
景剴想象著溫如玉的樣子,唇邊不覺露出笑容。
「他微笑,也不見他作勢,聲音卻傳得很遠。他說︰烏莽大王,很高興見到你。洛臣相,久違了。
那洛花見到他就象見到鬼一樣,臉色大變,道︰你怎麼來了?你們皇帝不是不讓你上戰場麼?
王爺道︰看來一切皆在洛臣相掌握之中。只是,我們皇上英明睿智,怎會輕易上當?他已經想通了,所以才派本王來出征。
洛花冷笑道︰你已失了一身功力,憑什麼來與我們對抗!
王爺淡淡地笑道︰雖然不能與你決戰沙場,本王倒很樂意為你們奏上一曲。想來刀光劍影伴著弦樂之聲,也是一種雅事。
然後,他便彈起了一曲《廣陵散》。那是臣第一次听到這個琴曲,臣听得驚心動魄,渾身發冷。只覺得那琴聲中充滿殺伐之音,仿佛有刀兵相撞,鐵騎錚錚。
王爺淵停岳峙,神情凝重,手中撥動琴弦,目光卻緊緊盯著城下的戰況。那琴聲,就仿佛狂風般回旋在整個天地之間,將人的五髒六腑都翻攪過來,一股森冷的殺氣彌漫于整個戰場。
我們的人早就作好準備,拿布堵住耳朵,好避開琴聲。
可烏薩兵沒有防備,個個在琴聲中臉色慘變,連烏莽與洛花都似乎禁不起琴聲,手腳慌亂起來。
我們的人趁機進攻,仿佛狼入羊群,殺得烏薩人丟盔卸甲、潰不成軍。我們一股作氣,緊追不舍,將他們的營帳全部拔掉,還繳獲了所有糧草。
他們一直退進棲鳳關,王爺才下令收兵。」
景剴听得目瞪口呆。他從來不知道林靖余的口才這麼好,竟將這過程講得栩栩如生。
「烏薩人退兵時,王爺站在城樓上,風將他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他發出一聲長嘯,那樣子……真的是氣吞山河。」林靖余道。
「氣吞山河?」景剴喃喃地念著這個詞,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憂,自言自語道,「那朕便讓他吞了這山河……」
林靖余沒听懂,頓了頓,繼續道︰「收兵時百姓歡呼雀躍,人人都夸王爺是神人。」
「神人……嗯。朕也沒想到,他竟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創造神話,真的……好厲害。」景剴點頭,眸子又成了一汪深潭,閃著幽幽的光。
林靖余的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