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恕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靠著別人的轉述來了解自己的過去,他覺得那些人說的都是屎。
但無論如何,他明白自己不喜歡事情僵在原地,進退不得。
他失憶了,也失去視力,這兩件事情哪一項比較讓他頭痛——答案是兩個都一樣,他分辯不出有何差別。如果能一並解決,那最好,如果不行,起碼也要解決掉一項。
若讓他想起他是誰、他的過去,好歹他能知直接下來要怎麼走。
若恢復視力,起碼生活起居他可以自己來,也能靠自己的雙眼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目前,他只知道「嚴恕」這個人很有錢,不用為生計煩惱,只要花錢就能找到願意照顧他的人,包括為他動手術的人。
James•Li就是據說花了他很多錢請來的眼科權威醫師,對方願意解決他失明的問題。
「我有把握能讓你恢復視力。」遠從美國來到台灣為嚴恕主診的James•Li,看了下他的病歷資料之後說道。
「那還等什麼?快點動手術吧。」
「不過,我沒把握你的視力能夠維持下去……」James•Li皺了下眉頭。「手術後三周,只要維持三周你還能看見東西,那就沒有問題了。如果三周內,你的視力沒有恢復,那麼你的眼楮,就會是別的問題……」
「少羅唆,反正動手術就對了。」
「等一下!風險呢?」較之嚴恕的急切,宋雅鈞的考慮就多了一點。「為什麼手術後視力有可能只會維持三周?」
James•Li睨向她,向她解釋嚴恕的雙眼可以透過一個精密的手術來恢復視力,但考慮到他車禍也造成了失憶現象,這部分若腦內淤血擴散,仍有可能再引發失明的問題,情況沒有那麼簡單。
宋雅鈞了解手術危險性不高、卻還是忍不住擔心。「如果跟腦外科會診……」
「夠了!我醫師看得夠多了。我的腦子很好,我只是失憶,不是失智。」嚴恕打斷她的婆婆媽媽,問醫師︰「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術?」
「明天早上。」
「那好,就明天。」他火速決定了明天就動手術,想快點恢復視力,看一看這個世界。
「好的。宋小姐,明天拜托你了。」James•Li欣賞嚴恕的決斷,確定了明天一早九點的手術時間後,便結束這次的會診。
「你會不會決定得太倉卒了?」宋雅鈞一點也不苟同他做事的方式,手術是他想做就做的嗎?完全不考慮後遺癥的!
「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嚴恕淡淡地回答。
這問題如果是別人問起,他一定不會理,不過對象是她——在他身邊待得最久的特別護士、照顧他最不遺余力的人,所以他才特別回答她。
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
听見他用果斷的語氣說這句話,宋雅鈞如連雷擊,僵在原地。
他說這句話的神情和語氣,都讓她想起了以前的他……
向她求婚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的。
他們在那場聖誕餐會相識後,嚴恕禮貌性的向她要了電話,但她從來不認為他會再打電話給她,因為他們的世界有如雲泥之別。
可出乎意料的,嚴恕真的打了,他在電話中跟她聊天、約她出去。
相識兩個月、約會第八次後,他開口向她求婚,令她嚇了一大跳。
她驚訝也很驚喜,但才剛交往就決定結婚,會不會太快?
然而她的遲疑,卻因為他那一句信心滿滿的「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化為鳥有。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沒有大宴賓客,只有邀請幾個親友。他們的父母都不在了,兩人都不希望婚禮太鋪張,簡單的為了手續便結婚了。
大概是因為才剛開始戀愛就結婚的關系,婚後他們一直很幸福。
直到八個月後,一場車禍讓他們的幸福中止。
他們分開了,各自展開人生,偏偏命運又讓他們重逢,然後,她又听見了那句話——
她好懷念……
「人呢?雅雅?」未听見她追隨的腳步聲,也未感覺到她在一旁扶持,嚴恕停下步伐,戲謔地喊她。
宋雅鈞眨掉眼中的淚意,打起精神,用著沒事的口吻回應,「在這里。請你叫我宋小姐,李先生。」
「你很羅唆。還有,我不姓李。」
相信我,我很清楚你是誰,你是我的「前夫」嚴恕。可惜這些話宋雅鈞不能說出口,只能吞進肚子里。
「喔。」她能給的回應,只有不痛不癢的一個字。
「就這樣?」嚴恕挑了下眉。
「來到這里靜養或接受治療的人,幾乎都是使用假名。」她稀松平常地回答,反正她所任職的這間醫院非常特別,他不是不知道。
「哼。」嚴恕冷哼一聲,心里不太高興她一點也不意外,沒有好奇他的本名。
是因為簽了保密條款不得探問病患的隱私,還是……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是誰?
比較起來,後者讓他更不開心。
「我已經厭倦了什麼事都得靠別人告訴我——我是誰、我的過去和我的未來。我失憶已經夠糟了,還失明,所以我想親眼去看,想清楚了解自己是誰,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就是想要重新看見這個世界。」
原來是這樣,很有嚴恕的風格,他不喜歡主控權不在自己手上的感覺。
「嗯。」宋雅鈞點點頭,她能理解。
「嗯?就這樣?」嚴恕眉頭皺得可以夾死十只蚊子了。他不敢相信,他在對她說心事耶……他可沒有向誰主動提起他行事背後的意義,她就這樣一個「嗯」敷衍他,連問都不想問?!
「你不是已經知道你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了嗎?她納悶的反問。
「對啊。」
「那還需要我多說什麼?」
是不用——嚴恕一怔,覺得奇怪,為什麼這個小護士好像非常了解他的想法?
「我想親眼看見——」看見清醒後听見的無數聲音、見證別人告訴他的故事是否真實;想看著陽光,看著海和沙灘,想著她告訴他的,南台灣的夕陽有多美……
還有這些日子以來,在他身邊照顧他起居、他唯一不討厭的人。
「什麼?」她听不清楚他下面的話。
——你,我想見你。
他微笑不語,期待重見光明的那一天。
嚴恕就要動手術了,宋雅鈞擔心得一夜未合眼,睜眼直到天明。
她希望他能恢復視力,但又害怕手術帶來後遺癥,害怕他……重見光明之後,看見她會失望。
早上六點半,宋雅鈞認命起床,反正輾轉反側都睡不著,干脆早起吧。
她走進浴室洗了把臉,從鏡中看見自己的臉。
「好丑。」她眼楮腫得好難看。只要一熬夜,她眼皮就會浮腫,像是大哭過一回。
嚴恕看見這樣的她,會不會很失望?
啊,在想什麼?就算他視力恢復、可以看清楚了,他依舊沒能記起一切。
他不記得她,就等于他們是陌生人,他不見得會再一次的愛上她……
「我真傻。」對著鏡中的自己苦笑,原來她還在奢求、還在妄想,偷偷期望幸福的日子還會再回來。
漱洗過後,她來到醫院宿舍的小廚房,拿出前一天準備好的食材,開始炖湯。
她計算著湯炖好大約是中午,那個時間如果順利的話,嚴恕的手術已經完成,若沒有問題,等麻藥退了回到病房,他就可以開始進食。
為了動手術,從昨晚十點起他就實施禁食,因此她想他現在一定餓壞了,便決定炖鍋清爽營養的雞湯給他補一補。
設定好電鍋的火候及時間,她回到房間著裝,換上護士服後離開宿舍,到醫院看看嚴恕術前的準備工作做的怎麼樣。
誰知道不過早上七點半,她一到他病房門口,發現他人是醒了,卻在跟人吵架——透過手機。
「……我已經決定了。」他冷硬地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不要安蓓,我受夠她了!」
听見安蓓的名字,宋雅鈞如遭雷擊。
「我就要進手術室了……舅媽,只是小手術,我可以自行決定……不,不用你或安蓓,我現在不需要你們。如果真要人來,派一個你信得過的助理來,就這樣決定了。」
他不再多說,結束通話收了線。
「雅雅,你來了。」早就听見她的腳步聲,嚴恕出聲喚她。「怎麼來了不出聲?」
「看你在忙,不想打擾你。」宋雅鈞腦袋空白一片,吶吶的說。
對,他要動手術,他的家人應該來的,他現在剩下的親人,應該只有舅媽了吧?
那麼,舅媽會來嗎?如果舅媽來到這里,看見她的話,她該怎麼辦?
「沒什麼,一些煩人的人。」他撇了下嘴,一副不打算再提的模樣。
她心跳加速起來,在心里告訴自己——宋雅鈞,不要問,不要關心他,不要再問會讓你擔心多想的事情,但是……好難!
「怎麼了?」她終究是問了出來。
「沒什麼。」嚴恕不願告訴別人他此刻心中的想法,任何人問他都不想說明。
不知為何,尤其對象是舅媽,那個听說是他世上如今最親近的人,以及他那纏人的未婚妻,他更是不想與之打交道。
他絕不會告訴她們,他懷疑自己活在「楚門的世界」里,唯有親眼所見,他才會相信。
「只是覺得煩,我討厭別人告訴我,我是怎樣的人、我以前如何、現在又應該要怎麼做。」但是面對宋雅鈞,他說了。
「我知道我家世很好,父母留了一大筆錢給我,還有一間很賺錢的公司。听說我賣一個儀器就有花不完的錢,我也听說我有一個未婚妻……見鬼的誰知道她是誰!」
他說了一堆,從他的背景到他的家人以及他的事業,宋雅鈞仔細的听了,那些全是摻雜著謊言的虛擬人生。
假的。
「舅媽告訴我,我對安蓓一見鐘情。」他皺眉說。「喔,就那個苦苦哀求要留在我身邊的女人,你見過。」
「嗯……」她胡亂的點頭回答,雙手則絞緊他身邊的床單。
說謊!安慈雅說謊!
嚴恕沒有對安蓓一見鐘情,她們說謊,甚至還隱瞞了她這「前妻」的存在。
怎麼會這樣?她們沒告訴嚴恕他曾有過一段婚姻嗎?她們怎麼能這樣……讓嚴恕連恨她的資格都不給,就這樣把她的存在和他們的過去抹殺了。
「你說,哪種女人會是我喜歡的型?」他忽然問。
「問我做什麼?」宋雅鈞清了清喉嚨,努力用正常的口吻回答︰「等你做完手術,觀眼所見不就知道了?」
聞言,嚴恕一愣,而後笑出來。「你果然不一樣,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他突如其來的告白,態度很大方。
「你說什麼?!」宋雅鈞嚇到了。
「好話不說第二遍。」嚴恕粉飾太平的答案,听起來就很假。
宋雅鈞第一百零一次感謝他看不見,因此她可以盡情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瞪著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
他的語氣有點別扭,還有掩飾的意味,听起來就像不懂追女生的大學男生,在試探心儀女孩心意的爛手段。
他是誰?他可是嚴恕,從來不曖昧迂回。他如果喜歡,肯定會讓對方知道他有多熱情……喔,不,宋雅鈞,不要又想起來了。
「真是謝謝你的夸獎呢。」她學他挖苦的語氣道。
「好說。」嚴恕方才被「家人」搞差的壞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欸,女人,我告訴你,其實我不相信任何人。」他搖了搖頭,坦白自己的疑慮。「就像你說的——眼見為憑。就算我失去記憶,可我不是白痴,我只是忘記關于我這個人的一切而已。而且我隱約覺得,口口聲聲自稱我家人、為我好的人,似乎背地里瞞了我一些事,因此無論如何,我想先恢復視力,好去印證一切。」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從車禍到清醒這一年多以來他的想法,直覺告訴他不能相信那兩個對他太過親切的女人。
也許……是舅媽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虛假,安蓓握著他手敘述他們愛情的內容,讓他感覺空洞吧。
他沒有辦法去相信,因為無法看見對方的表情。
「到現在為止,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了……喂,女人?」他粗聲粗氣地喊她。
「你叫我?」
「對,就是叫你。」嚴恕忽然有點緊張,「我手術後出來,你……會在我旁邊吧?」
雖然兩人相處的時間不長,只有兩個月左右,但是這個原本陌生的小護士和他朝夕相處,陪他度過惡夢連連的夜晚,還有那些該死的復健;是她帶他探索未知的世界,讓他心中對光明充滿期盼。
所以,他想見她,想睜開眼楮第一眼就看見這個女人。
他好奇有著他喜歡的嗓音的女人,會有怎樣的五官,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她小小的雙手卻有堅定的力量,讓他也想知道她個頭有多高、多壯。
反正不知為何,這女人就是給他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他想見她。
「拆線的時候,我希望你也在我身邊。」他說著,語調和緩地要求。
「為什麼?」
「因為我想第一個看見你。然後,到時我會告訴你,我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叫宋雅鈞,我可以喊你宋小姐或雅雅,但我不希望你繼續喊我李先生……我總覺得我們之間,不應該這麼生分。」他說不上來心里對她的特別感覺是什麼,只是覺得自己不該以假身份對一個真心待他的人。
「就這樣決定了。」他最後說。
手術房的人來了,為他換上防菌衣,然後將他推進手術室進行手術。
宋雅鈞呆呆的站在外頭,看著「手術中」的燈亮起,腦中縈繞著他前一刻對她說的話。
他說,他喜歡她……
這是第一次,她從他口中听見類似告白的話語,以前她總不停的對他說喜歡他、說愛他,像小女孩般對他撒嬌,希望從他口中听見一句情話,讓她心里再踏實一點。可惜他不是一個浪漫的男人,從來不說愛。他認為說那些話太娘,因此總是用行動表現。
但不夠啊,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怎樣都不夠的,女人會想听見最愛的那個男人,用話語回應她同樣的感情。
結果,她居然听見了他說喜歡、說想見她……在他們分開之後、在他腦中已經沒有關于她的回憶的時候。
「怎麼會這樣……」她無語問蒼天,想開心,卻又開心不起來。
她跟嚴恕的緣分,何時會斷呢?
思及一年多前舅媽對她說的話,以及嚴恕現在的未婚妻安蓓小姐……強烈的自卑感讓她不知所措。
手術三天後,纏繞在嚴恕眼上的紗布拆了線,他緩緩睜開眼,適應了光線、看見了陽光。他看見自己的雙手以及周遭的一景一物,還看見「她」就在一旁,一臉凝重的模樣。
他笑了。
「你就是宋雅鈞?雅雅?」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她身上有股他熟悉的氣息,讓人感覺很舒服。
面對他的笑容,她卻笑不出來。
「總算看見你了。我原本就很喜歡你的聲音,可現在我覺得,我也很喜歡你的臉。」他看著她說,先前無焦距的眼中有了光芒,還有她的倒影。
宋雅鈞認出他眼中迸射的光彩,他凝視她的方式,正如那次他們初見面的聖誕餐會。
嚴恕像獵人,鎖定了目標。
而她,耽溺在他那雙火熱的黑眸中,被他的柔情溺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