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向康樂帝遞了降書,無雙自動請纓去長安當了人質,赤燕已淪為康朝的屬國,令尊不再是赤燕之王,他被康樂帝封了南靖王爺。」
龍吟說得很慢,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獨孤涵月的臉。他怕她激動、怕她控制不了自己哭起來,他想給她一個肩膀靠靠。他甚至在心里期待著看到獨孤涵月軟弱的樣子,那麼他還可以找回幼時保護她的一點感覺。
可是獨孤涵月沒有,她只是眉心動了兩下,垂下眼簾,避開龍吟的目光,然後久久地保持沉默。沒有動容、沒有流淚、沒有顯示出一點痛苦的樣子。
她是不是痛過了頭,變得麻木了?
「月……」龍吟忍不住又喚出了這個令獨孤涵月避之不及的名字,這一次獨孤涵月沒有抗議,事實上她好象根本沒注意到他在說什麼。
「月。」龍吟微微提高聲音,語氣卻極盡溫柔,「若是你難過……便哭出來吧。」
獨孤涵月抬起頭來,眼波澄澈,沒有一絲陰影,抿一下嘴唇,淡淡地道︰「我不難過。這……恐怕是最好的結局了。」
「月……」第三次喚這個名字,獨孤涵月的目光一沉,龍吟連忙改口,「公主……」
獨孤涵月怔了怔,眉間終于泛起一絲愴然之色︰「我從此再不是公主。龍吟,你難道就不能象小時候一樣喚我涵月麼?」
龍吟黯然背過身去,聲音卻強裝平靜︰「涵月,是不是只有蒼夜才能激起你的喜怒哀樂?」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還要強求?你將我行尸走肉一般留在這兒,對你有什麼意義?」獨孤涵月的臉色漸冷,卻沒有怒意,這麼多天以來,她已經習慣于用這種漠然的態度去對待那個仍然在狂熱與執著中的人。可是心底里,她仍然有一些不忍,畢竟,他是因為愛她。
龍吟嘆息,聲音象樓外的風一樣千回百轉︰「我只要天天看著你……就滿足了。」
獨孤涵月怔住,呆呆地看著那個背對她的身影。第一次,她發現這個背影看起來很孤寂、很落寞。
原來,他與蒼夜竟有一些想象之處,難怪他可以讀懂蒼夜。
就在這時,她忽然听到樓下響起兵器撞擊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風中飄過來,錚然如琴弦,瞬間擊開她的心扉︰「龍吟,我沒有惡意,只想見你。」
「我們少爺不在。」連劍的聲音。
「請讓開,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巫夜風的聲音中已有了怒意。
獨孤涵月撐著桌子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門外。
龍吟連忙過來扶她。獨孤涵月輕輕推開他︰「讓我出去見他。你不能束縛我一生,我是蒼夜的妻子。」
她說得很平靜,只是陳述的語氣,目光柔和,沒有半點波動。
龍吟咬牙切齒地瞪著她,那樣子恨不得將獨孤涵月咬碎了吞下去,冰冷的絕望在他眼底反而升騰成熊熊火焰。他線條分明的唇邊慢慢掀起一個冷酷的笑容,然後毫不猶豫地伸手點了獨孤涵月的穴道,將她抱起來扔到床上,蓋上被子。
獨孤涵月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楮,盯著這個臉色變得鐵青的男人,又急又怒,又無可奈何,漆黑的眸底迅速升起一層霧氣。
見獨孤涵月泫然欲泣,龍吟的臉色明顯緩下來,目光一垂,輕聲道︰「我會用男人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出去。
龍吟飛身落下的時候,見巫夜風正緩緩收起長劍,劍尖上有一滴滴血流下來,他略顯蒼白的臉上一雙黑寶石般的眼楮閃動著清冷的光芒,薄唇緊抿著,鼻翼的線條勾勒出一種遺世獨立的孤傲,眉宇間卻又隱隱含著一絲脆弱。
龍吟的四名手下都已受了傷,紛紛退開,痛苦地捂住傷口。
龍吟站在離巫夜風十幾步的地方,目光直視過來,好象要穿透巫夜風的五髒六腑一般,犀利而霸道。
巫夜風卻似乎沒有看到他那種帶著逼迫的目光,依舊那樣靜靜地站著,長劍垂地,慢慢滴盡了剛才傷人所留下的血跡。
風拂過他的長發,吹起他的黑袍,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這個高挑的身影,煢煢孑立。
一輪紅日高懸在天空,重重疊疊的山巒在他身後,煙色蒼茫。
兩個桀驁不馴的男子,就這樣默默對視著。一場無聲的較量。
直到侍衛上前請罪︰「少爺,屬下無能,沒能攔住夜公子……」,龍吟才回過神來,輕輕揮手喝退屬下,一步步向巫夜風走過去,斜睨著他,唇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你傷了我的手下。」
巫夜風看著他,目光漸漸平和︰「對不起。我無意傷人,可他們阻攔我,不讓我見你。」
「你是為涵月來的?」
巫夜風一怔,他沒想到龍吟竟然主動提出這個問題,他,難道有恃無恐?
「是的。」巫夜風道,「涵兒在你這兒麼?」
「她在。」龍吟還是非常爽快。
「謝謝你救了她。」巫夜風微微欠身,「如今我既已知道她的下落,請容我接她回去。」
「回去?回哪兒?」龍吟不動聲色,語氣隨和,就好象在和巫夜風聊家常一般。
「回巫山,回我的家。」
龍吟冷笑︰「如果我不放她走呢?」
「你憑什麼?」巫夜風劍眉一軒,墨玉般的眸子中再次射出冰泉般冷洌的光芒,「若是憑你救了涵兒,你要我怎樣報答你,你盡管提出來。」
「是麼?無論我提什麼條件?」一絲倨傲、挑釁的意味從龍吟唇角溢出,心中的怨怒與不甘象烈焰般在他胸中焚燒,盡管獨孤涵月在他手里,可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做法有些卑劣。他只是一再地告訴自己,為愛而做的任何事都沒有錯。
可是巫夜風還沒有任何表現,已經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失敗。
他想故意刁難巫夜風,可巫夜風卻極冷靜地道︰「只有我認為合理的條件。」
龍吟一下子被激怒,狠狠咬著牙,一字字道︰「你很自信。」
巫夜風微微一笑︰「是的,因為我相信涵兒。你可以束縛她的人,卻無法束縛她的心。只要她的心還是活的,她就會有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我來。」
「你就不怕我毀了她?」龍吟眯起眼楮,一絲危險的氣息從他眸底掠過。
「我也相信自己的眼楮。」巫夜風走上兩步,看到龍吟風眼底,聲音不高,卻真誠而執著,「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不是普通人。若是你會因愛生恨,毀了涵兒,你不會等到今天。也許在我們大婚之日你就出手了。」
「你……」龍吟苦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軟弱,這個人,莫非也能看透自己,就如同自己能夠讀懂他一樣?
呆了呆,冷然道︰「那時候我沒有下手,是因為我覺得還有機會。龍思逸告訴我,大王是利用你來對付溫如玉的,所以他並沒有真正承認你這個女婿。」
「不是這樣。」巫夜風道,「如果他不承認我,他何必將女兒嫁給我?只需用毒藥控制我就行了。反正我只是他手中的工具,不是麼?可事實上,他還是為女兒的幸福考慮的。而且,此刻的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覬覦天下的赤燕國王……」
龍吟嘲諷地一笑,道︰「這事誰能逆料?將來誰知道他會不會再次把你當作棋子?」
巫夜風一愣,看來……不單單是自己懷疑獨孤煌啊。
「不管他怎麼樣,沒有什麼原因能隔斷我與涵兒的愛。」
「好。蒼夜……」
「我現在的名字叫巫夜風,請忘了蒼夜這個名字。」
「好吧,巫夜風。」龍吟微微垂下頭,在低頭的剎那掩蓋住自己眼里的頹廢,然後再抬頭,「我沒想到你這樣相信涵月,也如此自信。我本來以為……我才是她正確的選擇。可我現在不得不承認,你有足夠的實力成為我的對手。」
巫夜風看著他,揚眉而笑,那笑容就好象一顆藏在匣中的夜明珠突然被打開蓋子,瞬間光華奪目。
龍吟看得滯住,有些暈眩,這個男人,竟是如此美麗……
「你不是我對手。」巫夜風清清楚楚地道,「因為涵兒從沒愛過你。」
「不是的!」龍吟低聲吼出來,有些氣極敗壞,臉上再也沒有剛才那種從容鎮定的神情,「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我,結果也一樣。」巫夜風嘆息,目注龍吟,語氣象對待自己的朋友一樣,「我們都不是孩子,所以我也不想用這種道理來跟你說教,否則……未免太辱沒了你。龍吟,其實你心里什麼都明白,可為什麼,就是不肯讓自己醒過來?」
龍吟的身軀猛地一震,就好象一下子被人揭開了傷疤,臉上變色,倒退一步,嗆地拔出劍來︰「巫夜風,你我都是男人,就讓我們用男人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吧!」
巫夜風苦笑︰「也好。我本想和你做朋友,但如果你一定要用這種武力的方式解決,我樂意奉陪。」
話音未落,龍吟已一劍向他劈了下來!巫夜風又忍不住苦笑。這個男人,竟真的是用拼命的架式來跟他決斗。
巫夜風的劍也出手了,他毫不避讓,直接就向龍吟的劍擋過去。兩劍交鋒,清脆的兵器撞擊聲在空山中回蕩,驚起林中一群宿鳥。
龍吟被震得倒退兩步,而巫夜風的袍袖如鵬翼般張開,挾著凌厲的勁風,直向龍吟襲來,雪亮的劍光從袖中穿出,閃起無數劍花,瞬間逼向龍吟眉睫。
龍吟呼吸一窒,他沒想到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劍法竟是精妙如斯。一招一式間竟有駕駛一切的氣勢,身形翩若驚鴻,矯若游龍,每一劍擊出都帶著襲卷一切的劍氣。
心中暗嘆︰罷了,我到底比不過他!
一陣沮喪,手中劍勢不覺緩了下來。轉眼兩人已斗了三十多招,巫夜風騰身掠起,一式寒潭渡影,從上而下劃出一個弧度,劍尖直指龍吟咽喉。
這一劍快到極點,也凌厲到極點。龍吟心中驟然一寒,想向旁邊閃避,卻發現那一劍封住了自己左右空門。身形疾退,卻哪里有巫夜風的速度快。
眼前寒光一閃,那一劍堪堪已到咽喉,突然頓住。
巫夜風及時移開劍尖,那劍貼著龍吟肩頭滑過,將他肩上一片衣衫削落。
收劍,寒光斂盡,巫夜風凝神而立,沉靜似水,好象剛才竟沒有動過。
「抱歉,承認了。」他彬彬有禮地道。
龍吟覺得自己肩頭一片冰冷,被巫夜風削破的衣衫下露出肌_膚,風中寒意尤甚。
龍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死灰般的顏色從眼底浮起,慢慢象霧一般擴散。垂下眼簾,臉色蒼白如紙。
可這樣的失神只是片刻功夫,龍吟馬上振作起來,唇邊牽開一個笑容︰「你贏了,我願賭服輸。」
「可我沒有把涵兒當賭注,她也不是賭注。她是我的,我只不過想讓你死心。」巫夜風低沉而舒緩的聲音听來說不出的動听,可對龍吟來說卻是字字冷酷。
他臉上的肌_肉有些僵硬。
「對不起,龍吟。」巫夜風歉然道,「我沒有任何傷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講出事實。」
「我明白。」龍吟自嘲地笑道,「權當我做了一場荒唐夢……請跟我來。」
巫夜風抱起獨孤涵月,飛身上馬,回首向樓上拱手︰「龍吟,告辭了。」
獨孤涵月抬起頭,目光觸及樓上那個孤獨的身影,想笑,笑容卻被那人一臉的憂傷落寞堵住,變得有些苦澀︰「龍吟,希望我們還是朋友。」
龍吟不動,也不語,只是目送著他們離去。
然後一掌擊在欄桿上,激起片片碎屑。
馬蹄踏著山路疾馳而去,同樣的冷風吹在身上,卻已感覺不到寒意。
獨孤涵月幽幽嘆息。
「你在同情他?」巫夜風湊到她耳邊,聲音中帶著幾分戲謔,又帶著幾分醋意。
「他沒有惡意。這幾天……」獨孤涵月欲言又止。
「這幾天他做了什麼?」身後的人醋意更濃。
獨孤涵月終于忍俊不jin,回眸笑道︰「你以為他做了什麼?他可是君子,一直對我很尊重。」
「尊重?」巫夜風冷哼一聲,「若是尊重,他就不會給你下藥,讓你失去自_由!」
「好了,夜。」獨孤涵月笑靨如花,「你我分別這麼久,一見面就跟我慪氣?」
巫夜風看著妻子的笑容有些發呆,恨不得這笑容一直為他綻放。緊緊摟住妻子的縴腰,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放緩馬韁,把臉貼近她的發絲,喃喃道︰「我們回棲梧園去,那滿園的梧桐,終于是有鳳來儀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