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麒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景浣煙了,上一次見面是在皇後的生辰宴上,那次盡管溫如玉與景剴吵了一架,沒去參加宴會,景浣煙倒沒怎麼樣,仍然容光煥發。
可今天再見她,卻發現她憔悴得可怕,那種樣子,便跟一年前溫如玉中毒身亡後一模一樣。
平素喜歡穿紫衣的她,自從溫如玉走後,便一直著一身白衣,白得刺眼、白得觸目驚心。
那雙黑而深陷的眼楮里,分明地寫著「心如槁木」四個字。
見到景剴與沐天麒,她轉身,想繞道而行。
「浣兒。」景剴叫住她。
景浣煙回身,默默站定,不行禮,甚至不看景剴一眼。
垂下眼簾,眉間一抹淒愴,卻強自散去,不讓人看到這份真實。
「浣兒,你好久未進宮了。」
景浣煙無言。
「你恨朕,所以不肯來見朕?」
「浣兒不敢。」景浣煙的語氣淡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無喜無憂。
「今日進宮有事?」
「我來看看雪姐姐。」
「灝兒還好麼?」
「謝皇上惦念,他很好。」
景剴被這聲「皇上」噎住,突然想起溫如玉請旨出征時,悲憤到極點,也曾改口叫自己「皇上」,心中一陣懊惱。他們,是不把自己當兄長了。
突然發現不知道該說什麼,悵悵地道︰「你去吧。」
景浣煙轉身欲走,卻又停住,問道︰「有玉哥哥的消息麼?」
「如玉打了勝仗,將烏薩兵退回棲鳳關了。」
景浣煙的身子一凜。
沐天麒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他明白她的想法,打一次勝仗,溫如玉便離死亡近了一步。
「皇上……」景浣煙又回轉身,看著景剴,道,「浣兒有一個請求。」
「什麼?」景剴下意識地想,她是為溫如玉求情吧?
「從今以後,寒兒能不進宮麼?我想讓他留在自己家中,每天能夠多看看他。」聲音有些艱澀,眼底分明晃動著什麼,卻咬緊唇,努力咽回去。
「浣兒,你變了。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樣。」景剴嘆息。
這個曾經嬌俏調皮的小妹,現在滿眼滄桑,心思竟是如此沉重。
景浣煙笑,笑得諷刺︰「全拜皇上所賜。」
景剴窒住,呆了片刻,道︰「好吧。朕答應你。」
「多謝皇上。」
見她離去的背影,清瘦之極,縴腰不堪盈握,竟像極了梅如雪。景剴不禁恍惚。
從什麼時候起,溫如玉將一枝玫瑰變成了寒梅?
「全拜皇上所賜」,是自己害的麼?心里有些苦澀。
「天麒。」仿佛想找到什麼安慰似的,叫了聲沐天麒。後者卻在發呆,根本沒听見他的叫聲。
「天麒!」景剴提高了聲音。
「皇上……有何吩咐?」沐天麒躬身,態度恭敬,眉間卻有一抹淡淡的疏離。
景剴一陣心悸,這種態度……好冷漠。
都是為了溫如玉。他們全都偏向溫如玉!溫如玉……他真的是得盡人心麼?
「罷了,朕無事。」冷冷地一甩袖,大步向前走去。
香雪宮。
梅如雪清麗的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略顯蒼白,目光卻那樣冷靜、堅強。
「雪姐姐,皇上將你禁足。你這兩天過得還好麼?」景浣煙問道。
「浣兒,他是你哥哥,你怎麼……」
「不,他只是皇上,不是哥哥。」景浣煙笑得有些苦澀,「從此我心里再沒有皇兄二字。」
梅如雪惘然,半晌無言。
「你這屋子里好多草藥味,雪姐姐,你在干什麼?」
「我在研制一種毒藥。」
「毒藥?」景浣煙困惑道,「你要毒藥干什麼?」
梅如雪凝眸看她,微笑道︰「大哥不是說烏薩兵敗之日,他要以死謝罪麼?這是我特意為他研制的毒藥,我想給它取個名字,叫作‘鳳凰涅槃’。」
景浣煙震驚,呆呆地看著她。
「我會讓鯤鵬王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是……」沒有說下去,唇邊一縷笑容卻已暗示了什麼。
景浣煙展顏微笑,眼里卻突然涌起淚光。
「浣兒。」梅如雪握住景浣煙的手,輕柔地笑,緩緩道︰「你本紅顏美眷,我豈能看你形同槁木?放心,一切皆可為。從此開心起來,好麼?」
「姐姐!」景浣煙一把抱住她,淚如雨下。
居崤關。一輪明月懸掛在空蕩蕩的曠野上,如此靜謐。
戰場上的尸體已經清理掉,空氣中卻仍飄著淡淡的血腥味,這樣美好的夜晚,本該是攜子之手,共享嬋娟的。卻為何,要在這荒涼的邊關,孤獨地吹響一曲簫音?
那聲透著一股蒼涼,卻又隱隱含著豪壯。
晏修悄悄走到溫如玉身邊,默默地看著這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白天他彈起《廣陵散》時,是那樣沉著冷靜、氣勢磅礡,雖然手中無劍,但心中的劍氣已彌漫了整個沙場。他在城樓上指揮若定,只要他站在那兒,便給所有將士無比安定的感覺。他本身就仿佛是一種無堅不摧的力量。
而此刻,月光下吹的人卻增添了幾分清雅、幾分惆悵、幾分憂傷。讓人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憐惜,忘了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王爺。
「晏將軍,白天打仗那麼勞累,怎麼不早點休息?」溫如玉放下簫,看著這位英姿勃勃的年輕將軍,心里充滿愛惜與欣賞,就仿佛看著自己的兄弟一般。
「末將出來散散心,被王爺的簫聲吸引,才不由自主走到這兒。王爺好像有心事?」晏修關心地問。
溫如玉微微苦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對不起妻兒。為了能到居崤關來打仗,我賭上了自己的命。雖然對百姓有情,卻是對妻兒無情。為什麼這世上的事總不能圓滿?為什麼總在我想成全天下人時,卻不可避免地傷害了我身邊的人?」說到最後,語聲充滿感慨。
眼前掠過一個個人影,梅如雪,景浣煙,清寒、清灝……他在犧牲自己的時候,豈非也同時犧牲了他們?
人生,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無奈?
「王爺。」晏修低喚,心里隱隱地痛,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永遠都在付出,卻並未得到回報。
「找到他們的尸體了麼?」溫如玉問。
「找到了,我們把山谷中所有陣亡將士的尸體都掩埋了。」
溫如玉抬頭,語聲酸澀︰「三千子弟,都是因我的不爭而死的,我將來如何到九泉下去面對他們?」
「王爺……」晏修痛呼,「這不是你的錯。是皇上听信饞言,是皇上太糊涂。」
溫如玉搖頭︰「我現在越來越迷茫,不知道究竟怎樣做才是對的。」
拍拍晏修的肩膀,安慰地微笑道︰「你先回去休息,讓我再轉轉。我要好好想一想。」
「不,王爺。我等你。」晏修執著地道。
「今晚我要夜探棲鳳關。你先回去。」
「王爺,那樣很危險。」
溫如玉微笑︰「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