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天她回到家，自然是被全家聯合夜審，不要說在台中工作的玥瀚特別跑回來听最新發展，就連喵喵都蹲臥在桌子上，搖晃著尾巴，雙眼看著她，好像在催促她，從實招來。
田媽顯然已經被小女兒說服——過去是命運捉弄，彼此有誤會，他其實是一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現在誤會都解開了，他們彼此相愛，更何況，他還是小正棋的親爹呢。
「玲玲說他現在工作很好，人也細心，媽媽看，你們就快點結婚好了。」
「媽！」哪有人這樣直接的。
「不行。」田爸不同意，「沒這麼便宜的事情，要他找一天來家里吃飯，我要親自看看他。」
「不要。」
「干麼不要，還有，為什麼他沒有上來？就算已經很晚，我們都睡了，他都不想看看正棋嗎？那是他親生兒子啊。」
田珊珊小聲地說，「我沒跟他說正棋的事情。」
爸媽弟妹四人異口同聲，「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講……」
「田珊珊，你的人生真的是……」田玲玲難得的苦笑了，「還好你是生在現代，爸媽疼你，你要生在古代，肯定要吃苦受罪。」
許久，田爸下了結論，「這樣也好，不要看在孩子的分上，看看他對珊珊的心意到哪里，如果能有結果，他自然會知道，如果不是，正棋就是我們田家的孫子，我們一樣會把他照顧得好好的。」
事情于是拍板定案。
田珊珊回到房間，小正棋已經睡了，她就坐在嬰兒床旁邊看著他的睡臉，聞著空氣中淡淡的痱子粉香味，驚濤駭浪的情緒逐漸平復。
看著小小的胸口一起一伏，她忍不住想，兒子，今天見到爸爸了，不過沒跟他說起你，不是故意要隱瞞，因為時機不太對，以後有機會，會讓你見見他的。
小嬰兒睡得很熟。
此時手機傳來收到簡訊的聲音。
雷競傳來的，照片是飯店的枕頭，內容只有兩個字——晚安。
田珊珊想了想，也傳了一樣的訊息過去——晚安。
到了快下班的時間，天妮滑著椅子過來，「附近新開了一間烤肉店，四人同行，一人免費，我們晚上去吃吧？」
田珊珊抱歉的說，「我晚上有事耶。」
「又有事？」
「嗯。」
這半個多月來，每天晚上她都跟雷競「約會」——戀愛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于是想到這兩個字，她忍不住覺得有點耳熱又不好意思，好像回到初戀時那種害羞的感覺。
他總說，在台灣沒朋友，人生地不熟，如果她不出來見他，他一整天能說話的對象就只有飯店總機，而且說的只有A套餐或B套餐，雖然明知這是苦肉計，但她……就是很吃這一套。
去高檔主題餐廳吃飯，也會去逛夜市。
看藝術展覽，听音樂會。
有時，他也會直接開車送她回家，說她白天要上班，晚上又陪他，太累了，今天好好休息吧。
他總是把車子停在社區入口，看到她刷卡進門才離開。
當他們談話時，還是一樣愉快，好像分離不曾存在一樣，一點也沒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再沒有比這更棒的。
很幸福。
想了很久的事情，終于美夢成真。
他沒有催她，而是重新開始追求，田珊珊不得不承認，被人寵愛跟寶貝的感覺真的很好。
下雨的時候，有人會提醒她要帶傘，氣溫驟降，提醒她要帶件衣服，下班後走到街道的轉角，永遠有一個人站在那里對她微笑。
在街上的時候牽著她的手，明明很高大，卻為了配合身形嬌小的她，特意放慢腳步。
這幾天，雷競運了兩箱她以前沒帶走的東西來，在海港區買的手工相框，看歌劇附贈的場刊，跨年時拿到的銀色彩帶，幾片在中央公園撿來的落葉……每一件都喚醒她好多回憶。
當然，那兩箱她的舊物又得到媽媽跟玲玲的大力贊美，玲玲更是一口氣加了五十分，說，「這堆莫名其妙又不值錢的東西居然可以一直留著，看來他真的很舍不得你。」
媽媽甚至又提了，快點結婚吧。
「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更何況已有個孩子，如果彼此喜歡，也覺得可以依靠，還是要盡快結婚。」
才半個多月呢，太快了——不過她有時也捫心自問，以他們現在的相處模式，要一起生活應該沒問題……
但一起生活，欸，好害羞……
「嗯？有古怪。」天妮貼在她耳邊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機會再跟你說。」
「有機會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你這幾天忙得好像大明星那樣，晚上有事，中午就心不在焉，身為好友我表示很受傷。」天妮捂住胸口，假嚎了兩聲，「你把我們的友情全部都忘了。」
「珊珊。」小杰在那頭喊，「過來一下，『登豪』的業務來了。」
這是她最近在忙的事情。
登豪是一間甲級旅行社，最近跟四季在並夏天的郵輪行程，由于價格合理，又停靠四個國家，客人反應十分熱烈，不但滿了，還爆了，對方業務很頭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田珊珊答應他盡量湊票，但不能保證能湊到，如果真的不行，有十二位客人需要更改日期，搭乘下一個班次。
說來簡單，可旅行業是一種服務業，「更改」並不是電話通知就好，會牽扯到多方面的問題。
譬如說，每一個班次的行程會略微更動，船只的格局也不見得一樣，還有，客人在時間上是不是能夠配合，這些都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在這諸多環節中，最重要的就是商譽的維持，現在旅游業競爭非常激烈，好的口碑勝過多次行銷，一個客人不滿意可能會影響他身邊人的決定。
老總對于登豪超賣很生氣，表示以後不合作了，但登豪又表示，這是電腦出錯，他們下次會注意，一來一往，老板都沒有對到話，倒是雙方業務變成傳令兵，每天都是「我老板說」。
為了解決這件事情，田珊珊這星期幾乎天天都跟登豪的代表熱線，希望事情能完美落幕。
「我是田珊珊。」
「錢大成。」
「我們這邊談。」
四季有幾個具有矮隔間的談話桌，田珊珊把登豪的業務帶到最近的一張桌子，又倒了一杯茶給他，「我可能要先看一下資料。」
他立刻把公文包中的檔案夾拿出來，她伸手接過，開始翻閱起來。她看得很專心，沒留意桌子另一頭的男人，也看她看得很專心。
閱畢，田珊珊把檔案夾闔起來，又問了幾個問題之後，笑說，「我知道了，等一下我整理完就會交給主管，看上頭的人怎麼決定，再通知你。」
「謝謝。」
「不會。」田珊珊站起身，「我送你出去。」
「那個……我還有一件事情。」
她等著他問。
「你以前是不是X大的學生？」
「是啊，嗯，難道你也是？」
「我就覺得你面熟。」錢大成笑開了，「就說嘛，哪有人長得這樣相像，觀光系的對嗎？我是十二屆。」
「我十四。」
「所以是學妹了？」
「嗯。」田珊珊也笑了，電話談了這麼多天，真沒想到會是同一所大學的校友，看來他們系主任教學方針很成功，大家都學以致用了，等一下來去跟章美勤說，她一定也很驚訝。
錢大成看了看手表，「現在也快下班了，我不用回公司，等一下一起去吃個飯怎麼樣？我知道有間餐廳很不錯，女孩子應該會喜歡，吃完飯，我們再去酒吧喝點酒，好好聊一聊。」
呃……「我跟人有約了。」
田珊珊要撤回前言，第一次見面就約得這樣露骨，看來系主任的教育方針不是太成功。
「這樣啊。」錢大成有點可惜的語氣，「不如改天吧，反正我現在沒有女朋友，時間很好安排，都听你的。」
「可能沒辦法，我工作很忙，你找你的朋友一起去吧。」
她轉身想走，錢大成卻一下擋到她面前，「其實你不要看我這樣好像很辛苦，登豪就是我家開的，照我說，直接當個經理就好，我爸偏要我從業務開始學起，老實告訴你吧，我開的是賓利的車子，穿著是亞曼尼，雖然拿的是業務的名片，但是刷的是白金卡，台北現在寸土寸金，我家足足有八十坪，就我一個人住，我爸買給我的，好讓我快點娶老婆。」
田珊珊完全不想講話了。
開口賓利，閉口白金卡的，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學妹，別走嘛，學長都這樣誠心邀你了，總要給個面子你說是不是？」
「想追我？」
「你挺可愛的，有沒有人說過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我一見你就很喜歡，沒化妝都這麼漂亮，化起妝來一定更不得了。」
「我笑起來特別好看？看到我就很喜歡？那你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男人？」
錢大成嘻皮笑臉的，「說來听听。」
「我呢，聘金要五百萬，房子要一百坪，八十坪的話勉強可接受啦，不過要登記在我名下才可以，車子跟其他值錢的房產股票，都要加入我的名字，結婚以後我就不想工作，所以要負責養我，一個月最少要二十萬，沒問題吧？沒問題我就跟你去吃飯。」
錢大成臉僵了僵，「學妹的條件也太高檔了。」
「誰讓我長得可愛又見錢眼開呢，沒那個身價，不要來招惹我。」
回到座位上，就見小杰跟小娟雙雙對她比了一個拇指，臉上寫著「干得好」。
田珊珊頓時不好意思起來，「都听到啦？」
「那個隔間根本沒隔音效果好嗎？」小娟笑咪咪的說，「這招我要學起來，下次遇到那種听不懂人話的，我就說，聘金要五百萬，房子一百坪，全登記在我名下，哦，好爽的說法。」
五月，天氣已經逐漸回暖。
雷競通常不會要求她穿什麼衣服或鞋子，不過今天，倒是很罕見的要她穿平底鞋。
見面的時候，他臉上始終帶著笑意，顯然心情很好——雖然說，他看到她的時候總是會笑，不過今天不太一樣。
見她走近，他很自然的握住她的手。
「怎麼這麼開心？」
「因為今天要找房子。」雷競心情極好，「公司已經接受我的提議，把亞洲據點設在台北了。」
田珊珊眨了眨眼楮，「那就是說……」
「我要在這里長久的住下來，不再回德國，也不再飛來飛去了。」他笑著說，「以後這里就是我的家。」
她看著他，心里慢慢溫暖了起來。
想起那天他說的話——你不用回答我，我會證明給你看。他真的有默默的在做。
田珊珊知道這陣子他一直住在飯店里，除了晚上出來跟她吃晚飯之外，幾乎足不出戶，雖然他總是可憐兮兮的說自己在飯店內發呆跟想她，但她知道他一直在遠端辦公，現在想來，應該就是在說服公司吧。
要讓所有人同意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他必須整理很多資料，以告訴公司，台北市真的是最佳據點，優劣勢都必須坦白，不能有所隱瞞，而這一切，都只為了留在這個她所居住的城市。
影響一個據點的設立，她簡直難以想象，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爸爸一直不肯他到家里拜訪，就是因為不知道他假期用完後人會在哪里。
爸爸說，「萬一他要回美國，還是要回歐洲，我們珊珊怎麼辦？就算真的要在亞洲設據點，亞洲這麼大，誰能保證一定會在台北，他沒有明確的交代，我絕對不讓他來。」
她只隱約的跟他提過，沒想到他會這樣放在心上……
「你想找哪里的房子？」
「離你家近一點的，如果能在同一個社區那就最好，雖然說是台北據點，不過出差是免不了的，周期會議可能需要兩三個星期，我不在家時，你可以直接回娘家住，比較不會無聊。」
田珊珊臉一紅，怎麼講得好像他們要結婚了一樣，但「你要住的地方，關我什麼事」這種話又說不出口，心里評評跳著，是真實的高興，房子，家人，小孩，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會微笑的地方。
如果他可以留在台灣工作，那爸爸就會同意他到家里拜訪了吧，好像，也應該把寶寶介紹給他認識了。
小正棋已經兩個多月大，雖然還不會翻身也不會說話，可比起出生的時候，真的很不一樣，以前只會哼哼的發出聲音，現在還會笑，媽媽說，小嬰兒都是這樣的，每天每天都在成長，每天每天都跟昨天不一樣。
不知道雷競看到兒子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高興是一定的，然後一定會心疼她一個人懷孕沒人陪，會怪她怎麼一直不肯跟他說，不過她知道，他的責怪其實是針對自己，沒能早點讓她放心。
到時候一定要準備相機，把父子倆見面的那一瞬間拍下來，等正棋長大後給他看，一定很有趣……
進了房屋中介，迎上來的中介業務知道他們要找新房，而且是預備買屋，臉上頓時堆滿笑，「兩位里面請，敝姓吳，叫我小吳就好了，您貴姓？」
「我姓雷。」
「雷先生，雷太太，里面坐。」
雷……雷太太？
田珊珊有點不好意思，但「雷先生」顯然對于這稱呼是開心。
「請問一下，想要什麼樣的房子呢？」
「希望鄰近合群大廈，屋齡五年以內，高樓層，出入管理要嚴格仔細，坪數的話，扣除公設，至少要五十坪，附近要有綠地，停車位要充足。」
小吳一听，立刻來了精神，是大戶啊，「兩位稍等一下，我馬上把型錄整理出來。」說完，便精神抖擻的離去。
田珊珊低聲說，「五十坪很大耶。」
「空間足夠住起來才舒服，搬家裝潢什麼的，很麻煩，一次弄到好比較方便……」
「雷，雷先生？」驚喜的聲音。
田珊珊嗯的一聲，好耳熟，是……章美勤！
一轉頭，果然沒錯，可她怎麼會在這里？而且完全不看自己，臉上的表情有點緊張，有點開心，眼中只有雷競。
「真是太巧了，您怎麼會在這里？」
「打算搬家，所以過來看看。」
「我也是。」章美勤笑得十分開心，「其實我剛剛才跟房東簽好約，這里離公司近，上下班都方便。」
雷競微微一笑，沒再搭話。
章美勤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後，很快又整理好情緒，「反正我現在也沒事，不如我陪您實地去看房子吧，您長期在國外，對台北的生活機能可能不是很了解，我可以給您意見。」
田珊珊再遲鈍也覺得事情不單純，章美勤根本沒有這麼健談，而且主動幫助別人不是她的作風。
禮多必有詐，所以……看她的樣子……應該是煞到雷競了……
「不用了，因為我要跟我女朋友一起去看。」雷競說完，神色溫柔的看了田珊珊一眼。
章美勤順著他的目光，這才發現景觀樹旁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她認識了十年，「田珊珊？」
田珊珊弱弱的舉起手，「嗨。」
「你們兩個在交往？」
「嗯。」
章美勤只覺得大受打擊——去年跟雷競短暫相處過後，她就很心動，中間很積極的以電子郵件聯絡，但除了業務相關的事，他都不回復，她甚至還在聖誕節時飛去德國參加觀光酒會，只為了見他，但他對她還是保持著距離。
四月時他再度來台，而且听說，星空國際可能把亞洲據點設在台灣，將由他出任主導，她覺得自己的機會真的來了，有什麼會比人在異鄉更容易感到脆弱，她只要多付出關心，他一定會被自己打動的，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