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過囚室的窗欞灑進來,斑駁地映在溫如玉臉上,勾勒出他雕刻般的五官。他坐在床上,半垂著眼睫,臉上的線條完全舒展開來,沉靜的雙眸透出水樣的光彩。
天牢的獄卒早就熟悉他,深深欽佩他的為人,所以盡量厚待他。雖然給他戴上了刑具,卻沒有換囚衣。
依然是白衣如雪,一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來,愈發襯得他清俊儒雅,美若天人。
生命很快就要結束,可他卻沒有絲毫惶恐。他在沉思著什麼,神態安詳,如同長在深山空谷中的芝蘭玉樹,遺世獨立。
想得出神,竟沒有听到有人悄悄打開牢門,悄悄拾級而下。直到來人走到他面前,他才如夢方醒。
抬起頭,迎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楮,一身明黃的龍袍。
「皇兄?」溫如玉連忙站起來,倒身下拜,腳鐐在地上摩擦出金屬的聲音。
景剴及時伸手扶住他︰「這里沒有外人,不必多禮。」目光溫和地投注到那張白皙的臉上,輕輕松口氣,「看起來臉色好多了。身上還痛麼?」
溫如玉微笑搖頭︰「我無事。多謝皇兄關心。」
景剴見他身上戴著刑具,似有不忍︰「如玉,委屈你了。」
「這是臣應受的懲罰。」溫如玉說得平靜。
景剴看著那雙湖泊般溫和澄淨的眼楮,一時心中百味橫陳,眼里露出極其復雜的神情。呆了半晌,長嘆道︰「謫仙樓已經建好,朕還想與你同飲幾杯,誰知……」
「臣謝皇兄恩典。」溫如玉道,「臣死後恐無人打理酒樓,也無人照看晴芳書院,請皇兄將它們轉交給天麒吧。本該讓雁兒接手,但他還年輕,要忙于兵部事務,又要幫臣教導寒兒,將來還有灝兒……他自己還未成家,臣實在不忍拖累他……」
「雁兒是個好孩子,朕也將他當成自己的子佷一般。他這個年紀應該獨立了,朕打算為他單獨建侍郎府,好讓他娶妻生子,成自己的家。」
溫如玉又驚又喜地看著景剴,這些事本來他已經打算去做,想不到景剴也想到了。這個高高在上的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心細,如此體貼?
他忍不住跪去︰「臣代雁兒謝主隆恩。」
景剴扶起他,凝眸,目光漸漸深沉︰「如玉,在你心目中,朕只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皇帝麼?你是不是不再將朕當成兄長了?」
「皇兄……」溫如玉心頭狂震,景剴為什麼突然這樣傷感起來?「不,皇兄在臣心目中不僅是君王,更是兄長。」
「你還願意……叫朕一聲大哥麼?」
溫如玉怔住,不由自主地想起金陵棲霞寺的那個夜晚,那一次,景剴說的話好讓他感動。
「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逼你去打烏薩和閼脂,你也不會自殘身軀,不會失去右臂。是我的罪過……我為了自己的野心,將你當作神兵利器,我好自私!如玉,原諒我。我本來一直在恨你的背叛,可今日見你這樣,我心里很難受……我一直無止境地要求你,以為你會象神一樣無止境地付出。可我忘了,你也是人,你也是血肉之軀,你也會有無奈的時候……」
他不禁苦笑。那一次,是因為受了傷,景剴的感情比較脆弱吧?否則,為什麼現在他又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再次逼他出兵攻打紫熵?
可是看著景剴期待的眼神,他不忍違背他的心願。
「大哥……」帶著顫音的呼喚月兌口而出,景剴的眼里驀然泛起淚光,只是迅速地側轉頭去,掩飾自己的沖動。
「大哥不必難過。」溫如玉微笑道,「一切都是小弟自願的。我只希望……大哥一直做百姓心目中的明君,那麼小弟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如玉。」景剴拍拍他的肩膀,帶著心疼、又帶著責怪,「如玉……你為什麼總叫朕為難?你那樣固執,完全不顧自己的生死。為什麼?只要你答應朕的要求,給朕一個台階下,朕可以饒你不死的。可是你……你偏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賭……」
「請大哥恕罪。」溫如玉垂首道,「我那天已經答應大哥,以後再也不違背大哥的旨意。可我沒有做到……我言而無信……」
「你……」景剴頹然甩袖,「朕從來沒看到過像你這樣傻的人!」
溫如玉黯然無語。
景剴好象想到什麼,從袖子中拿出溫如玉的那枚紫玉佩︰「朕今天是特意來還你這個的。」
溫如玉神情一震,雙手接過,捧在手里,指尖忍不住顫抖。
「祖父,孫兒對不起你……孫兒最終仍然帶了叛逆的罪名死去。九泉之下無顏見你與爹爹……」他的眼里漸漸蒙上一層氤氳,喃喃低語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從起點到終點,原來……什麼都沒改變……」
「溫如玉已回長安,因叛國獲罪,三日後腰斬于市。」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呈現在子墨面前。
子襄狹長的眼楮里已射出興奮的光芒,激動得雙手發抖,道︰「王兄,真是天助我紫熵!溫如玉……你終于要死了!飛揚的仇不用我們報,景剴已幫我們報了!哈哈,康朝唾手可得了,王兄,我真高興……」
可是子墨的臉上沒有半點喜色,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紙上那十九個字,目光明暗不定。
「王兄!」子襄覺察到兄長的異樣,臉色頓時變了,一絲陰冷、猙獰之色自他唇邊掠過,他沉聲道,「你不高興?你在為溫如玉惋惜?你……你還不承認你喜歡上他了麼?」
「閉嘴!」子墨陡然喝止他,厲聲道,「不要將孤想得那樣齷齪!孤說過孤心目中只有江山,沒有感情!」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明明是你設了圈套讓溫如玉鑽的,現在你雖然沒得到他,但他被景剴除去,不是正好為我們掃清障礙麼?」子襄的表情更加咄咄逼人。
「孤只是有些不忍。」子墨直視著自己的弟弟,緩緩道,「這樣一個有著絕世才華的人,年紀輕輕便失去生命,蒼天何其不公!若不是為了江山社稷,我本該交他這個朋友……」
子襄冷哼一聲道︰「王兄別假仁假義了,你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你的目的已達到,還在這里貓哭耗子……」
「放肆!」子墨大怒,拍案而起道,「你敢這樣跟孤說話!」
「我為什麼不敢?」子襄咬住下唇,委屈而憤怒地道,「你以前從來不這樣對我,自從來了溫如玉,你就開始看我不順眼。你還說你沒有……我……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歡他,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
「襄兒!」子墨如受雷擊,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你胡說什麼?你發什麼瘋?!」
「我沒胡說!」子襄強壓住沖動,緊盯著自己的兄長,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我就是喜歡你!從我母妃死後,你將我帶進清王殿時,我就開始喜歡你了!這麼多年,你保護我、照顧我,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我全心全意對你,可你……可你卻為了別人打我、罵我……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多痛……」
狂亂的話被子墨的一記耳光狠狠打斷。子襄白皙的臉上清晰地出現五個指印,半張臉頓時紅腫起來。
「你……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們是兄弟,而且都是男子!」子墨目睚盡裂,臉上的表情沉痛而慍怒。
「我不管!」子襄用手捂住半邊臉,眼里噙著淚,大聲吼道,「我就是喜歡你!我要你是我一個人的!」
「孤有妃子。」
「你不愛她們!」
「是,孤不愛她們,可孤也不愛你……不,孤對你只是兄弟之情。」子墨冷靜下來,緩緩坐下,和聲道,「襄兒,你糊涂了。孤不怪你,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想清楚再來見孤。」
「王兄!」子襄的淚終于從眼里落下來。
「去吧……」子墨揮手,神情一下子變得落寞而疲憊,「孤乏了,你讓孤休息會兒。」
子襄呆呆地看著他,唇齒顫抖,臉色越來越蒼白,半晌甩袖沖了出去。
子襄唇邊慢慢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初秋的夜,突然電閃雷鳴,狂風驟起,卻沒有雨。天地間一片漆黑。
長安城里的人,那一夜驚惶地看到,一道閃電劈開皇城上方的天空,緊接著一陣沉悶而猛烈的雷聲滾過,整個皇城都似乎被震動了。
然後,皇城西北方騰起火焰,借助風勢,愈燒愈旺。
火光中人影幢幢,救火的聲音雜亂響起,喧囂了整個夜晚。
天蒙蒙亮時,火終于熄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焚燒的味道。
第二天,大街小巷都在傳言,說昨夜天降雷火,燒著了天牢,獄卒們拼命救火,卻沒辦法熄滅這場來勢凶猛的火災。
無數斷垣殘壁,無數被燒焦的尸骨,天牢一夜間成了天然的火葬場。
沒有一名囚犯逃出來。
天牢里還關著鯤鵬王爺溫如玉。
傳言越來越神奇,大家紛紛說,王爺是天上貶下來的謫仙,老天爺見不得王爺這樣的大忠臣受到冤屈,所以才放了這場天火,將他收回去了。
天牢打掃了三天三夜,才將那些灰燼、尸骸清理掉。
灰燼中發現了溫如玉的紫色玉佩,還有一截燒黑的假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