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夜靠在溫如玉身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神情卻是安靜到極點。他好象睡著了,長長的羽睫覆住星眸,薄薄的唇邊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就象一樣七八歲的孩子,躺在母親懷里,安詳地做著美夢。清秀的眉舒展開來,宛如初春的柳芽,純淨的氣息淡淡散開。
溫如玉靜靜地看著這張吹彈得破的臉,看著他此刻如初生嬰兒般純潔無邪的樣子,胸中漲滿酸楚。
他應該才二十四五歲吧?已經歷過多少風雨、多少坎坷?那些悲慘的經歷扭曲了他的心靈,讓他不得不戴上面具,扮演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而一旦拿下這個面具,一旦釋放自己的靈魂,他還是一個干干淨淨、不染縴塵的孩子。
他那樣相信自己,那樣依賴自己,為了跟自己在一起,他不惜一切代價。自己只是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暗示,他便願意交出一身的功力。
夜兒,夜兒,我要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你,給你幸福。師父欠你的,我替他還給你。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得快樂、活得自由、活得揚眉吐氣。有朝一日,我要看到你們父子團聚,共享天倫之樂。那樣,我的心才能放下來。
溫如玉輕輕伸出手,輕輕撫模著蒼夜烏黑的長發,滿滿的愛憐在眼底流露。這一刻,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月華般朦朧柔和的光暈,令坐在他對面的子墨看得呆了。
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人,怎麼會是那個馳騁沙場、戰功赫赫的將軍?他的手應該拈花撫琴、寫詞作畫,怎麼能一劍檠天,手握千軍萬馬?
再看到蒼夜安然靠在他臂彎里的樣子,心中又妒又恨。十年前那個如花的少年,睜著一雙漆黑明亮的眼楮,跪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宣稱一生效忠于大王,絕不反悔。那樣堅定執著,對自己崇拜到了極點,即使自己讓他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自己的命令。
自己那樣器重他,讓他與一百名同樣精挑細選出來的少年一起接受最嚴格的訓練。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影衛,不僅要有膽識、有勇氣、有高超的武功,還要心如鐵石,對任何人、包括對自己沒有感情,隨時準備死亡。
蒼夜無疑是優秀的,他是天生的武學奇才,聰明好學、觸類旁通。所以他欣賞他,讓他到中原成立必殺堂,讓他去消滅、吞並那些武林門派,好為自己開闢江湖之路。
可是這個受過王家特別訓練的人,這個冷酷無情的殺手,竟然一下子變得脆弱不堪,不惜背叛自己的主人,去愛上了一個敵國的王爺!
看到蒼夜淚流滿面、無限哀傷的樣子,子墨恨不能一掌劈死他!他的所作所為,證明了自己的失敗。是自己看錯了人、培養錯了人,信錯了人!
這一切都是因為溫如玉。溫如玉,溫如玉,他究竟有多少魔力?怎能讓一個初識的人如此輕易地為他動心!只是,溫如玉對自己來說份量更重,用他換取蒼夜的自由,自己還是劃算的。
一個計劃早在心中暗暗籌謀,一如當年在那個荒涼偏僻、無人注意的清王殿中,自己默默醞釀著一場宮廷政變一般。
這世上成王敗寇,本來就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大哥……」蒼夜迷迷糊糊地喚了一聲,很安心的樣子,將頭往溫如玉懷里靠了靠。
溫如玉微笑。
「王爺這樣多情,孤倒真有點擔心了。」子墨戲謔的聲音響起來。
溫如玉困惑地看著他,這個紫熵國王好象總在跟他開風花雪月的玩笑,為什麼?看來他是認定了自己將蒼夜當成「男寵」這個「事實」了。
忽然想到蒼夜喂進自己嘴里的那粒藥丸,是什麼藥?到現在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倒讓他覺得奇怪。
但這個聰明的小師弟既然這樣做,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看到子墨仍然在含笑看著自己,溫如玉淡淡地道︰「大王擔心什麼?」
子墨道︰「孤擔心王爺到了紫熵國,惹下一身情緣孽債。」
溫如玉勾起唇︰「大王說笑了,我能接觸的地方無非是一間囚室,哪里能有機會去惹什麼情緣孽債?」
子墨含笑不語。
這時候蒼夜睜開眼楮,烏黑的眸子一轉,歉然道︰「對不起,大哥。我竟然靠在你身上,你自己中了毒…….」
抬頭看,發現溫如玉眉心的一點蓮紅更深了。
溫如玉微笑︰「我無事。你現在覺得好點了麼?」
蒼夜點頭。
這時只听一個侍衛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來︰「大王,前面到五柳鎮了,我們要不要去用點早餐,休息片刻?」
子墨道︰「好。奔波了一夜,大家都又累又餓了。」
很快置身于集市,車馬停下來,周圍有了各種各樣的聲音。
蒼夜的身子又悄悄往溫如玉靠過去,咬著他的耳朵,貌似親熱,卻用極低的聲音道︰「這里離長安不遠了,只要有機會就逃,莫要管我。我剛才給你服的是恢復記憶的藥,12個時辰之後,你便會想起一切……」
溫如玉只是微笑,星眸沉靜如初。
子墨冷眼看著蒼夜,唇邊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忽然伸指如風,點了二人的穴道,從身邊取出兩塊蒙面的紗巾,給他們戴上,緩緩道︰「對你們二人,孤還真是不敢掉以輕心。縱然一個身中劇毒,一個失去功力,若是你們破釜沉舟,說不定還是有逃跑的可能。再說,你們這樣兩個絕世姿容的人同時出現,不引人耳目是不可能的。雖然王爺失去記憶,但天下認識王爺的人不計其數。所以,孤不會讓你們拋頭露面的。只好委屈你們呆在車里了。」
溫如玉看不到蒼夜的臉,但看到他眼里瞬間露出煙灰般的顏色,有一種尖銳的痛苦在他眼底彌漫。他知道蒼夜一直在內疚,因為他點了溫如玉的穴道,導致溫如玉被抓,所以他煞費苦心地安排了一出戲,希望能幫溫如玉逃出去,並恢復記憶。而他自己,根本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此刻,他必定絕望透頂。子墨太精明,他將他們一切逃生的機會都扼殺了。
蒼夜看著溫如玉,目光分明在請求他的原諒。
溫如玉的心里又有了被鈍刀割過的痛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蒼夜。他向他微笑,用目光安慰著小師弟。
就在這時,他們听到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足有四五十人。到他們身邊時,為首之人勒住馬韁,健馬一聲嘶鳴。
蒼夜的眼楮突然亮起來,溫如玉的心也不禁一動。是康朝的軍隊還是江湖中人?他們為什麼停下來?是這些紫熵國人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還是也想下馬吃早點?
「歐陽大人?」一個聲音探詢地問道。
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被稱為「歐陽大人」的人輕聲道︰「我只是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沒什麼,走吧。」
馬蹄聲遠去。
溫如玉的心忽然怔忡不定,為什麼這個歐陽大人的聲音听來那樣耳熟?
好久,子墨的身子鑽進車來,手中拿著早點。解開兩人的穴道,拿下面紗。
看著溫如玉,子墨笑得非常愉快︰「剛才過去的是一隊康朝的人馬,領頭的少年十八九歲,英姿颯爽。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叫歐陽雁,是你的徒弟,現在的兵部侍郎。說不定,他是奉旨出來找你的。可惜啊……你們失之交臂了。」
蒼夜的臉色更白,一雙眼楮黑得深不見底,嘴唇微微顫抖,掩飾地低下頭去。
溫如玉卻輕輕握一下他的手,給他一個安慰的暗示。面色不變,笑容依舊淡定︰「我答應了只要你恢復夜兒的自由之身,我便乖乖做你的俘虜。你放心好了,我不會逃的。」
子墨盯著他,看了半晌,微微嘆息︰「我真是看不懂你,王爺。」
溫如玉回眸,唇邊綻開百合般清雅的笑容︰「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大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善用帝王之術。而我卻只是林中鳥、沙上鷗……所以你不懂。」
人馬繼續往前走,漸漸喧鬧聲遠了,分明已離開五柳鎮。
突然,身後再次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