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里很靜。小太監已為溫如玉奉上茶來,他一人獨坐著,腦子里浮想聯翩,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令他的神經不堪疲憊,幾乎已沒有了思考的力量。
他真的需要好好靜下來,好好地放松一下自己了。
可是為什麼,還要擔心皇帝的安危,還要巴巴地跑到宮里來?
想著,不禁覺得自己可笑。溫如玉啊溫如玉,你一個人能操得了那麼多心麼?
一早收到莫應龍的短箋,那些文友們知道他斷臂一事,個個為他扼腕嘆息,紛紛約他見面。只是星羅馬上要為自己按假肢,這聚會一事恐怕得趕在他們參加科考前進行了。
想到科考,心中便對景剴油然而生感激之情。
皇帝在翰林院增設「博學鴻詞館」,專為接納象莫應龍、李秦關這樣的飽學之士。
他的愛才之心讓溫如玉感動。
溫如玉也知道,景剴這樣做,分明有著愛屋及烏之意。
想得出神,竟未看到景剴已走進來。
小太監想開口,景剴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
他只是默默地看著溫如玉。
這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左手攏在茶杯上,右臂空垂著,因為天氣漸熱,身上穿著輕薄的衣衫,白得似雪。
只是那樣無聲地坐著,姿態卻足以入畫。
劍眉星眸,雕刻般的五官。
眉宇間褪盡了憂傷,只是那樣沉靜,仿佛水墨畫中獨倚林間的隱士,淡定而悠遠的神情,令人見之忘俗。
剛才積了滿腔的怒氣,此刻不知為何悄悄散了。
「如玉。」輕輕喚出來,聲音卻是溫和的。
「皇兄。」溫如玉站起來,想要行禮,卻被景剴扶住︰「如玉,無需多禮。坐下吧。」
「皇兄……」溫如玉看著對面這個人,為何臉色不好,仿佛特別疲倦,又有些沮喪?「是不是身體不好?」
「沒有,朕很好。」只是剛才那首詞……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困擾。其實無時無刻不明白自己是個失敗者,卻一直固執地騙自己。每次知道他倆之間的真情流露,他就忍不住妒火萬丈。可最後又能如何呢?
失敗,真是個失敗的人。
失敗到只能從洛顏身上尋找安慰。
那個媚入骨髓的女人,與梅如雪完全是不同的類型。
梅如雪是仙子,永遠純淨高潔。而洛顏是妖精,一直千變萬化。
「可皇兄臉色不好。」溫如玉有些擔心地道。
「剛才在媚兒那邊,讀到了雪兒的一首詞。」景剴竟然不打算隱瞞。
溫如玉的心微微一沉,下意識地緊張起來︰「是不是……?」
一切盡在不言中。
兩人的目光彼此泄露了心思。
「皇兄是不是因為雪兒……所以才要去女貞觀?」坦率的話,筆直地問到他心里去。
景剴愣住,從未與溫如玉講過這樣敏感的話題。
終于沒有否認︰「是。朕覺得失落、頹喪到了極點。」
溫如玉凝眸看他,此刻,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此刻他當他是真正的朋友、兄弟,所以毫不諱言自己的心思。
「皇兄……」聲音窒住,感覺無言以對。
一開始就是錯。愛錯了人,便要歷盡心劫。
三個人的痛苦。
景剴端起茶杯,抬頭道︰「如玉今日為何而來?」
「臣想向皇兄告假,因為今日星羅王子便要著手為臣裝假肢。」
「這是好事,朕準了。」
「謝皇兄。」溫如玉心念數轉,終于還是忍不住道,「只是臣還有一事……」
「如玉怎麼今日說話吞吞吐吐?有話盡管說。」
「是……臣只是希望皇兄……以後莫要再去女貞觀。」
一語未了,就見景剴的臉色沉下去,目光又變得冷峻起來。
心中暗嘆,卻依然把話說完︰「臣昨夜遭半月門的殺手襲擊,想起上次在鳳凰街上皇兄遇刺,那名殺手的刀柄上刻著月牙圖案,懷疑便是來自半月門。至今案子未破,幕後之人未明。皇兄若是輕易出去,臣恐會有危險。所以臣懇請皇兄,為江山社稷考慮,還是小心一些為好。」
景剴大吃一驚,半月門?自己不是命張夕照去警告過半月門,從此消滅一切半月門的證據,讓半月門徹底改變身份麼?
「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殺手襲擊你?」景剴一臉關心與緊張的樣子,令溫如玉由衷地感動。
「臣猜想是林府的人買凶殺人,因為他們找不到臣暗殺林陸二人的證據。」
景剴點頭,神情凝重。
半晌又笑道︰「如玉太小心了。朕每次去女貞觀都命夕照隨行,他會保護朕。你放心,不會有意外的。」
「可是……」溫如玉的聲音微微提高,激動的話沖口而出,「皇兄身為一國之君,行為總需檢點。如今與一位女道士有染,還在道觀中行……」「苟且」二字幾乎月兌口而出,終于忍住,「……雲雨之事,皇兄不怕被天下人恥笑麼?」
景剴一下子被激怒,眼里露出危險的氣息,拍案而起道︰「朕身為皇帝,難道喜歡一名女子還要經過你同意?!」
溫如玉拼命壓住心頭洶涌而起的火氣,盡量讓聲音平穩,道︰「臣不想听到天下萬民罵皇兄荒婬無度,行為不檢!」
「你……」景剴氣得幾乎瘋掉,吼聲從嗓子里直沖出來︰「滿朝文武,包括天麒、夕照都不曾如此指責過朕。你真是膽大包天!」
「皇兄!」溫如玉毫無畏懼地正視他,一字字沉聲道,「臣只是為皇兄考慮。若皇兄真正喜歡洛顏倒也罷了,可皇兄只是利用她填補心中空虛!如果此事傳揚出去,不僅有損皇兄英名,倘若洛顏因此懷上龍種,皇兄豈非又造出許多冤孽來!」
「哈哈,朕空虛?你嘲笑朕?」景剴笑起來,笑得冰冷,「你得了雪兒的愛,你現在來嘲笑朕?」
溫如玉心中仿佛忽然有冰水流過,瞬間寒透,也霎那清醒。
站起來,緩緩退後,臉色漸漸蒼白。
原來,一切都成了自己的錯。原來,這個人奪了自己所愛,現在又將罪過全盤推到自己身上。
自己已忘了全部怨,只記得他的恩,全身心地報效國家,報效皇帝。而他卻仍然不依不饒。
慢慢躬身,聲音疲憊到極點︰「是臣之錯,臣不該冒犯皇兄。皇兄隨便到哪兒都好,只是……千萬注意安全便是。臣告退。」
不顧景剴在那兒發呆,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