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幽深,擋住萬丈紅塵,才剛進來便有一股清涼的風迎面吹來,令人神清氣爽。林間鳥鳴啁啾,仔細傾听,遠處還有隱隱的流水之聲傳來,好一處世外清靜之地。
溫如玉深深吸一口氣,唇邊露出笑意。
「王爺,這個地方便是翠華山忘塵居麼?」秦箏興奮地問道。
「是啊,這里曾經隱居著一位世外高人,是我師父的好朋友。上次我師父來京城,去拜訪了她。兩人結伴回巫山去了,留下這處宅子,托我照看。這次為了皇上,我才搬了些家俱過來,將它利用起來。」溫如玉提起師父,心中暗暗惦念。師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游戲人間,四海為家,要見他一面可真不容易。尤其現在他身在朝堂,而師父卻在江湖,兩人之間便隔得更遠了。
秦箏卻沒留意到王爺臉上露出的悵然之色,只是笑著追問道︰「那位世外高人怕是女子吧?」
溫如玉笑嗔道︰「鬼機靈,什麼都瞞不過你。正是我師父年輕時的紅顏知己,兩人怕是二十多年未見了。」
秦箏吐一下舌頭︰「好深的感情啊!這麼多年了,仍然心里有著對方。唉,問世間情為何物…….」
溫如玉失笑。
「王爺,這地方真好。將來你若退隱江湖,也必得找這樣配得上你的地方居住才好。」秦箏見溫如玉展顏,心情便也好起來,邁著輕松的步子先向林中走去。
溫如玉將景剴從車上扶下來,道︰「大哥久居宮中,生活煩悶,又整日被政務纏身,憂心忡忡,此番出來正好放松一心。雖然戒毒會帶來各種痛苦,但小弟想,只要意志堅定、精神放松,必定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此之前小弟查閱了許多關于阿芙蓉的書籍,並且將它們帶到了此地。大哥可以一邊研究一邊戒毒,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景剴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林深處粉牆半露,幾株夾竹桃開在院牆外,粉白長紅,綽約多姿。院門上赫然書著「忘塵居」三個字。
院子里種著各種各樣的花草,牆上爬滿藤蘿薜荔,陣陣幽香沁人心脾。
景剴舉目四顧,臉上的暴戾之氣慢慢收斂,神情慢慢變得平和。溫如玉看在眼里,心中稍稍安定。
房間里窗明幾淨,有兩張床相對擺放,中間是桌椅,靠牆的一排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著許多書籍。窗下有一張琴。從門口進去,正好可以看到對面壁上掛著一幅《庭竹》,配上一首劉禹錫的詩︰露滌鉛粉節,風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字畫皆出自溫如玉親筆。
溫如玉已解開景剴的穴道,他可以自由活動,也可以說話,卻一直沉默著,走進來便在桌邊坐下。溫如玉向秦箏示意,讓他去燒些茶來。自己陪景剴坐下,開口道︰「大哥對這個地方可還滿意麼?」
景剴依然不說話,臉色灰暗,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
「大哥若是累了,便上床休息會兒吧。晚上毒癮發作起來,大哥才有體力去應付。這些日子小弟會寸步不離地陪著大哥,一直到大哥把毒戒掉。」
景剴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冷冷地掠過溫如玉的臉,聲音喑啞,卻掩飾不住一股森冷、怨毒之意︰「如玉,朕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你?朕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囂張跋扈之人。你膽大包天,目無法紀,隨心所欲。你今日既敢假傳聖旨、劫持皇帝,來日難保不會犯上作亂、謀權篡位。朕的命現在在你手中,你要怎麼樣盡管說吧。」
溫如玉一下子呆住,此刻景剴沒有象剛才那樣狂怒,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字字重逾千斤,他竟然懷疑自己的忠誠?以前的懷疑是因為听信讒言,此刻卻是他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叛逆行為。他再也不會信任自己了吧?
一股錐心的痛楚涌到胸口,溫如玉只覺得喉間泛起甜腥味,他生生忍住,垂首道︰「小弟罪該萬死。可小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哥,請大哥諒解!」
「朕沒有你這樣的兄弟,從此我們恩斷義絕!」冰冷的話象石頭一樣砸在溫如玉頭上,溫如玉愣愣地看著他,忘了作出反應。
景剴忽然站起來,沉聲喝道︰「拿劍來!」
「大哥!」溫如玉大驚失色。
「放心,朕不會自殺,也不會殺你!」景剴瞪著他,不容分說,站起來從他身上抽出長劍,忽然揮劍從自己的龍袍上割下一角。劍嗆啷一聲扔到地上,那一角龍袍輕飄飄墜地。
「你們武林中人講究割袍斷義,朕今日便與你斷絕兄弟之情!」
「大哥!」溫如玉顫聲叫道,臉色慘變,眼里泛起淚光。
「住口!」景剴喝住他,目光如利刃般刺到他眼底,原來憔悴的臉上泛起一層凜然之氣,齒縫中慢慢吐出四個字,「亂—臣—賊—子!」
四個字象四把鋼刀狠狠地插進溫如玉心口,溫如玉眼前一陣發黑,拼命咬牙讓自己清醒過來,將涌到眼里的淚硬生生逼回去。慢慢跪倒,深深俯首︰「臣自知罪孽深重,只求皇上莫要放棄自己的生命,皇上對臣說過,一定要愛惜自己的生命,一定要活著。如今臣也求皇上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為了淵兒,為了……雪兒。即使有一線希望,皇上也要爭取,好麼?」
沉默,好久好久,久到溫如玉以為景剴已經睡過去了。他抬起頭,卻見景剴呆呆地看著他,眼里布滿血絲,眸子中有深深的沉痛。
「皇上。」溫如玉輕喚。
景剴一震,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病態的嫣紅,眼里光芒閃動,近乎妖異。手指微微顫抖,唇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抬腳向門外走去。
溫如玉一把扯住他的龍袍下擺︰「皇上,你要去哪里?」
「朕回宮去!」
「不行!臣絕不讓你走!」溫如玉沉聲,手抓得更緊。
「放手!」景剴再次怒喝。雖然聲音沙啞,但威嚴不減。
「不!我們既然出來了,便一定要將毒戒去!」溫如玉揚首看他,目光凜冽,寸步不讓。
景剴咬牙,忽然返身一把抓住溫如玉的衣領,狠狠一掌揮出,重重地打在溫如玉臉上。
溫如玉的身子晃了一下,幾乎跌倒,唇邊滲出一縷血跡。他剛想站起來,景剴的巴掌已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力氣大得驚人,每一掌都打得他眼冒金星,兩耳轟鳴。溫如玉一陣暈眩,竟然無力去推開他。
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你打吧,你打死我吧。與其落下亂臣賊子的罵名,不如一死了之……
「王爺!」一聲驚呼,秦箏捧著一壺茶進來,見此情景,連忙將茶壺放在桌上,撲過來擋在溫如玉前面,跪倒在地,頻頻磕頭,道︰「求皇上饒了我家王爺,要打打小人吧。」
景剴停下手來,卻依然在狂怒,臉漲得通紅,胸口起伏不定,身子微微抽搐。
溫如玉驀然清醒過來,想到剛才竟然有死的念頭,不禁心頭一凜。平靜一下心緒,輕輕道︰「箏兒起來!」
「王爺……」
溫如玉看他,語聲輕緩,卻不容抗拒︰「起來,出去,將門從外面鎖上。除了一日三餐送進來,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開門。」
秦箏淚如雨下,卻不敢抗命,爬起來抽抽噎噎地走出去,將門從外面反鎖上,然後在門外哭道︰「王爺……保重……」
溫如玉緩緩站起來,白玉般的臉上紅腫不堪,但那雙星眸沉靜到極點,眉宇間一片清冷之意,一字一句道︰「皇上發泄夠了麼?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今天皇上可以拿臣出氣,但以後幾天,若是皇上再發作時,臣便只好將皇上捆起來了!請恕臣無禮。」
景剴的身子晃了兩下,絕望、甚至恐懼地看著溫如玉,好象從來不知道他如此可怕。他一步步向後退,退到床邊,軟軟地倒下去。向內側臥,蜷曲著身子,再也不說一句話。
溫如玉站起來,走到琴邊,縴長的手指拂動琴弦,如水的琴聲便悠悠蕩漾開去。竟是說出來的寧靜、溫雅,猶如春風拂面、柳枝輕揚。
一曲終了,景剴輕輕吐出四個字,卻清清楚楚地送入溫如玉耳朵里︰「心如鐵石。」
溫如玉背對著景剴,微微笑起來,笑得雲淡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