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又過了好幾日，季文韜獨處時，經常會晃神，那個女子與月光相映皎皎的樣子，似乎在他的腦海中生了根，發出一支幼細卻柔韌的芽來。
這日傍晚，季文韜剛要下班，桌上的電話鈴「叮鈴鈴」響了起來。他拿起話筒剛說了句「你好」，就听見鄒士諺的聲音大喇喇地傳了出來︰「文韜？晚上有應酬沒有？」
他頓了頓，回道︰「沒有。怎麼，你要請我吃飯？」
鄒士諺哈哈笑道︰「你小子運氣就是好有我這麼仗義的朋友你還有什麼可求的？我表舅，就是津州駐防司令章紫兆，今日過六十大壽家里搭台子唱堂會呢別的也罷了，因他家老夫人喜歡看《牡丹亭》，特特地從滬原請了杜雪芳來唱《牡丹亭》呢別說我沒提醒你，這個堂會可是難得一見，怎麼樣？兄弟夠義氣吧？我向我表哥跟前求來好大的情面，帶你一同去」
季文韜想了想，這樣的場合，軍政界的要人必是不少，往後自己要在京州立足，少不得與這些人打交道，早結交倒是好事，便欣然應道︰「果真如此，可多虧你了。我是自己去呢，還是同你一道去？」
鄒士諺笑道︰「傻小子，你自己跑了去，司令府邸豈是你說進就進？你在公司等我，十分鐘後我就來接你。」
季文韜依言而行，果然十分鐘後鄒士諺的車停在了公司門口。他甫一上車，鄒士諺就跟他說起今晚的場面多麼宏大︰「……說是杜老板光小丫頭就帶了十個，這還就是服侍跑腿的你說說這杜老板，也難為她，據說在滬原，她唱那出《驚夢》的時候，底下太太小姐哭成一片哎，對了，我表哥說，今日若是湊得巧，只怕江督軍也要來哩」
季文韜一听微微一曬，江墨炎這位督軍與上一任督軍，也就是他父親大為不同，老督軍極喜熱鬧，身邊親信哪怕是個副官家中擺酒，他都樂于前往，及至傳到江墨炎，別人邀他，他送賀禮倒是出手大方，只是鮮少出席。今日若肯出席章紫兆的堂會，那可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但話既說了「若是湊得巧」，估計這來的可能性至少得打個對折。
說話間車已到了章府，二人在大門外下了車，兩列荷槍實彈的軍人在門口警戒著，摩肩接踵的人群正往大門內流動，鄒士諺瞧見自己表哥在門口迎客，前去打了招呼，便帶著季文韜走進了章府。
走不幾步，已到了搭台子的院落，遠遠就瞧見男女賓分開兩邊落座。不時有新的客人進來，于是站起來打招呼的人簡直如海藻般一團一團到處都是，季文韜剛尋了空桌子與鄒士諺坐下，猛地看見一個像極吳太的身影在遠處一晃，又消失在人潮中。他心中一喜，回頭問鄒士諺道︰「士諺，飛瓊書寓的人也來嗎？」。
鄒士諺一臉莫名地看他︰「不可能吧？這種場合哪是她們說來就能來的，除非有人帶她們來。」
季文韜心中略有失落，只不好說罷了。
他二人來時，中間靠近戲台的位置已多被人佔了，中間坐的又多是軍政要人，雖說本尊們並不曾顯露出什麼惡意，可是他們身後多跟著親兵，這些丘八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但凡離他們主人近些，便拿刺刀一樣的眼神盯著你看，恨不得把你身上剜出一個窟窿來似的。于是季、鄒二人只得揀了個靠邊的，恰又能看到台上戲子的位置坐了。鄒士諺兀自听得入迷，搖頭晃腦地跟著哼起來時，兩個穿西裝的陌生人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向他二人說道︰「這位子還有人來嗎？」。
季文韜打量了對方一眼，這男子二十三四歲年紀，個子比他略高，一身灰色西裝做工精細，一看即知價值不菲。陽光曬出的微黑膚色在白色襯衫的映襯下更是健康，一張容長臉兒，烏黑濃密的短發極瀟灑的向後梳去，眉毛如海鷗般英挺飛揚，眼楮是典型的桃花眼，狹長，眼尾微微上揚，濃密的睫毛掩不住銳利清冷的眼神。鼻梁極挺，鼻尖微微有些勾，兩片薄薄的唇勾起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弧度，雙手負在身後，視線在季、鄒二人身上一掃而過，又向女賓落座的方向看去。
鄒士諺微微皺眉，季文韜已向來人笑道︰「沒有。」
那人回頭看向他二人，點了點頭︰「那就有擾二位。」說著回頭對跟在身後的個子略矮的年輕人說道︰「坐。」
季文韜見跟在後面這年輕人穿一身黑色西裝，身材瘦弱，似乎年紀還小。半張臉都用鴨舌帽遮住，只見下巴尖尖，皮膚倒比尋常姑娘還白，心中暗暗訝異，忽然台上一陣緊鑼密鼓，再看時原來早已演完了一折戲，正唱杜雪芳最拿手的那一出《驚夢》。幕簾一掀，杜雪芳扮的杜麗娘邁著細碎的步子踱到了台中央，端的是好俏麗的扮相，目中含情向台下只一瞥，原本鬧哄哄的席中頓時安靜不少。只見她開口緩緩唱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確是好腔調，只是季文韜一向對這些不是太感興趣，于是百無聊賴看向四周。
與他們說話的那個年輕人一坐下就專心致志地听戲，只那戴著帽子的年輕人四處打量，此時正向那說話的年輕人耳語。那說話的年輕人听他說了幾句，目光便掃向女賓席，銳利的眼神居然滿是威嚴。
不多時，那說話的年輕人向戴鴨舌帽的年輕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那戴帽子的年輕人點點頭，立起來走開了。
過了一盞茶功夫，只覺周圍兵士突然多了起來默默在布防，在座諸人皆有些發怔，這時有人竊竊私語，鄒士諺將耳朵拉得老長，才听清隔壁一席的人交談中隱隱有「督軍」二字，于是興奮地湊向季文韜說道︰「不知是不是督軍要來了」
先前那說話的年輕人目不轉楮地看著台上杜雪芳的表演，似是極為專心。誰知戲台旁邊一名穿長衫的男子輕輕喊了一聲不知什麼話，伴奏的竟都停了下來。杜雪芳皺起娥眉，回身看去，一名小丫頭跑至她身邊，與她耳語了幾句，她雖仍是一臉怒容，也慢慢退到了台邊。
只見章紫兆滿面笑容地走上台去，向眾人抱了抱拳，說道︰「今日我生辰，感謝眾位前來啊——也感謝杜老板登台獻藝這個這個——杜老板好腔調我有一位好友，多年前也是唱《牡丹亭》出了名的好這個——我想，請這位好友與杜老板同台，啊?!咱們比一比，大伙說怎麼樣？」
台下眾人哪知這是唱的哪一出？主人家既然這麼說了，客人豈有不隨主便的道理？台下個個都叫好。只杜雪芳兩道眉毛越豎越高。
章紫兆是津州駐防司令，是一方的太歲，哪里會去在意一個戲子有什麼感受，于是眉花眼笑地說道︰「來來來，有請吳美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