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外,秦書生搖著紙扇,自嘆命苦︰「你們又在我的客棧打架,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幸好這次沒有破窗毀門,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伍兒 地轉身,奔到他身前,急切道︰「秦大哥,你救救緋哥哥,他被人打回原形了!」
「什麼原形?」秦書生一臉茫然,余光瞥過她的發間,眼底精光內斂,口中仍作迷糊地道,「莫非,緋公子果真是妖怪?伍兒姑娘,你何苦與妖魔如此親近?」
伍兒抓住他的衣袖,切切懇求︰「秦大哥,你說‘不幸中的大幸’,定是指另有轉機,求你告訴我!」
「伍兒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啊。」秦書生避開她的手,淡淡地笑了笑。她元神尚未全開,已初露靈慧之心,听懂他話里的玄機。「這樣吧,我替你找神醫問一問,你在這兒等我。」
「好!秦大哥的大恩大德,伍兒一定銘記于心!」伍兒不由展顏一笑,緋哥哥有救了!
秦書生搖頭晃腦,嘆聲離去︰「重情重義雖是好品性,卻也極易陷入執念,難以自拔,伍兒姑娘千萬要自持有度,引以為戒……」
伍兒神情微微一斂,低眸看著滿地的桃花。情字傷人,全因執念深重,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亭兮師姐那般,不為一己私欲,只求心愛那人過得安好。可惜大魔頭終究沒有迷途知返,辜負了亭兮師姐的一番苦心。
莫名間,想起他們兩人,伍兒搖搖頭,伸手撫模發鬢,輕聲道︰「緋哥哥,就算你三百年道行盡毀,只要再行修煉,假以時日必能恢復舊貌。如果你重生,與我一起修仙,不要再入妖道,好嗎?」
蝴蝶安靜棲息,在她烏黑長發上仿佛凝成色彩艷麗的發飾,無言無聲。
過了片刻,秦書生返回,手里拿著幾張箋紙,笑意晏晏地道︰「伍兒姑娘,神醫開了藥方,你看過就明白。」
伍兒接過,細細閱讀,越看眉頭皺得越緊,念道︰「取至陰的黑冰石一塊,每日滴血融入,將蝴蝶封于石中,再尋至陽之地,修煉七七四十九天,陰陽交匯,便可涅槃重生。」
「神醫還有交代,到時雖可恢復人形,但若想妖力復原仍需潛心修煉,時日長短端看各人資質。」秦書生似是照本宣科,背書一般地說道,「黑冰石在黑蠻大陸的傲雲洞中,而至陽之地,普天之下莫過于真龍棲居之所。」
「傲雲洞?」伍兒心中一突,仔細分析道,「那不就是大魔頭的冰石床?他怎麼可能願意撬下一塊黑冰石送給我?真龍是指人帝,塵珀哥哥?這個倒不難辦,只是‘滴血融入’指何人之血?」
秦書生無辜地看著她,聳肩道︰「你問我,我怎知?」
伍兒凝視他慧光暗藏的清眸,輕淺微笑︰「是我的血,對不對?」
秦書生不應,也不否定,手中紙扇搖啊搖的,悠悠然走出客房,漸行漸遠,只傳來遠遠的一句︰「伍兒姑娘,小生不便陪同你涉險,你且保重。」
已是黃昏,夕陽照在他的背影,光影朦朧,依稀間只覺他身形高大,挺俊偉岸。伍兒感到眼熟,心底隱隱知道了他的身份。
此時卻不是探究這件事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去傲雲洞偷黑冰石,但黑蠻乃魔人的大本營,即使能進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此事相當棘手,伍兒尋思良久,只有一計可行,那就是用她自己去交換黑冰石。以無塵神器換一塊黑冰石,大魔頭肯定會答應這樁買賣,至于她將來怎麼逃命,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主意一定,她便隱了身,飛往墨宅。也許大魔頭還沒有走,她先去探探情況!
天色已不早,余暉漸褪,正值晝夜交替之時,天空一片灰蒙,暗沉沉的令人心慌。伍兒潛入墨宅,路過被她摧毀的碎月橋,無端怔了須臾。
在大宅里搜尋一大圈,未見人影,她往東廂行去,主苑里面隱約有人聲傳出來。
「小墨,你還是想要捉回伍兒師妹?」
「她吞食了無塵珠,我必須殺她。」
「能否看在我與她同門的情分上,放她一馬?」
「亭兮,你應該很清楚,我魂魄被鎖,若不奪取神器,無法恢復實力,來日仙界大舉剿殺魔界,我便死無葬身之地。」
「如今仙界既無動靜,或許……」
清冷的男聲截斷那女子,語氣仿若凝霜,道︰「你在冥界日久,不知外面局勢。仙界和修仙門派為保神器周全,不敢分散力量對我魔界出手,現今形勢微妙,你若真心希望我好,就不要再勸。」
女子輕輕一嘆,無言以對。
庭院里清風徐徐,女子坐在石桌旁,白衣絕塵,容色明媚無匹。墨隼坐于她身邊,突然抬頭,冷喝一聲︰「出來!」
伍兒站在院門處,僵住不動。她有無塵珠在身,大魔頭未必能看到她。
「你身上有我的氣息,不必再藏。」墨隼冷冷道,「你自投羅網,看來是活的不耐煩了。」
他揚袖揮出一股森寒之氣,正對伍兒所站的位置,伍兒出手回擊,露了身形。她微怒道︰「大魔頭,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待客?你何時成了我的賓客?」他薄唇斜勾,噙著一抹嘲意,「你偷偷模模潛來,想必有所圖謀,不如開門見山,有話直說。」
「大魔頭,我和你做個交易。」伍兒沉了沉氣,踏步向他走近,「我要你的冰石床。」
「你拿什麼來交換?」他輕揚眼梢,冷淡地瞟過來,「難不成你願意自盡于我眼前,就為換黑冰床?」
「當然沒這麼簡單!」伍兒直視著他,鏗鏘道,「等我拿到黑冰床之後,你再來取我性命,我絕無二話。」
墨隼沉思,眼光掠過她沉靜的臉龐。短短一日不見,她變了許多。毛躁的孩子氣褪卻,更顯沉斂之色。她要黑冰石做什麼?甚至不惜以命相換?
伍兒迎上他犀利如刀的目光,不避不讓,不卑不亢。絕對不能讓他知道緋哥哥遇難,否則他必定會滅了緋哥哥的原形,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我似乎沒有必要答應你的條件。」墨隼緩緩站起身,一步步朝她逼近,冷聲道,「我現在就殺了你,剖開你的肚子拿出無塵珠,何須應承你任何事。」
伍兒早已料到這一層,忽然隱身,疾風一般旋動,再顯露身影時已在白衣女子身後,一把銀鋒寶劍橫在她的脖子上。
「大魔頭,你若不答應,我就玉石俱焚!」伍兒持劍的手輕輕一振,劍鋒貼上白衣女子的脖間肌膚,寒芒閃耀。
「你竟不念同門之誼?」墨隼陰沉了面色,瞳眸中怒光泛動,「枉亭兮一直為你求情,你卻如此狼心狗肺!」
「良心有何用?」伍兒冷笑一聲,「之前我吸取你的魔氣,如今已經瀕臨入魔。既然逃不過墮入魔道的命運,那我就要修煉得更強大!你的黑冰床有助修煉,我拼死也要一搏。如果我得到它修煉之後仍不敵于你,那我甘心受死!」
這套說詞是她來之前的謀思,惟有借此取信大魔頭,才有成功的可能。
「你妄想利用黑冰床修煉成魔,並且戰勝我?」墨隼亦是冷笑,譏誚道,「沒想到你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心思這般陰險如何能修仙?入不入魔,全是你咎由自取。」
「少羅嗦!」伍兒不受激,大聲道,「如果你不肯割愛,那我就殺了亭兮師姐,讓你抱憾終生!」
她扣緊白衣女子的肩,劍鋒一劃,擦破女子的脖子,鮮紅血絲乍現,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
「住手!」墨隼厲聲一喝,面容更加森寒,緩緩道,「伍兒,你真叫我意外。好,我答應給你黑冰床,你隨我去黑蠻一趟,自行拿走便是。」
「你少誆我!」伍兒不上當,「我去了黑蠻,還有命出來?我就在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如果天亮之前不見你回來,你就永遠都見不到亭兮師姐!」
墨隼沉默片刻,怒極反笑︰「你倒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從前的遲鈍懵然原來只是在我面前做戲。」
森冷刺骨的目光掃過她,他騰身飛躍,沖上雲霄,撂下一句冷厲的狠話,「你給我听好!若我歸來之前你敢動亭兮一根寒毛,我必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聲隨風散,濃重的魔氣卻殘留許久。伍兒靜待他消失,才抽回了釋心劍,往石凳上一坐,舒口氣道︰「亭兮師姐,剛剛多有得罪,希望你別介意。」
「伍兒,你叫伍兒是吧?」白衣女子溫顏一笑,柔聲規勸,「你既是師父的入室弟子,應有慧根。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伍兒抿唇不響。女子又再勸道,「伍兒師妹,你若一心入魔,師父知道了只怕要痛心,你又如何忍心辜負他對你的多年教導?」
「亭兮師姐,我……」伍兒開口,欲言又止,「其實……」
女子溫柔看她,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伍兒望著她輕柔似水的眼神,話到嘴邊又默默吞咽了回去。亭兮師姐和大魔頭交情甚深,難保不會說漏嘴。
「亭兮師姐,你幸而重生,不打算回去見見師父嗎?」她轉移了話題,關心問道。
「我是叛門孽徒,何來顏面回去見師父?」女子嘆息,憂傷道,「如今我只想留在小墨身邊,引導他向善。至于霽月山,我已回不去。」
伍兒皺了皺眉,不知怎的,心中感覺怪異。以前她從沒見過亭兮師姐,但直覺認定,亭兮師姐應是一個大智大慧之人,為何現在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敢面對?雖是愛上了大魔頭,可是既然敢愛,又為什麼不敢認?
「你怕師父不肯原諒你?」伍兒探問,「你能復生,總應讓師父知道,以免他一直為你之死而傷懷。」
女子微微垂斂下頭,靜默不語,面帶感傷的憂色。
伍兒越發覺得她多愁善感,全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樣敢愛敢恨,果決利落。
夜幕降臨,秋風送爽,到了深夜更是涼寒。伍兒看白衣女子掩袖低咳,似染了風寒,便好心道︰「亭兮師姐,我陪你去房里加件衣裳。」
「嗯。」女子站起,裊裊走向廂房,在房門口停住腳步,回頭道,「伍兒師妹,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換好衣裳就出來。」
伍兒謹守規矩,沒有跟進去看她換衣服。在門外等了須臾,忽覺糟糕,猛一推門進去,卻見房內空蕩無人,那白衣女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定了定神,伍兒眯眼環顧四周,竟覺得十分熟悉。她猶如老馬識途,走向床幔後面,屈指敲了敲,精準地啟動機關,踏入牆壁後的密室。
「師妹!你怎會知道這處機關?」白衣女子驚愕,「這間宅子是我當年所購,機關密道皆是我親自設計,你如此輕松就尋到開啟的機關?」
伍兒也覺奇怪,那種天生的熟悉感仿佛深埋于身體里,成了一種本能反應。不過此刻她無暇深究,揚臉冷然道︰「亭兮師姐,你想逃?我只不過是要那張黑冰床,你又何必處處為大魔頭著想?」
「師妹,我並非為小墨不舍,而是不願眼睜睜看著你泥足深陷,入魔難返。」女子溫聲解釋道。
「她要入魔就讓她去!」
突然一道寒聲介入,墨衣翻飛,掠起破空的風聲。
伍兒一凜,立刻橫劍架在白衣女子的脖上,冷靜道︰「大魔頭,你果然歸心似箭。黑冰床在哪?」
「就在庭院里。」墨隼面無表情,眸子深處卻有怒氣暗涌。她有膽子挾持亭兮,迫使他就範,將來最好有膽子承受他的報復!
伍兒押著白衣女子走出密室,步步小心。庭院的石桌上,黑冰床縮成巴掌大小,就如一塊不起眼的黑色石頭。伍兒伸手觸踫,頓感寒氣沁體。這確實是她曾躺過的冰石床,十分罕見,難以造假。
她把石頭收起,挾著白衣女子縱身飛起,背後突有一股魔氣襲來,她下意識地揮劍去擋。便在這眨眼的瞬間,一只魔手穿空而來,揪住白衣女子的後領,嗖一聲拉扯了回去。
伍兒失去人質,片刻不敢多留,運足氣凌空狂奔,白影如一線光電閃飛馳,劃亮夜空,瞬間復又消泯。
墨隼抱著白衣女子,遙望伍兒離去的方向,瞳眸眯緊,冷哼道︰「逃了一時,諒你也逃不了一世!」等他安置好亭兮,再去教訓那不知死活的丫頭,若不將她生生凌遲,難消他心頭之氣!
伍兒漏液奔逃,避過皇宮巡邏侍衛的耳目,潛進皇帝的寢宮。
金碧輝煌的偌大寢居,龍床上躺著一個英俊男子,他眉宇微鎖,似乎睡得並不安穩。床前燃著燻爐,輕煙飄散,透出安神助眠的氣味。
伍兒靜靜站著凝望,三年不見,塵珀哥哥已是一國之君,當年清俊容顏添了些許疲色,成熟英氣中稍有憔悴。
「伍兒……」床上,皇帝發出幾句夢囈,「你是不是來過……」
伍兒一怔,她和緋哥哥動過那個錦盒,難道塵珀哥哥因此猜到她來過?
冷不防,皇帝睜眼醒來,望著空蕩蕩的金磚畫棟,一時失神悵然。
「塵珀哥哥。」伍兒輕聲一喚。
「伍兒?!」皇帝翻身下床,環顧周遭,急道,「伍兒,是你嗎?」
伍兒待要解除隱身術,卻听他語氣忽憊,喃喃道,「怎會是你,是我幻听了吧……這幾年我心中怪你,故意不去打探你的消息,想來你也是怪我的,歸根究底你也是無心之失……」
「塵珀哥哥,我沒有怪你。」伍兒輕嘆,現出身形,溫言道,「當初是我莽撞,令你父皇駕崩,你怪我也是應該的。」
皇帝愣在原地,似無法相信,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少女便是當年太白山上的小女孩。
「塵珀哥哥,你不認得我了?」伍兒疑惑看他,「我是伍兒啊。」
在皇帝的印象里,伍兒仍是身材矮小、臉頰肥嘟嘟的孩子,而面前這個少女清麗月兌俗,氣質出眾,倒與他的記憶聯系不起來。
「塵珀哥哥,我想借住你的皇宮一段時間,不知道你方不方便?」伍兒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笑盈盈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們在青牛鎮遇鬼,你中了尸毒,你也都忘記了?」
皇帝緩過神,眸中驚喜之色一閃而過,卻很快強壓下去,另一種矛盾之色浮上,開口平淡道︰「是你,你來做什麼?」
他心結難解,伍兒只作不知,軟聲道︰「我想暫時留在帝都,塵珀哥哥,你可以收留我嗎?」
皇帝不作聲,緩步走到窗前,掀開繡紋青紗的窗簾,遠望漆黑如墨的夜空。怨怪也好,緬懷也罷,這三年來他始終沒有忘記她,或許因為暗自掙扎,矛盾于原諒和不原諒之間,反而令他對她記憶深刻,刻進了心扉。今日她的來到,于他而言,是好是壞?
「塵珀哥哥,我不強人所難了,我走了。」見他長久不出聲,伍兒心想,她隱身藏在皇宮隨便哪個角落,都是不影響事情的,何必為難他。
「不!」他倏然回頭,「你留下。」
三日之後,就是他娶妻立後的大典。今夜她的出現,也許是上天讓他認清楚自己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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