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月色如銀,和衣獨擁,花影疏窗度。脈脈此情誰與訴,又道歸雁南去。靜數秋聲,更闌未睡,別是離情緒。」
娟秀的字跡落在粉色的紙箋上,有淺淺的淚痕洇開墨色。
隱隱的心痛象波紋般擴散開來,溫如玉握著那張紙,柔腸百轉。想象著妻子在這段時間內是如何靜數秋聲、輾轉難眠的。
自己征戰沙場,把妻兒拋在家中。一種相思,兩地閑愁。才剛回來,又得要出兵了,此一去該是多久能回?
紫丁香般清麗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景浣煙看清溫如玉手中拿的那闕詞,臉上頓時飛起紅暈。
「不許看我的詞。」縴手奪過去,無限嬌羞,「不許笑我。」
「笑你?笑你什麼?」柔和的聲音貼在耳邊,熟悉的氣息繞上來,「你為我夜夜難眠,擔驚受怕。我心痛都來不及,如何還能笑你?」
「我不會寫詞,只是胡謅幾句,比不上你大才子……」
「用心寫出來的東西,字字璣珠,我會把它刻在心里,視同珍寶。」
景浣煙淚盈于睫︰「紫熵已滅,我們可以去江南了麼?林安從錢塘差人送信來,他已將雲羅莊和逸林軒分店在錢塘開出來。現在萬事俱備,只等你的決定了。」
雲羅莊和逸林軒是溫如玉在長安開的綢緞莊與書畫店,因要舉家遷往錢塘,他已在星羅來吊唁的那天派管家林安去錢塘打點了。
林安是個不錯的管家,經過溫如玉的指點之後,他已能將那些店鋪管理得井井有條,根本不用溫如玉操心。
「不是我能決定的。」溫如玉看著妻子,心中充滿歉意,「皇上已命我掛帥,去保衛南疆。只有等打退赤燕軍,我才能卸下這一身重擔,陪你到江南去。」
懷中人縴細的腰肢猛地一僵,玉容褪色︰「又要打仗麼?」
「是。保家衛國,是我的責任。」
「只要打退赤燕人麼?皇兄沒有命你去滅赤燕?」
溫如玉一滯︰「其實……是早晚的事。紫熵滅了,赤燕還會留著麼?皇上早就想除之而後快了,更何況是他們先有進犯之心。」
「玉哥哥,你心里……還承受得了麼?」景浣煙抬頭,看到溫如玉眼底,心痛泛濫,「我知道你不願意殺人……」
溫如玉看著自己的左手,唇邊泛起淡淡的苦澀︰「是啊。命運弄人,我不願殺人,卻不得不殺人。只不過……將殺人的劍從右手換到了左手。浣兒,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要這麼說。」景浣煙握住他的左手,掌心的溫暖傳到溫如玉冰冷的指尖,「沒有人會笑你,長安百姓都敬你若神明。」說到這兒忍不住微笑,「知道你還活著,莫大哥他們高興得如痴如狂,還為你寫了很多詩詞。你來看。」
她從書桌上翻出一本小冊子,交給溫如玉。
「鳳凰吟。」溫如玉念著詞集上三個字,打開,只見扉頁上寫著幾句話︰鳳凰涅盤,浴火重生,其羽愈豐,其音愈清,其神愈髓。
「應龍兄他們……真讓我慚愧啊。」溫如玉的聲音有些顫抖。
明黃的袖子撫上梅如雪縴細的手指,景剴眼里的溫柔如春水般漾開︰「如玉安然回來,你這麼多天懸著的心總該放下了。今晚朕要與你一醉方休。」
梅如雪淺淺微笑︰「今晚是為大哥他們接風,也是餞行。」
景剴忍不住笑起來。好聰明的女子,不著痕跡就暗示他,剛剛放下的心又要懸起來了,這酒豈能喝得盡興?
「雪兒,朕吃醋了。」景剴皺起眉,看著梅如雪的眼神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哀怨。
梅如雪難得見到皇帝如此豐富的表情,忍俊不禁道︰「皇上今天心情很好。」
景剴展眉︰「一開始很不好。」
「為什麼?大哥和雁兒為你打下紫熵,創下千秋功業,皇上還不高興?」
「如玉和天麒……將朕當成冷酷無情的帝王,根本不當朕兄弟。朕今天十分懊惱。只不過……後來朕和如玉談了很多,他總算是明白了。」
「我看不明白的是皇上吧。」梅如雪的長睫輕輕顫動,宛如蝶翼投下弧影,笑意在眼底掠開。
「哦?朕不明白?雪兒你說說看。」
「大哥若不當皇上兄弟,便不會這樣死心塌地地為皇上效力。大哥是個視權勢、富貴如浮雲的人,若不是皇上心中還有兄弟之情,偶爾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大哥不會為皇上感動,不會心甘情願受皇上擺布。」說到這兒,梅如雪垂下眼簾,輕輕嘆息,「大哥重情重義,你若給他一分好,他會以十分來回報。我想,上次皇上饒過大哥,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設計天牢失火,讓大哥逃生。這件事恰恰證明了皇上仍然珍惜這份兄弟之情,所以大哥現在對皇上唯命是從,一再退讓和放棄他自己的原則……」
梅如雪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到景剴的目光亮得照人,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樣子。
「皇上?」她困惑道。
「朕是否可以將雪兒的話當作是指點?雪兒好象有點偏向朕了……」景剴有點沾沾自喜的樣子。
梅如雪嫣然道︰「我只是在說實話而已。」
「早知道雪兒如此善于讀心之術,朕便該經常听取雪兒的政見。」
梅如雪苦笑。她能讀的,只是溫如玉的心罷了……
皇宮晚宴上,沐天麒借著敬酒向景剴賠罪,景剴將他拉到身邊,低聲道︰「別以為朕原諒了你!你回去寫一份悔過書,朕看你是否有誠意再作決定。」
沐天麒象吞了個苦瓜,嘴里乖乖應是,心中盤算著回去求溫如玉捉筆代刀。卻听景剴陰森森地威脅道︰「你若去叫如玉幫忙,朕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沐天麒嚇了一跳,自己這點心思怎麼也逃不出皇帝的法眼,只好哀聲道︰「臣怎敢?臣的身家性命都捏在皇上手里,皇上要臣向東,臣不敢往西……」
景剴笑起來︰「瞧你這點骨氣!上次罵朕時不是挺象個英雄的麼?」
「臣知錯了,皇上饒了臣吧。」沐天麒見景剴這樣,知道這事雨過天晴了,說話便帶了撒嬌的意味。回頭瞧見溫如玉含笑的目光,心中一片溫暖。
太子景淵與溫如玉、歐陽雁坐在一起,三人談笑風生,狀極親密。景琰見此情景,湊到溫如玉耳邊,笑嘻嘻地道︰「哥,我怎麼看怎麼覺得淵兒就象你親生的兒子一樣,我皇兄可真可憐啊,典型的孤家寡人,什麼都被你搶走了……」
溫如玉苦笑,心中暗道︰「你怎知他搶了我最心愛的人?」回頭瞥見景剴的目光,微微搖頭,指指皇帝︰「皇上找你呢。」
「皇兄有何吩咐?」一走到景剴身邊,景琰馬上收起嘻笑之態,乖巧得不得了。
「琰兒,這麼長時間,你跟如玉在一起學到了什麼?」景剴的語氣很溫和,但表情卻象個嚴肅的老師。
「皇兄,臣弟資質愚鈍,便是跟如玉哥在一起呆上十年八年,也學不到他萬分之一。皇兄還是饒了臣弟,放臣弟回江州做個普通百姓吧。朝廷中賢才倍出,臣弟在這里根本毫無意義……」
「有沒有意義朕說了算!」景剴沉著臉道,「你們一個兩個都想逃出朕的眼皮子,朕是暴君麼?為朕做事委屈你了麼?」
景琰嚇得雙退一軟,跪倒在景剴腳下,惶然道︰「臣說錯了,臣該死,請皇上恕罪……」
景剴氣得勃然變色︰「你別的沒學到,這點倒跟如玉覺得很快。現在又說臣和皇上了?分得很清嘛!」
景琰不敢回話,低俯著身子。卻感覺有人走到身邊,和緩動听的聲音響起來︰「大哥息怒。八弟明天便與小弟一起離京了,此去不知何日能回,他若有錯,也等他回來大哥再教訓他吧。」
景剴點點頭,揮手命景琰起來,然後對溫如玉道︰「今日朕問你想要什麼賞賜,你只顧著天麒,還未說出來,現在提也不遲。」
溫如玉道︰「若大哥真要賞我,便請賞小弟一個承諾。」
「你是要朕放過子襄?」
「不是,大哥已經承諾過,小弟深信不疑。」
「那你想要朕承諾什麼?」
「小弟希望大哥承諾有生之年永不侵犯碧海國。」
一言出口,景淵、景琰、歐陽雁與沐天麒都將目光移到景剴身上,等他答復。
景剴看著溫如玉,目光灼灼︰「為了星羅麼?」
「是。」
「因為星羅是你兄弟?」
「是。」
景剴笑道︰「那蒼夜是不是你兄弟?」
「是。」
「那為什麼你不讓朕承諾放過赤燕?」
「赤燕……先有覬覦之心,後有侵犯之舉,小弟怎敢奢望大哥放過赤燕。只要大哥肯饒過獨孤一家與我師弟的性命,我便已感激不盡了。」
景剴看他良久︰「假如碧海不是星羅為王,你待如何?」
溫如玉一怔︰「若是大哥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小弟便唯命是從。」
「那若是碧海先舉不義之師,你又待如何?」
「小弟誓死保衛疆土。」
「好,朕明白了。」景剴輕笑,「如玉心中始終清明,忠君始終不是如玉唯一的準則。」
溫如玉躬身︰「請大哥恕罪。」
景剴笑道︰「朕允了。」
溫如玉狂喜,剎那間臉上的光華如星月皎皎,連忙跪地謝恩︰「多謝大哥。」
「如玉起來吧。」景剴擺手,「你怎樣謝朕?」
「這……」溫如玉被問住,尷尬地看著景剴,「大哥要我……」
「好好跟朕干幾杯。」
「可小弟不能醉,南疆片刻不能等了,我和雁兒得馬上出兵。不如等小弟回來再說……」
景剴挑眉︰「不過要你喝幾杯酒而已,諸多推搪。難道朕不知道你是海量麼?」
「這……」溫如玉看看景剴,今晚皇上好象有些小孩子脾氣?無可奈何,只能點頭稱是。
第二天,歐陽雁、景琰帶子襄與那幾位子氏王族的人上朝,向景剴交旨。子襄當場遞上降書。景剴下旨,改紫熵為「北翟州」,封子襄為北安王,其余幾位子氏王族的人也分別封了有名無權的官職。
論功行賞之後,景剴再次下令,卻是直接命溫如玉掛帥,歐陽雁為先鋒,兵發南郡。
百官十分費解,雖然都知道了溫如玉未死,但溫如玉不上朝,聖旨又是歐陽雁代接,不知道皇帝唱的是哪出。
景剴毫不避諱,反而向百官訴苦,說溫如玉未死,但一心歸隱。雖然願意出征,卻已不受皇恩。自己強求他不得,只能任由他去。
百官于是將同情心都轉到了皇帝身上,覺得皇帝如此禮賢下士,對溫如玉簡直是寵愛過了頭,而他卻辜負聖恩,寧願做個籍籍無名的隱士,也不願身居廟堂。
于是很多人自動請纓,說等溫如玉回朝,必定集體出面勸阻他歸隱。
皇帝暗暗得意,心道如玉啊如玉,這麼多人留你,朕看你還好意思拒絕麼?
此刻溫如玉已調集鯤鵬軍,到城外與五城精兵匯合。等到歐陽雁下朝,便立刻起兵踏上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