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明白,他不愛我,所以我不敢奢求他的眼里有我,只能要求他放不下我。
很多年後,我看清楚了。你愛他、他不愛你,于是你拼了命想抓住他,他卻一心一意想遠遠逃離,直到妒忌、怨恨、憎厭將兩人弄得傷痕累累,你才會曉得愛情有多麼讓人疲倦。可惜當下我並不懂得這些。
我像個勇敢的鐵騎兵,雄糾糾、氣昂昂地迎向愛情,即便那里有著刀山油鍋,我還是鐵了心往前沖。
我愛他,從小學一年級、那個下著雨的黃昏開始。
我賴上他、鬧著他,想要時時刻刻看著他、牽住他的掌心,而他也對我極其縱容。
不管多晚,只要我抱著枕頭到他房間里,他都會為我伸出雙臂,用一遍遍的催眠曲哄得我進入夢鄉。
他不介意走到哪里都帶著我這個小包袱,同學聚會、朋友相約……只要我胡鬧,就算會被人訕笑,他也會帶我出門。
于是我想啊,那就是愛了吧,他愛我,一如我愛他,再也不會有女人像我這樣愛他,同樣的,也再不會有男人像他這樣愛我。
這樣的一對男女,自然是要天長地久永恆不渝的,不是嗎?
直到十五歲那年,我才明白,我以為的愛情只是我一廂情願,不是想象中的相知相屬、兩情繾綣。
他愛的,始終是別人。
十五歲的我,听說情人節是送巧克力給心愛男人的日子,于是興匆匆地買了巧克力返回家門。
我計劃對他說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也計劃正式告訴他——「等我二十歲,我就要嫁給你。」
我還打算向他分析,如果他娶我會有多少好處,當然,如果他很介意我的任性,我樂意為他改變。
我想了很多的話要當面對他說,卻沒想到在回到家時,會撞見最不想看見的場而——
「你穿這樣,真漂亮。」他告訴要出門的姐姐。
我走進玄關,看見他手里的東西時,第一個反應是——他要給我一個快樂的情人節。
我的心雀躍著,鼻子里仿佛已經聞到花香味,可是他卻轉身把巧克力和玫瑰交到姐姐手里。
看著他的動作,我的快樂窒息了。
姐姐穿著淺藍色洋裝,長長的頭發燙出美麗曲線,二十歲的她像怒放的桔梗,青春嬌妍。她拿著我很想要的鮮花、巧克力,眉宇間卻掛起猶豫。
「二哥,你怎麼把這個……給我?」她問得躊躇。
「情人節快樂。」他沒回答,溫柔地扶上姐姐雙肩,輕輕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你送錯人了,你應該送給劉若青吧。」姐姐輕笑出聲。我听出她的笑聲里帶著尷尬,看見她僵硬地把玫瑰花及巧克力擺回桌上。
「我為什麼要送她?」他推推眼鏡,皺起了眉。
「你們不是班對嗎?」
「當然不是。」
「真可惜,我還希望她當我的嫂嫂呢。」
「她不會當你的嫂嫂,因為……我喜歡的是你。」
那瞬間,我像被雷打到,原來……二哥喜歡的是姐姐,不是我!
難怪,以二哥的成績可以上更好的學府,他卻自願降一級,和姐姐上同所大學;難怪他常在姐姐約會外出時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難怪他常常告訴姐姐,要小心外面的男生……
姐姐蹙起眉心,咬住下唇,呆呆地看了二哥好久一陣。
他們僵立著、沉默著,直到一聲嘆息後,姐姐才緩慢而清楚地說︰「對不起,你永遠是我二哥。」說完,她踩著高跟鞋往外走。
在玄關處發現我時,她伸手摟了摟我,彎下腰說︰「亮亮,我在你桌上擺了個禮物,是獎勵你考試進步的。」
「謝謝姐姐。」我用力回抱她,天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她不愛二哥,感激她不和我搶奪二哥的愛情。
可當時十五歲的我不明白,愛情這種東西,並非別人不要我就可以順手撿回家的,「你丟我撿」在愛情的世界里,並不成立(或許路不拾遺才是正確定律,但我不夠懂事,撿到的愛情,我硬是要納為己有)。
「再加油哦。」姐姐說完,打開門走出去。
我從敞開的大門向外看,看見院子外頭停著一部銀灰色跑車,跑車里下來一個男生,姐姐接下那個人的玫瑰花後,湊在鼻子前面聞了聞。
二哥也看見了,從落地窗的另一邊。
望住他落寞的身影,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走到他背後,伸手環住他的腰,對他說那句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然而這次,他沒有回答我。
于是接下來的計劃全數停擺,我沒有告訴他,二十歲就要嫁給他的事︰沒告訴他,其實我的書包里也有一盒送不出去的巧克力……
愛上別人背影的……同病相憐的人很多。
亮亮躺在亦驊身側看著他,他累壞了,睡得酣熟。
熟睡的男人臉上沒有哀愁,饜足的男人眉心不再緊皺,她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的眼鼻口……好愛他哦,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再愛上一個男人,像愛他這樣深刻了。
喝醉酒的人是他,不是她,她很清楚所有過程,她也清楚在這個過程之後,自己將冒著什麼樣的危險。
但她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任何代價她都樂意償付。
可如果懷孕了呢?
她想象一個縮小版的他,忍不住笑彎細眉。想到可以將縮小版的愛人時時刻刻抱在懷里親他、吻他,一次次放大聲量說︰「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的心,暖了。
如果她跟媽媽一樣,生小孩就會死掉呢?
心擰了一下,但過沒多久隨即拉出笑顏。真是這樣,她也認了。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想得到,就得努力付出、就得想法子爭取,更何況賭注背後本來就存在著風險。
可是他不愛她啊,半點都不愛,怎麼辦?
這回,笑顏收斂了,問號停駐在胸前,壓得她難以呼吸。
怎麼辦?他不愛她,這該怎麼辦?
她用解數學習題的精神試著找出答案,但這題超難,她想了老半天都解不到正確答案,到最後,只能任性、不負責任地想——沒關系,反正我愛他就可以。
就像每次月考前踫到數學難題、弄了半天還是搞不懂怎麼解時,她也會對自己說︰「沒關系,反正又不一定會考。」
這就是她沐亮雲的個性,帶著兩分逃避、三分任性。她也是個固執的女生,認定了便是認定,尤其對于愛情。
但她心知肚明,二哥一樣是個固執的男人。
所以三年過去了,從她的十五到十八歲,從他的二十歲到二十三,他還是在姐姐背後愛著她,而她也依然追在他身後,一遍遍說著他們的通關密碼。
他們的固執平分秋色,誰先放手誰就輸了,她不想輸,所以她得持續努力。
但今天晚上……她可不可以當成……他們之間的契機?說不定,說不定今晚真的是轉機,將要轉變他追姐姐、她追逐他的定律。
十八歲的單純讓亮亮因想象而自愉,以為有了「轉機」鎮壓著,她開始幻想兩人的未來,想他們的約會、想他們的親吻,想他們一刨出缺口就源源不絕的愛情。
她甚至一路想到婚禮上頭,想要一個傳統的婚禮,像爸爸娶媽媽時那樣。
她要在路口搭棚子、請很多很多的師傅來辦桌,還要搭起閃閃發亮的舞台,找幾個穿著貼滿亮片的辣女郎,在台上扭腰擺臀。
她要和他一桌桌敬酒,向天下昭告他是她的男人;她要把結婚照片放在桌子上供人翻閱,她要一個徹底熱鬧的婚禮……
想著、想著,她帶著滿足睡著了,夢里,縮小版的二哥對著她喊媽媽……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窗邊一個碩長身影,他已經把自己打理得整齊干淨,絲毫不見昨夜醉酒的痕跡。
望向他的背影,她想起自己的夢境,忍不住笑甜了一雙眼楮。「二哥,早。」
亦驊像觸電似地轉過身,緊握的拳頭布滿青筋,調整好呼吸之後才走到床邊。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
「我知道。」她想也沒想的直接回答,因為那是她要的結果。
「我喝醉了。」他點出事實。
「我知道。」是啊,幸好他喝醉了,不然他怎麼會成為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好好听的四個字啊,她喜歡這個詞匯。
就像小時候他第一次戴上眼鏡時,阿姨帶著表哥來訪,幾個表哥嘲笑他是四眼田雞,她氣瘋了,掄起拳頭就要揍人。
阿姨生氣地責罵她,「你這個壞小孩,為什麼要打哥哥?」
那時她一臉倨傲地拉著他說︰「他才是我的哥哥,你們不可以欺負我哥哥。」
阿姨笑她傻了,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哥哥,但她才不傻。任性地踢了大表哥一腳後,她再次強調,「他是我的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男人……二哥是她亮亮的。
她是嬌嬌女,擁有很多東西,但沒有任何一樣比能擁有他更教她滿足興奮。
「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不推開我?」語氣里,出現隱隱的質問與怒氣。
亮亮僵住嘴角,眼神黯了下來。
所以……他並不滿意昨天晚上?他很後悔、不想成為她的男人?如果可以,他想將昨晚的一切全數抹煞?
心猛地被拉扯撕裂——對喔,是她發傻了,誰說一個晚上、一次意外,就可以把他變成她的?負責任、以身相許,早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她真是白痴,又不是古代,一夜早就在這個時代里普遍流行。
昨晚什麼都不是,對他而畝……那甚至是個嚴重錯誤。
他在忍著怒氣,她看出來了,如果他的控制力不夠,她也許早就挨打,然後,她想到那題難解的數學題,眉苦苦的糾起。
不愛吃苦的亮亮自討苦吃了,她在棉被下握緊了拳頭,只是眉宇還是泄露出心痛。
吞下苦澀,她刻意笑得雲淡風輕。「二哥,別在意,只是一次意外罷了,無所謂的。」
「有所謂!你是女孩子!」他惱火了,因她話語的輕率。
「那怎麼辦?二哥要負責嗎?」她痞得讓人抓狂的口氣,教他氣得鼻翼翕張。
問話堵住了他的口,亮亮笑靨如花,明白自己為難了他。
他心中有人,能拿什麼負責?拿虛情假意嗎?偏偏他又是不說謊的男人。
再次挑起眉,她笑得無傷無痕,「二哥,別想了吧,不過是上床而已,昨晚做這種事的人一定不只有我們兩個。道德的、不道德;負責的、不負責的,天一亮就都過去了,船過水無痕。」說完,她拉起薄被圈住身子,直接走入浴室。
打開蓮蓬頭,她將自己從頭徹底淋濕,她沒哭,真的沒哭,承諾過的事,再難她都會堅守住。
抓起毛巾,她狠狠搓洗向己的皮膚,直到它們通紅微痛;她拉扯頭發,想把腦子扯出幾分清醒;她任由泡泡迷住了眼楮……刺痛?哼,不過爾爾。
她在浴室多待了半個小時,因為她得做好足夠的武裝,才有辦法面對心愛的男人。
多諷刺啊!面對心愛的男人竟不能坦白真心,只因他並不要她的真心。既然如此,她就給他假意吧,給他模不透的心情。
換上一件長版T恤和柔軟的七分棉褲︰頭發在滴水,她卻沒有拭干的打算,走出浴室後意外發現,他還待在她的房里,沒有離去。
該說些什麼嗎?她想。
但他早她一步,拿起水杯和一顆藥丸遞到她面前。
「維他命嗎?」她看看他、再看看水杯,蹙起了雙眉,她痛恨吞食這種顆顆粒粒。
「不是,是事後避孕藥,免得……麻煩。」說著,他的眼神閃過一抹復雜。
藥是他在她熟睡時出去買的,回來路上,罪惡感讓他抬不起頭,眉心糾葛。他走錯了一步,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了頭。
事後避孕藥?亮亮听懂了,心陣陣發涼,耳里仿佛听見「嘶嘶」的聲音,鼻子聞到焦臭氣息……是鹽酸腐蝕了她的心,還是王水潑滅了她的愛情?
低下頭,她淒楚一笑,理解他不要孩子、不想與她有任何關聯。
是她自己說了「無所謂」、她說「船過水無痕」、她說「不過是意外」,也是她用負責二字堵住他的嘴,話都是她說的,她淒楚什麼?哀傷什麼?
她沒立場,更沒資格。
很想哭!鼻子酸、喉頭酸,可是對于她,哭這種行為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她逼自己勾起嘴角,扯出言不由衷的笑意。
伸過手,她爽快地接過水杯、藥丸。「二哥不喜歡小孩嗎?剛好,我也不喜歡,生小孩會痛死人的。所有小孩都是來討債的,就像我,連媽媽的命都討走了……我才十八歲,呵呵,還不想英年早逝……」
這些話,每個字句都講得她酸澀難當,但她拉起嘴角大笑,笑得陽光燦爛,像爸爸嘴里的阿波羅,像媽媽心里的小天使。
她仰頭,苦澀連同藥丸一起吞進肚子里。
喝光水,她拿高水杯。笑著對著他搖一搖,有點輕佻、有點壞。她輕輕咬了下嘴唇說︰「我吞完了。」Theend,沒有後續,純粹完結,完結了一場意外事件,不會有麻煩、不會牽連,真真正正的船過水無痕……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離開房間。
她的笑臉在他轉身那刻崩潰。
嘴角的輕佻收起,眼中刻入深深的哀愁。一顆不被人愛的心,還能再被怎麼磨?
她又任性了,可她已經無法用任性把他留在身邊。
她听見他下樓的腳步聲、听見他用力打開大門、听見他駕駛著跑車,飛快離開庭院……
心髒像是要爆開了,她狠狠咬住下唇.企圖阻止嘴坐將溢出的悲憤。
沒關系、沒關系……她說了千萬個沒關系,想安擾自己的痛心疾首,可是沒有用。分明就是有關系啊,她怎麼能夠騙得過自己?
她的牙齒用了力,在唇舌之間嘗到血腥。
她需要安慰,可是她好愛的那個男人背過她,像逃難似地遠離了她,怎麼辦?
想也不想,她赤果著腳奔進爸爸的房間,想再一次賴在爸爸懷里、再一次讓爸爸為她的壞行為傷透腦筋……可打開房門,空蕩蕩的房間里沒有爸爸的身影,她才發現,爸爸已經不在了。
失去親人最痛的,不是死亡、入殮或喪禮,最痛的是,你想他、要他,他卻不在身邊……
如果淚水可以決堤就好了,如果可以放聲哭泣就好了,可她不行,所以只能氣急敗壞。她抓起爸爸的枕頭往地上摔,摔他的衣服、摔他的文具、摔他的書,她幼稚的以為摔掉所有的東西,以為夠凶、夠狠、夠憤怒,心疼自己的爸爸就會像以前一樣匆匆忙忙趕回來,把她抱進懷里,輕聲對她說︰「我的小公主,告訴爸爸,這次是誰惹了你?」
但這次,爸爸沒有回來了,沒有把她抱進懷里……她制造出來的踫撞聲,只引來了大哥和姐姐。
「亮亮,你在做什麼啊?」堇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做壞事。
她望向姐姐。為什麼二哥喜歡姐姐不喜歡她?是因為她太壞了嗎?因為她不溫柔?因為她是個任性的家伙,誰會笨到愛上她這種女生……
縴手猛然一抽,堇韻往後踉蹌,幸而綮然及時扶住她。
「亮亮,求求你不要驕縱任性了,爸爸已經離開,我們都好傷心,沒有力氣應付你的大小姐脾氣。」堇韻淚如雨下。
亮亮轉頭盯住她,忽然憤懣頓失。奇怪了,她明明好嫉妒她啊,現在怎麼會對她滿心羨慕?
羨慕二哥愛她,羨慕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羨慕她的淚水替她贏得好人緣,羨慕她可以大方指責自己的任性……
真的好羨慕姐姐哦,羨慕得心肝擰緊,羨慕得握住拳頭,想也不想的憤憤朝自己手臂咬下去。
「堇韻,你先回房,我來處理。」
綮然拍拍堇韻的肩,把她推出門外,而後他走到亮亮身前,伸出手輕輕地拉下她的手臂,柔聲問︰「亮亮,給大哥抱抱,好不好?」
一陣鼻酸涌上,眼眶被淚水佔滿,她仰起了下巴,仰得很高。不是驕傲,而是企圖收回淚液,不教天上的父母擔心。
咬痕很深,亮亮的手臂滲出鮮血,而她的下唇更是腫得慘不忍睹。
綮然一面為她包扎,一面忍不住嘆氣,「看你,發一頓脾氣,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以後不要發脾氣了。」
大手撫過亮亮的臉,他親口答應過爸爸了,今後要寵她、哄她,比以前更有耐心,可誰曉得昨天才送走爸爸,今天他就讓她把自己傷成這樣。
亮亮搖頭。她辦不到!
失去二哥、失去哭的權利,她就只剩下發脾氣了,如果連發脾氣都不行……搖頭、再搖頭。她不能不發脾氣!
「好吧,那我們來約定,你要怎麼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弄傷了自己,好不好?」
望向大哥,亮亮失笑。怎麼有人可以寵妹妹寵成這樣?她笑了,超狼狽的笑著。
「過來。」他拉過她的手,問︰「告訴大哥,你以前發脾氣,爸都是怎麼哄你的?哦,我想起來了,他會抱著你坐在搖椅里,一面搖一面唱——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說,說亮亮是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他坐進搖椅里,像爸爸那樣把她抱在膝間,一面搖,一面唱。
以後,就由他來代替爸爸的位置了。
「亮亮。」
「嗯?」
「其實,你可以哭的。」綮然輕拍著她的背說。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傷心本來就要哭,憋著會內傷。」
「我答應爸爸不哭了,爸爸知道我哭會很難過,我要為爸爸當一次好女孩。」
「傻亮亮,你本來就是好女孩啊,以前媽媽常模著肚子告訴我們,亮亮是個好女孩,在媽媽肚子里不踢不鬧,比隔壁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好多了。」
怎麼可能?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又沒有把自己的媽媽害死!
但她還是听得笑了,仰著頭看向大哥,明知道那些只是安慰言語,她卻想要听更多更多。「媽媽真的這麼說嗎?」
「對,媽媽愛亮亮。」
「大哥,我好羨慕你們,你們都見過媽媽,只有我沒有。」
「誰說沒有?那些照片我們陪你翻過幾百遍,別騙我說,你想不出媽媽的模樣。」
「大哥,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胡鬧,吵著要把照片統統燒掉?」
「記得。你大發脾氣,說照片里面沒有你,那天我回到家看見散滿地的照片,被嚇了一大跳。」听說那天亦驊見到的場面更驚人,幸好那時亮亮還不會用打火機,要不然,他們會失去很多珍貴回憶。」
「那次我真的氣壞了,因為老師說要帶和媽媽一起拍的照片到學校上台報告,但我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怎麼都找不到我和媽媽的合照。照片里的媽媽摟著哥哥、抱著姐姐,卻沒有我。我又哭又鬧,鬧到張嫂沒辦法,不得已只好叫王伯提早到學校接二哥回家。」
「那亦驊怎麼處理?」
「二哥抱起我,一面拍一面搖,像爸爸做的那樣。他問清楚原因後,從相簿里面找出一張媽媽懷孕的照片,告訴我,‘亮亮就在媽媽的肚子里’。」
「第二天,我帶了媽媽的照片,照二哥說的報告,我說我沒有見過我的媽媽,因為她來不及抱我就被心急的大天使接到天堂,但我知道她很愛我,因為她每天都會模模圓圓的大肚子,提醒哥哥姐姐,「將來啊,我們要一起陪亮亮長大哦,要照顧她、疼愛她,讓她長成健康可愛的小公主。」她也常常小聲地對我說話,要我乖乖、要我人見人愛、要我當個好女孩……」
「下台後,我看見老師眼底閃著淚水,她告訴我,‘亮亮,你報告得很好哦,老師相信,你的媽媽一定很愛你’。」
「對,媽媽很愛你,再沒有人比她更愛你了。」
那是因為媽媽不知道生下她會奪去自己的性命,如果知道的話,或許媽媽就會恨她了……
亮亮低下頭,胸口里那顆跳動的心髒,又痛了,那是她的罪惡感。她很清楚,若不是她,哥哥姐姐和爸爸會有一個完整美好的家庭,是她剝奪了他們的幸福。
「大哥,我會死嗎?如果我生小孩的話,會不會也像媽媽那樣死去?」
綮然揉揉她的頭發,把她擁進懷里。「不會,我們家亮亮會長命百歲,會健康長大,變成男人眼里最閃耀的一顆星。」
「這樣啊,那我們家大哥、二哥和姐姐也要長命百歲,好不好?」
「好,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稱不上承諾的一句話,卻奇異地安撫了她的心,十八歲的她,已經失去太多親人,她再也不要失去了。
「那大哥不可以再熬夜了。」她坐直身子,鄭重的拉起他的手說。
「為什麼?」
「因為那樣才會長壽。書上說的。」
「好吧,照你的話做,大哥想要長壽。」他同她打勾勾。
「你要多花點時間唱歌彈琴、作詞作曲,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快樂的人才會健康。」
綮然挑起眉,有些訝異。亮亮竟知道他喜歡唱歌彈琴?真是的,他還以為小公主以自我為中心,不理會其他人的事呢。「好,大哥會做讓自己快樂的事。」
她滿意點頭。「大哥……」
「怎樣?」
「我想听媽媽的事。」
「好,我來講。媽媽很會說故事,她講到仙女的時候,就像會看到真正的仙女在面前跳舞……」綮然拍著她、搖著她,搖得她昏昏欲睡。
她靠在他懷里、听著媽媽的故事,慢慢睡去了。
這天,沒有人去吵她,他們讓她從早上睡到晚上,睡白了眼眶下方的黑圈圈。
熟睡的她不知道,自己的房門幾度被開開關關,亦驊每次進來,看著她蜷縮的小小身子,臉上就會充滿罪惡感;她不知道,他坐在床緣,輕輕地撫模她手臂上的雪白紗布,心思亂成一團;她更不知道,他在耳邊對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必須把你推開。」
亮亮在凌晨四點的時候清醒,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下樓找東西吃,在經過書房時,她發現里面的燈還亮著。
她從沒關緊的門縫往里面望進去,看見大哥坐在爸爸的辦公椅里,一面看著文件、一面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二十五歲的他,背負著五十五歲的責任,沉重的壓力壓垮了他的青春。
亮亮咬住下唇,才發現早上留下的傷口仍然疼痛。
爸爸離開了,在每個人心上都劃下一道難以痊愈的傷口,但即便如此,龐大的企業仍然需要有人承擔……
這個晚上,她迅速長大。
拆掉手上的繃帶,亮亮從姐姐的衣櫃里翻出套裝窄裙,十公分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不至于太矮。她把頭發往上梳成髻,還在臉上化了濃妝。
她是十八歲,但不可以是十八歲。
十點鐘,她讓司機送自己到公司,她知道今天有一場會議要開,這場會議將宣布誰當董事長、誰接下爸爸的位置,她必須在場。
拎起名牌包包,她嫌惡地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
「沐小姐。」
爸爸的秘書在走廊遇見她,恭敬地朝她點頭,總公司里的干部上上下下都認識她,知道她是前董事長捧在手心里的寶貝。
她看見秘書手里影印成疊的資料,抽過一份,一面看、一面問︰「他們在哪里開會?」
「在大會議室。」
「帶路吧。」
她不習慣穿高跟鞋,但她無從選擇;她不喜歡臉上有粉,但她必須適應。因為她是爸爸的女兒,責無旁貸。
會議室的門打開,里面的經理級人物看見她時,一個個嘴巴張大,像是吞了顆大雞蛋。
「這種場合,她出現做什麼?」
「董事長不在了,她還要來亂?」
「就是被寵壞了,才這麼驕縱……」
對她,所有的評語都是負面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但再在意,她都不會輕易表現出來,兩方對陣,她怎能讓對手看出不安?
「亮亮。」大哥起身,朝她走來。「有事嗎?」
她刻意板起臉孔,冷淡問道︰「為什麼開會沒叫我?」
「叫你?亮亮,你想做什麼?」
「爸爸不在了,我理所當然要接任董事長,不是嗎?」
景麗的股票沒有上市,這幾十年一直是靠穩扎穩打的方式慢慢擴張,從沒對外募資,因此,除了沐家孩子,誰都沒有景麗的股份,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主動將公司交由專業經理人打理,否則沒有董事會改選的問題。
「亮亮。」亦驊起身,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帶到會議室外面。
她推開他的手,面對綮然,揚眉問︰「難道大哥認為我沒有資格接下爸爸的工作?」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急了,走到她身邊,拉拉她的手肘。
然而綮然像是意識到什麼,輕輕對堇韻搖了頭,阻止她下一步舉動。
亮亮看也不看三個兄姐,直接走到會議室主位,悄悄地深吸一口氣,而後抬頭挺胸,對著父親的部屬們說話。
「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為景麗的董事長,顧綮然先生、鐘亦驊先生以及杜堇韻小姐,仍維持原來職位不更動。對于景麗的業務,我雖不是全然懵懂無知,但仍然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如果各位對由我來接任董事長這件事有任何異議,請現在提出。」
「當然,如果各位不願意和我共事,想遞出辭呈,我不會阻止,也會盡力配合各位,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辭呈。但我建議各位,先觀察我三個月,如果還是不滿意我的領導模式,或者不相信我能將景麗帶上正軌,再考慮跳槽吧。」
她的目光向周遭掃過一圈,也許是氣勢迫人,也或許是她的說詞說服了眾人,所以就算大家臉上多少有些憤懣,也沒人開口表示意見。
「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很好,希望未來合作愉快,但我丑話說在前面,就算我是飯店業的初生之犢,卻也清楚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要拿一百分就不能怠惰。你們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表現,請把力氣留到外面對付你們的業務和客人,因為我不評估表面功夫,只看業績報表……」
「等等。」終于有人沉不住氣出聲。
「什麼事?江經理。」
「我想請沐董事長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帶領景麗未來發展?」
她笑了笑,接下對方丟過來的刁難。「我當然會告訴你們,但不是現在,下星期四上午十點鐘,請各位再次集合開會。」說完,她轉頭望向其他人。「還有別的事嗎?」
她冷冷地環視那群未來的屬下們,眾人面面相覷,沒人再有意見。
她點頭。「很好,希望往後各位有任何的困擾都能像江經理一樣當面提出,散會。」語畢她揚起嘴角,對每個人微笑。
她知道,走出這扇門後,將會有許多對自已的惡意言論和鄙夷眼神四處散播;她清楚,所有人都會為大哥、二哥和姐姐打抱不平的,嚴苛批評她這個空降軍,但是……沒關系的,她會努力讓自己不去介意。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拿起包包,準備回到董事長辦公室。
「亮亮。」大哥的聲音響起。
她斂起笑意,武裝自已,轉身面對他。「顧經理,有事嗎?」刻意秉公詢問。
父親的遺囑交代,養子女于養父母過世後,除了各自繼承的遺產外,亦恢復原來自己的本姓,這般安排不是不願他們姓沐,再為一家人,而是……或許有他更用心良苦的考慮。
綮然好看的眉頭皺起。「你確定要接下董事長的位置?」
她很清楚大哥在擔心什麼,但公司畢竟是爸爸的,如果真的需要承擔,她不能退縮。
「再確定不過了。」回答得不容置喙。
「你不念大學、不交朋友了嗎?你要把自己的青春投資在這棟大樓里?」他舍不鎝她過這樣的生活,她才十八歲而已,正是青春妙齡。
聞言她眼眶微熱,心里一陣感動,但她深吸氣,不允許自己接受同情,不準自己軟弱,決定了的事,就不可以動搖。
亮亮再次武裝起自己,「我是爸的女兒,不只青春,就算投資上一生也是理所當然。」說完,她轉身離開會議室。
就這樣敲定了,不管辛不辛苦,那都是她欠哥哥姐姐的,她已奪走了他們的母親,現在,就讓她來守護他們。
進到來過無數次的辦公室,亮亮看著爸爸的座椅,心里沉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很累人,但一想起大哥眉心的皺折,想起他揉著太陽穴的手指……她憑什麼畏縮?
大哥為沐家、為她和爸爸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得替他松綁,繪他時間、空間,讓他為自己而活。
她邁著沉重腳步來到辦公椅旁,穩穩地坐下,可是才坐下她便開始覺得肩頸酸痛——她咬住下唇,心里告訴自己︰不怕,不能害怕!
下一秒,未經通知。門被用力撞開。
進來的是鐘亦驊。
他筆直走到她面前,雙手壓住桌面,冷酷的表情讓她全身冰冷。
但她在笑,咧開嘴巴笑得燦爛,笑得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的意外。「有事嗎?二哥。」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要你們為自己而活……可這話她不能說出口,一說破,保護欲旺盛的哥哥姐姐哪會由著她任性,肯定會把她趕回校園里,繼續做她無憂的小公主。
要她眼睜睜看著兄姐們拼了命煎熬,自己卻置身事外?抱歉,她辦不到。
「我不過是要保住自己的東西。」她故意笑道,俏臉變得矯情做作。
「保住?我不懂。從小到大,誰跟你搶過任何東西?什麼東西不是你要就是你的?堇韻的女圭女圭、我的筆記本、大哥的毛衣……你說,哪一樣東西是你要,卻沒有到手的?」
「景麗是價值幾十億的大企業,不是女圭女圭、筆記本或外套。」
「你介意爸爸給我們的股份嗎?我馬上把它登記到你的名下。」
「爸給你們的,我為什麼要拿?」她淡淡一哂,逼迫自己不去看他。
她的心已經碎了,碎在那個清晨、那個吞下避孕藥的瞬間,現在裝在胸口的這個,已不是她的心,而是一塊再不懂得疼痛、酸澀的堅硬鋼鐵。
「你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公司員工的信心瓦解?」他很生氣,她的任性可以用在家里、用在他們這群兄姐身上,但不可以把父親的心血拿來糟蹋。
「我不介意信心瓦解的員工另謀出路。」
「你就那麼相信一個企業只需要董事長就可以撐得下去?」
「對,就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可以撐下去。」她的背挺得更直更硬了,即使背後再也沒有人支持,她也得硬著頭皮向前行。
「你到底是任性還是笨?為什麼做事不考慮後果?景麗有今天,是爸辛辛苦苦才造就的局面,你就那麼迫不及待讓它在你手中結束嗎?」
「你憑什麼認定我不能做好,就因為我只有十八歲?」她笑著望向他,但焦點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後的牆上。
那里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照,照片里有爸爸、媽媽、大哥、二哥和姐姐,照片里的人,笑得歡喜和樂,好像所有的幸福都降臨在他們身上。當然那面牆上也有她的照片,只不過是獨照,一直以來,她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你太驕傲自負、太看得起自己了。」
「沒錯,我就是驕傲自負,我就是看得起自己,只要是我要的,不管事業或男人,我都會把它收進自己的口袋里。」語畢,她抬高下巴與他四目相對,她明白這種話、這種口氣,只會讓他更討厭她,但是很抱歉,他傷了她的心,她也顧不得他的心情了。
他果真氣壞了,指著她的鼻子怒道︰「沐亮雲!你好自為之!」
她面不改色,輕聲道︰「多謝忠告。」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執,他在讓了她、哄了她那麼多年之後,決定不再當那個對她處處妥協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