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親切的笑容再次出現在眼前,那對湖泊般寧靜深邃、包容一切的眸子,此刻泛起層層波浪,心痛、憐惜、焦慮、急切、安慰,種種神情如同湖中的水草,一團團隨波翻涌。
寬闊而堅實的胸膛靠過來,溫暖的感覺是那樣真實。
溫如玉緊緊擁抱著蒼夜,就象摟著自己年幼的弟弟︰「夜兒,我還以為你在怨我,所以不肯認我……」
拍拍蒼夜的背,輕輕笑起來︰「傻小子,都已經娶了妻子了,還象個孩子似的。男子漢大丈夫,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流淚,你真好意思……」
雖然是責備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卻透著濃濃的寵溺。
房里魏、石二人加上那位大夫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往外退。
「王爺,令師弟還是會狂性大發,所以,請最好將他囚禁起來,抱歉,我知道這讓你很為難。可是……」大夫臨去回頭,叮囑了一聲。
「我知道,多謝先生。」溫如玉應著,目光卻沒有離開蒼夜。
李霖遞上一杯水,溫如玉接過,交給蒼夜,回頭道︰「鞍馬勞頓,你倆也去休息吧。」
李霖看一眼蒼夜,心里不放心,臉上卻並未露出來,只是恭敬地道︰「守衛王爺是屬下的職責。屬下四人將輪番守在王爺屋外,上半夜是屬下與小峰,下半夜則交給飄蓬與沉淵兩位哥哥。」
溫如玉微笑︰「我們身在總兵府,還怕無人護衛?你們隨我馬不停蹄直奔南郡,一路風餐露宿,累得不輕。若不好好休息,再年輕的身體也該要垮了。」
李霖與楊峰相視一眼,不再堅持,遂躬身退了出去。
「王爺這麼寵著我們,倒不怕將我們寵壞了。」楊峰刻意壓低的聲音飄入溫如玉耳中,溫如玉忍不住勾起唇角。
「這位夜公子,在王爺面前好象比你還小。」李霖的聲音帶著笑意。
他們自以為說得很輕,屋內兩個人卻听得清清楚楚,蒼夜的臉騰地紅了。
抬頭看著溫如玉,臉上的表情仍然有些迷糊︰「大哥,我這是在哪里?」
「這是郢陽城,我們正與赤燕交戰。你一點都不記得了麼?」
「啪」的一聲,蒼夜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滴濺上溫如玉的白袍,洇開茶漬。
蒼夜臉上瞬間失去血色,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慌亂、恐懼、迷惘、痛苦、不可思議的表情混雜在他眼里,他一把抓住溫如玉的手臂,象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哥,我殺人了,是不是?我殺了康朝的將士與百姓,是不是?我好象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殺人。有好多血,好多血……那些老人、婦孺,他們在哭,他們在慘叫……」
蒼夜伸出手掌,舉到眼前,呆呆地看著,指尖不停地痙攣︰「我殺了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想殺人的,我不想殺人的……」
他從床上跳下來,死死抓住溫如玉的袖子,顫聲道︰「大哥,這不是真的,對不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溫如玉狠狠地握緊拳頭,再慢慢放松,輕輕吐出一口氣,好象怕嚇著蒼夜一般,輕聲道︰「夜兒,你听我說,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蒼夜雙手抱住頭,好象要將自己埋起來,避開這可怕的事實,淚水再次肆意奔流,「不是的,不是的……」
「夜兒。」溫如玉將他拉起來,迫使他面對自己,「這是真的,可不是你的錯……」
「不!」蒼夜猛地打開溫如玉的手,怒目瞪著他,蒼白的臉上布滿淚痕,唇角扭曲著,嘶聲吼道,「你騙我!我不再是必殺堂主了,我不會無故殺人!這不是真的……」
「夜兒!」溫如玉沉聲喝道,「你閉嘴!」
蒼夜看到溫如玉突然變得嚴厲的神情,好象被猛地打了一鞭,身子再也站不住,倒退幾步,忽然轉身往外沖去,狀似瘋狂。
溫如玉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扳過他的身子,揮掌打了上去。
「啪」的一聲,蒼夜羊脂白玉般的臉上落下五個清晰的指印。他被打得怔住,呆呆地看著溫如玉。
溫如玉的目光落在蒼夜半邊紅腫的臉上,心中隱隱作痛,歉然道︰「對不起,夜兒。大哥不是有意的……只想讓你清醒一些……」
蒼夜臉上的戾氣漸漸消失,目光也平靜下來,緩緩跪下去︰「大哥……小弟該死……」
溫如玉連忙扶起他,讓他坐到床上︰「你沒錯,你是被獨孤煌暗算了,中了噬血離魂散的毒。」
「中毒?」蒼夜又有些迷茫,雙眉緊緊皺起,目光飄忽,仿佛在努力搜尋著記憶。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麼?」
「我……我記得與涵兒成親……本來想,你若沒死便會來參加我們的婚宴……」說到這兒,蒼夜忽然如夢方醒,狂喜地跳起來,「大哥,原來你真的沒死?真的還活著?我現在不是在做夢?」
溫如玉忍不住失笑︰「我真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可愛的時候。然後呢?」
「然後……」蒼夜繼續回憶,「那天晚上,我和涵兒都被賓客灌了很多酒,我覺得暈暈忽忽的,回到洞房,我與涵兒……」臉上一紅,沒有說下去。
「我明白。」溫如玉善解人意地微笑,「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便睡著了,然後……我好象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沒有涵兒,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蒼夜的呼吸又開始局促,神情變得惶恐,「身邊有很多人,那個人……是父王,對,他是父王,還有軒轅青龍、大將軍,他們……他們讓我听話,讓我跟著出征……有千軍萬馬,我身上的血好熱……洶涌澎湃,四處奔流,好象要從體內沖出去……我想殺人,我殺人了……我看到血,好多血……我喝他們的血,嘴里都是血腥味……」
蒼夜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溫如玉連忙將他抱住,不斷安慰著他,輕拍他的後背︰「沒事了,夜兒,不用怕。那是你中了毒之後的反應,不怪你……」
蒼夜依然在夢囈般地敘述︰「後來……我看到一個人,美得不象人間所有,他看著我,好溫和地跟我說話……我好象見過他,又好象不認識……」蒼夜突然又明白過來,「大哥,我看到的是你。是你將我帶到這兒來的?」
溫如玉長長地松了口氣︰「謝天謝地,你還有一點印象。那麼,你知道公主在哪兒麼?」
「我不知道……」蒼夜垂下頭,聲音在喉嚨里盤旋,「也許是父王將她囚禁起來了……」
「父王?」溫如玉暗暗咬牙,「他這樣對你,你還要認這位岳父麼?」
「我……我不知道。」
「夜兒。」溫如玉看著他,心里一直有一個擔憂的問題,怕問,卻不得不問,「師父怎樣了,你知道麼?」
「他?」蒼夜抬起頭來,目光變得遙遠,「我記得那天……他來宮中找我,我對他說,我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我還罵他……是個處處留情又不負責任的男人,是個活著只圖自己逍遙快活的男人……他很生氣……打了我,然後便一怒之下離開了……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你!」溫如玉氣得說不出話來。
蒼夜慘然笑道︰「大哥,我知道你生氣了,你想打就打吧,我甘受責罰。」
溫如玉頹然地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嘆息︰「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可是,師父是去救你的,你不認他倒也罷了,何必還要這樣刺傷他呢?師父本是性高氣傲之人,一輩子從未向誰低過頭。這次,偏偏是你傷了他,你讓他怎麼受得了?」
蒼夜低頭不語,即使溫如玉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想象他是怎樣倔強地抿著嘴唇。忍不住再次嘆口氣,道︰「你可知,他根本沒有回去?我這次來南疆,特意去巫山轉了一圈,想拜見師父師母。可我只見著了師母,她說師父沒有回去,你也沒有回去。夜兒,她盼你們倆都盼得望眼欲穿了。師母已不再年輕,你們不在她身邊,她該多寂寞?又如何忍受思念之苦?她看起來好憔悴……」
蒼夜的脊背有些僵硬。
「你就不想念你的母親麼?若是你不肯認父親,難道就打算一輩子不去巫山,一輩子不見你娘?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痛會讓你刻骨銘心,那便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我十五歲便沒了父母,一個人在世上苦苦支撐,孤獨奮斗。到最後好不容易知道父親尚在人世,他卻入了空門。而且很快便被人暗殺了……你現在有父有母,卻不肯在他們跟前盡孝,難道一定要等到悔之晚矣的那天麼?」
溫如玉的語聲一字字刺痛蒼夜,他的身子下意識地收縮起來,好象要將自己縮到地里去。
「我真怕師父已遭了獨孤煌的毒手。」
「不!不會的!」蒼夜猛地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中有暗沉的痛苦。
「你關心他?」溫如玉看著他,看到他眼底,「你心里還是在乎他的,對不對?不要騙自己了,在紫熵的那些夜里,我听你夢中喚過無數次父親。夜兒,你把自己包在一層厚厚的殼里,躲得好辛苦。為什麼不干脆打破這層殼,讓自己重見天日?」
「大哥,求你別說了。」蒼夜閉上眼楮,唇上也失了血色,「我明白了……我向你保證……只要他回來,只要他還在人世,我一定認他,再也不忤逆他了……」
溫如玉唇邊展開一縷笑容︰「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頓一頓,道,「對了,還有殊離與驚風呢?他們不是陪師父一起去找你的麼?」
「殊離……他受了重傷,在我宮中養著。婚宴後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驚風跟著……父親……」父親兩字好艱難地說出口,溫如玉听得如釋重負,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若是父親出事了,驚風肯定與他在一起。」
兩兄弟象在紫熵一樣,又一次躺在一張床上。
「大哥,你鎖了我吧,我怕我狂性發作起來,會對你不利。」
溫如玉微笑搖頭︰「你若想殺我,我便讓你殺好了。」
「大哥!」蒼夜一頭黑線,「求你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了。」
「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溫如玉笑得促狹,「我不會讓你殺死的,最多讓你刺傷了喝點血罷了。」
「大哥!」蒼夜苦著臉,只好用威脅的辦法,「你若不答應,小弟便長跪不起!」
知兄莫若弟,他知道這一招對溫如玉最有效。
溫如玉無奈︰「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倔強的師弟?」語聲一轉,忽然想到一件好事,「既然你肯認師父,我便可以稱你師弟了。」
「不要,小弟可是將大哥當作自己的親兄長,大哥難道非要分清是師兄弟麼?」蒼夜的語氣中有撒嬌和無賴的味道。
溫如玉再次苦笑︰「傻小子,我依你便是。真是越來越不明白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誰能看透別人,誰又能看透自己?」
溫如玉點頭︰「听起來好象很高深。」
「那是自然。」蒼夜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你可知是誰向你下的毒?」
「我不知道。」
「听大夫說這種毒是赤燕赫離派的。你可知獨孤煌請的武林高手中,誰是赤離派的?」
「據我所知,有兄弟四人,號稱南疆四聖的,姓軒轅,分別叫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我明白了。」
軒轅青龍醉了。今日南郡城破,獨孤煌心情很好,晚上軍中賜宴。軒轅兄弟本是江湖中人,生性狂放不羈,一見到酒便沒了節制。
他躺在床上,嘴里發出喃喃的醉語。
月影朦朧,燈光昏暗。
一個瘦小靈活的身影悄悄走進軒轅青龍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