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散盡,一層薄薄的陽光灑在院子里。清風徐來,梧桐樹巴掌大的葉子掉落在青石地磚之上,竹椅上,穿著的青布直裰上。他就這樣端坐在院牆對面,生生的把自己跟身後的一切隔絕開來,手握成拳,關節微微發白,突然一拳打在自己的腿上,咧了咧嘴角。
身後十幾步是兩個著靛藍粗布的小廝在低語,「公子今日是如何了?」
「誰知道,剛還好好來著,來了個小丫頭,他都樂滋滋的喚人進來說話,待那人走了之後就成了這副模樣。」
「你說的是谷家的那小丫頭?」
「應該是吧,是個生面孔,倒是沒有什麼印象,平日里來的不是那個圓圓臉月亮眼嗎。」
兩人對視一眼,搖頭嘆息。
身為被討論的柳靖,卻絲毫沒有听見任何聲音,他的拳頭一下張開一下握緊,耳邊回響起的都是之前那丫頭的聲音,「……再去出城外的那小河邊等著,一道兒……姑娘說公子明白的……還請抓緊準備些個。」
從來沒有過的煩亂,腦海里劃過的東西太多,先是那一身泥濘的姑娘清脆的聲音,「原來你就叫柳靖啊!」那般自然燦爛,絲毫沒有死里逃生的倉皇失措,再接著,是在酒樓里怒斥那個肥胖的掌櫃的,是面對那些留言淡淡在街上走過,是知道簡某人的面目之後咬著嘴唇從鋪子歸家,還不忘記交代鋪子里的伙計次日要送的米,好像她活著的每一日,都是那麼鮮活恣意。
對的,鮮活,跟自己曾經的心如死灰比起來,是一種想要靠近的得到的能量。
就在前幾日,楚揚抓到了那個當年自己「逼死」的惜月,看家里那位還有什麼好說的,所謂的人倫親情也到了這樣的地步,要是娘還在,她能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嗎?接下來,該屬于自己的,必定一一拿回來,再過不久,自己出現在她身邊的時候,能不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他甚至想到了到時候她的表情與模樣,「柳靖,我就知道你的腿不是這樣簡單,真有你的!」
或許還會狡黠的說,「從……開始,我就知道是這個樣子。」
那樣的人,不會是那樣歡喜得捏著帕子喜淚交加做羞赧狀的,從她是個沒有留頭的丫頭開始,就敢推倒那來探母親時候說話陰陽怪氣的那個女人生的女兒。他自是知曉簡玉安的事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嗎?真是笑話,做下的事情他也查過了,甚至還遣人去怒斥過,但是谷家當家的似乎是個糊涂的,為什麼他身邊的那些當家的人都是有些個糊涂,不說自己家里,就是楚家,接著谷家……
再等等,不用多少時日,這一切都能順利實現。到時候,簡家根本不知道一提,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縫里頭鑽出來的,想盡法子往上爬……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她讓人傳來了這樣的話,要是早些時候,在他等待的有些絕望的時候,或許是可以就這麼一走了之的,他跟她,兩個無所畏懼的人,開始一段走天涯的戲碼,只是……柳靖苦笑,生活下來哪里有那麼容易,不說他放不下這些東西,就是這般走了,豈不是更加如那個人所願嗎?
自己的家,也是有過美好的時光的,娘也是這樣鮮活的存在,會帶著家里的下人一起養花,爹跟自己身上的貼身衣裳,從來不用經下人的手。只是還是有了那麼一日,谷家那邊送來了新出的米,剛剛做好的點心香氣襲人,卻一定要等到爹回來的時候吃。
哪知道等到的是人回來了,身後卻帶著一個嬌柔的身影。
猶記得當初自己還在屋子里,那身影雖然是窄窄的一道,從門里走進來的時候那一束光影,卻是他的陰影,籠罩在他的天空,再也沒有離去。從此之後,他短暫的美好的時光,就結束了。
那之後,娘靜靜的接受了現實,帶著自己搬去了偏院,就那樣無聲無息的生活著,從此再也沒有跟爹說過一句話……最後,連祖母都惱了她,而那個人,卻因為祖母身邊伺疾有功連連攀升,于是有了家里那些孩子。母親當初關在偏院之中郁郁而終,只有在臨終的時候才讓人喚來父親,不過是為了托付自己。自己越發的仇恨惱怒卻得不到任何釋放,慢慢的也變了另外一個人,只有那個女人,她的孩子,端坐在房中由父親手把手的教著認字識文。而自己,能記起來的美好時光,只剩下一抹那一盤點心等待那人歸來時候的剪影。越來越模糊……
憤怒了惹事了受傷了,被懲罰了,那女人求情了,變本加厲了……
就這麼過著,直到有一天闖了大事,要不是表哥點撥,或許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吧。
現在想來,娘真的是個很傻的人,錯就錯在對一個人用情過深。自己曾經也是很傻的,恣意揮霍了太多的東西,要是在這樣下去誰來給她報仇呢?所以自己必須要有一個時候適時的「如夢初醒」,回頭的路很難走,更何況有人特意設置了障礙,迎春閣終究事發了,自己也從馬上摔下來跌「斷」了雙腿,那女人又打理好了一切,卻更讓父親對自己死了心,于是才有了回到這邊祖宅將養。
可是若華,那個初次見面時候才四五歲的女孩子,今日為什麼要給自己傳來這樣的話,是因為不堪家里的壓力嗎?是那麼害怕簡家嗎?心里頭散過一絲失望跟失落。
莫名的,記起小時候偷听的聲音。
「紹哥哥,跟著您到這里,就是受再多的苦,瑾兒也從不後悔。」
「紹哥哥,幸虧的當年我受了傷,不然您就不會舍不得扔下我自己走了。」
「紹……」
柳靖猛然的搖搖頭,不會這樣,自己怎麼能將若華跟那個女人相提並論起來。
手上的汝窯細瓷描鯉如意杯,嘩一聲撞上青石牆面,碎了一地。
接著是長久的默然。
好幾次,那雙手撐著椅子,有頹然放下,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動作,一直由著天上的太陽從院牆的這頭,行走到了那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