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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薄言並不是一時興起,才對俞清瑤說了那些話。早在半年前跟兩姐弟第一次見,他就通過自己的消息渠道,陸陸續續的打探不少陳年隱秘出來。端親王貴為親王,俞家老太爺距離太遠,好吧,他夠不到,也不敢虎口捋須,可近在咫尺的父親,不能當作看不見吧
「爹,你太壞了明面里哄著疼著,其實騙得人團團轉表妹跟表弟也太可憐了,當您是父親般尊敬仰慕,哪知道你滿口謊言啊」
可憐沐天恩素有「雅士」的稱號,被親生兒子氣得髒話都說出來了,「放屁我滿口謊言?」
「您敢發誓,自己沒對表妹表弟說過謊?所言所語,全部發自真心?」
沐天恩氣結,想要辯解卻無從可辨,只能忍了忍怒火,「你都查到什麼了?」
「還用特意查嗎?姑父的詩集一出,整個京城都轟動了,打探姑父為何離京的人不知有多少我稍微留心了些八九年前的舊事,還不抽絲剝繭、順藤模瓜……」
沐天恩一點都不覺得兒子聰明,反而覺得他的聰明從來不用到正道上深吸了口氣,心中浮起淡淡的憂慮。那本詩集,就連他看了,都覺得目眩神迷,恨不能與作詩的人暢談結交,何況京城會集著多少文壇大儒、名士學子也不知什麼時候,俞錦熙被迫離京的事情抖摟出來,到那時……唉,千思萬想,沒料到事情急轉直下,會變成今天這般
早知如此,他亦不知道會不會贊同父親的當初決定,把妹妹嫁給探花郎了。
「阿吽,你要明白輕重對了,剛剛你沒對清瑤說什麼吧?」
「我啊,看不慣,就提點了兩句。」
「什麼?你、你,孽子,你要害死你姑母不成?還有你爹我,你母親,府中上下,你要害死我們全家嗎?」。沐天恩怒氣沖沖,手指顫抖的指著親生兒子——這要不是他的獨子,早就打死了事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沐薄言卻不認同自己有錯,「爹,你罵我打我,我都認了,誰讓我是你兒子呢?可清瑤、子皓,他們也太可憐了相依為命,還要受本家欺凌。為了……沒見過父母一面連爹您這樣的骨肉至親,都瞞著他們。您不想想,將來他們長大了,知道真相,會怎麼看您?會有多傷心啊」
「為父也知道對他們不起。可能怎麼樣?已經是事實,皇上都默許了,而且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全在皇上一念之間。揭開此事容易,可誰能保證事發後,我們侯府不被牽連進來?」
「爹,我覺得你想得太多。都過去了九年了,您也說皇上默許此事。那為什麼不能暗地里告訴清瑤、子皓?畢竟事情牽涉到她們親生父母,總不能騙一輩子吧?」
「能瞞多久是多久吧」
沐天恩頹然的坐在靠背椅上,一臉憂慮,「今天你也看到了,清瑤的性子……唉她這樣偏激,若是知曉了,不知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哼,要是有人像欺騙她那樣,故意欺騙我,我不鬧個天崩地裂、魚死網破才怪我倒覺得表妹性情剛烈不失溫柔,外柔內剛,不似其他人虛偽做作,挺好的啊爹,您干嘛一定強求她改變呢?」
「你說得輕巧。她是女孩兒家啊,倘或她是男子,怎麼胡打海摔,隨便她去為父不過問,犯了再大了錯,大不了往軍中一送,三五年回來,照樣能在京城立足。偏她是個女兒家,將來要嫁人生子、主持中饋。女子,沒了貞順婉柔的品德,到了婆家豈不受人鄙視?我是一片真心為她好,才想把這偏激性子扭過來。你說虛偽做作,哼,這京城哪一家,哪一戶的女子不是這麼過來?曲意柔順,才能得到男子的疼愛。真性情?越真性情,越容易被人欺負。」
「當然,要是她不嫁到外面去,嫁到我們家里來,就不同了。」說道這,沐天恩瞧了一眼自己兒子,緩緩說道,「若是跟你姑母親上加親,也使得。」
「親上加親?」沐薄言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指著自己鼻子,「我?」
「是啊你也親眼瞧見了,清瑤那丫頭跟你姑母生得一模一樣,天生的美人胚子。過個三五年,必然出落得跟你姑母一般,艷冠京都。呵呵,阿吽啊,倒也不虧待你。」
「別、別爹,怎麼听您一說,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陷害了……」
「什麼陷害?」沐天恩臉一板,「你不是同情他們姐弟,這樣不是正好?將來……若真有那一天吧你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來替他們撐腰了。」
沐薄言臉一扭。
他是察覺到可能的真相,替小表弟跟表妹不值罷了,沒想把自己陷進去。謹慎的看了一眼父親,話說,自從發覺父親在表弟表妹撒謊,眼楮不眨一下,父親「高大儒雅」的形象,徹底轟塌了。
「爹,你到底有什麼計謀?」
「計謀談不上。只是你說得對,子皓也罷了,將來分出去,怎麼過隨他。清瑤,唉,對不住她了。若是能稍微彌補些,也讓為父心中少了愧疚。」
為了彌補愧疚,要把親生兒子填進去嗎?
沐薄言直覺想拒絕,但考慮清瑤實在合他的心意,無論容貌性情,再要找個比她更好的,很難。于是答應,會考慮考慮。
……
父親兩個談話的功夫,杜氏已經帶著俞清瑤,從凝暉堂的後門出去,沿著一條花蔭小道慢慢的走著。柳芽、春芽兩個丫鬟提著六角垂纓宮燈,朦朧的燈火照亮了腳下,卻讓周圍的黑暗越發明顯了。尤其是兩旁栽種著不少植物,低矮的藤蔓,高大的樟樹、欒樹,剛剛發芽的樹枝,斜著枝干彎曲向天,乍一看,恐怖異常。
俞清瑤心理忐忑,不知道迎接她的「懲罰」是什麼。
除了對即將到來的懲罰不安外,她的心中也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前世舅父明明極疼愛她,甚至勝過了親生的表哥。可今生,為什麼不一樣了?
上一回舅父舅母的冷淡,她還可以欺騙自己,是舅父不大了解她,沒有相處過,所以沒感情。可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年了,舅父很清楚她俞清瑤是什麼人。如果待她仍似前生,那麼,根本不會輕易的說出「懲罰」二字吧?
連閨譽喪盡這等大事,舅父都堅決的維護她,還跟威遠候斷絕關系。今天,竟為了她撕了一封信、跟弟弟爭吵,無意中說了父親身世,而露出明顯的失望神色。
這麼大的落差,令俞清瑤……難以適應。
她不自禁的開始懷疑起來。
到底是記憶出了錯誤,還是舅父疼愛她之心,其實並沒有她想的那麼多?
杜氏一句話也沒有說,沉默的向前,兩個丫鬟自然也不過多嘴。于是一行人寂靜的走著。在這種壓抑的寂靜中,俞清瑤听到胸腔的心髒砰砰的挑,不斷反思,回想前世的一幕幕。
初到侯府,她身穿孝服,心傷父母離去,加之坐了幾天的船,身子柔弱單薄,強撐著給舅父舅母行禮後,就暈了過去。後來的三個月,她纏綿病榻,幾乎沒起過身。
若依她現在的性格,肯定覺得太脆弱了,經不起打擊。落難後,她學會了自食其力,主要是不能給人添麻煩。而沒經歷過困苦的自己,沉浸在自怨自艾情緒中,可以三兩天不吃飯……
于是俞清瑤意識到了,落難前的自己,與之後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
是否,舅父喜歡的,那之前的呢?那時的自己,柔弱、單薄,嬌嬌怯怯,雖然看起來沒什麼優點。不,是有優點的,听話特別听話不管什麼事情,舅父說了,哪怕她不喜歡,也會努力去做。
反觀現在的自己,有了稜角,有了主見,即便外表看著跟以前一樣,內里畢竟不同了……
原來如此
俞清瑤的心一陣陣的抽痛。
舅父對她的疼愛,原來是建立在「听話順從」的基礎上,換了現在的自己,疼愛就打了折扣。至于前世後期,她為了替侯府翻案,拋頭露面,滾釘床、告御狀,最終以大毅力告倒了當朝宰相,舅父感念她一個柔弱女子,迫不得已變得堅強,才會在臨終前心生愧疚,念叨著沒親眼看到她出嫁,遺憾……
想通關鍵處,俞清瑤覺得夜晚的風更冷了,悠悠的,好像穿過領口袖口,直往骨頭縫隙里鑽,忍不住裹緊了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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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堂前,種著兩棵高大的合歡。據說,是當年雲陽公主與駙馬種下了,距今已經有五十多年了。自從老侯爺過世後,這里空了下來,只有一位太姨女乃、女乃住這里。
這位太姨女乃、女乃姓水,其實俞清瑤初到侯府的時候,就見過了。但她搜索不到這位姨女乃、女乃的記憶,印象中僅有一位風太姨女乃、女乃,是沐天怡的遠方姑媽,兩人的關系不好,不然麗君、麗姿仗著有血緣關系的長輩,對付她更容易了。
「夫人」
听說杜氏親自到訪,水太姨女乃、女乃連忙命兩個小丫鬟提著燈籠開門,自己親迎,問候一如往常,並不主動問來意。
「圓兒,將昨日李春家的送來的‘碧螺春’拿來。」不用丫鬟泡茶,她自己親自動手。煮水、洗茶,做得流暢自然。
趁這功夫,俞清瑤打量周圍環境。一路進門時,院子里擺著四五個大水缸,里面似乎種著睡蓮、芙蓉。因是側室,水太姨女乃、女乃沒有住正房,而是住進了東廂。三間房打通了,隔開了琴台、畫室、棋案,向里才是臥室。陳設簡單古樸,低調中透著一股雅致。
俞清瑤迷惑了,杜氏特意帶她來這里,為什麼?
紫泥小火爐上的小壺水已經三沸,素手隔著棉帕輕盈的水壺的小耳,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那晶瑩的水珠落入玻璃茶壺中,翻騰的茶葉上下滾動,看著享受,嗅著茶香,更是享受。
「夫人,請用。」
「多謝水月師太。」杜氏含笑雙手接過。
原來,水太姨女乃女乃帶發修行,已經是世外之人。她穿著百衲衣,滿頭的秀發高高扎起,用一根木簪綰著,秀麗的面龐看起來不超過三十歲。只是眉眼間不同常人的恬淡,似看過了世間的風雨後,才能享有的獨特氣質。
「師太的茶,一如往昔。」
「夫人謬贊了。」
水月品茶淨手過後,拿起了紫檀木佛珠,一粒一粒的撥弄著。雖然音容氣質,都似不食煙火的世外人,但她並沒有真的清高自詡,瞧不起眾生。
「團兒,今年收集的梅花雪水可得了?」
「回師太,得了一壇半。」
「哦,拿一壇來,待會兒與夫人送去。」
杜氏的笑容更勝。
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最佳。雖然京城里各家的夫人小姐,未必吃得出來井水與雪水的分別,但不曉得水月有收集梅花雪水癖好的少。只要得了一壇,日後待客時吩咐一聲,來客必然覺得臉上有光。
東西是小,難得這份體貼心意。
「多謝師太。」
無關緊要的閑話說了一番後,杜氏才漫不經心般提到俞清瑤,「這是姑太太的嫡出女兒。師太看著,與姑太太相似?」
「嗯,恰如月當年初見表小姐今年也是十一?」
水月說著話,清澈的雙眼打量著俞清瑤,輕輕拉起她的手。
俞清瑤發現,水月的手非常柔軟,比真正出身侯府千金的杜氏還要白皙美麗。她心中非常疑惑,「懲罰」到底是什麼啊?
「老爺非常疼愛她,不讓人叫‘表小姐’,只讓人直接稱呼‘小姐’呢。」
「這般品貌,連我都險些看差。想來侯爺見了,更加思念妹妹吧。」
「可不是。老爺生怕外面人教導不好,耽誤了她看來看去,不知找誰教導才是。師太也知道,宮里出來的,規矩太多,把人教死板了;國公府麼,正經小姐十幾個還排不過來呢。我呢,只生了一個兒子,還教不好,對女兒更沒轍了。思來想去,只有師太了。記得當年,姑太太也曾跟過師太一段時間。不求怎樣,只要能比得上當年姑太太幾分,就足夠了。」
原來,「懲罰」是跟在水月師太身邊
俞清瑤輕微的蹙眉。
水月名義上帶發修行,但比較是做過姨女乃、女乃的人,哪有把正經小姐教過偏房側室教導的道理?
舅父,是要用這種方式羞辱她嗎?
不對,即便不是兩世為人,俞清瑤也不是傻子,很快刨除不理智的想法,認真的分析——如果她跟側室姨女乃、女乃學得四不像,將來丟臉的也是安慶侯府。舅父舅母不至于為了小事如此。唯一的可能,水月師太,是真有本事的。
也許母親受過她的影響,才能讓舅父舅母放心。
水月看了一眼克制自己的俞清瑤,眼中劃過一絲了然,「若夫人侯爺信得過,水月願意教導一段時間。」
「如此,多謝師太了。」
……
第二日起,俞清瑤雷打不動的開始前往水月堂。她的脾性是要麼不做,要麼做到最好。當初大金嬤嬤看她不順眼時,板著臉近乎體罰的教規矩,她都忍受下來了,何況現在。
她早就暗下決心,無論水月提出什麼古怪的要求,她都會完成
不想,水月跟大金嬤嬤不是一類人,根本不需要板著臉,抬出各種理由要求別人,只是淡然的往畫室里一坐,愜意的畫著雪中紅梅,手中的畫筆靈巧的畫出點點花苞,片刻功夫,一副意態悠遠,仿佛能嗅到梅香的畫作就完成了。
俞清瑤看得悠然神往,對水月也平添了幾分敬意。
由畫觀心,水月當真不是一般女子。
或許舅父是希望自己,跟著她能學到幾分本事?
俞清瑤定下心來請教。
第一日的「懲罰」,在教導畫藝中過去。
而清風苑中,吳嬤嬤與女兒珍珠,發揮深入打探的特長,很快挖掘出水月的背後故事。原來,水月出身很高,是榮國公的嫡親孫女。二十八年前,廣平帝繼位,榮國公不幸站錯了位置,被抄家奪爵,家中男丁死了死,發配的發配。女眷除了吞金、服毒死亡了,大部分進了青樓教坊。
俞清瑤听了,頓時一驚——這跟她自己的經歷多麼相似啊
不同的是,她在家道中落後,寧死也不肯做人的姬妾。而水月走投無路,在青樓時被逼接客前被外祖父救出,後來成為了外祖父的妾侍,並借助安慶侯及定國公的勢力,為家人復仇雪恨。
相似的經歷,讓她覺得有一種冥冥中無法言述的緣分。
她開始從「心」靠近這個女子,拆測著嫁給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子,她是否心有不甘?但外祖父替她報了仇,她又應該感激……
俞清瑤暗想,換了自己,應該是一種怎樣的復雜情感?
可隨即,她淡淡的一笑,這種情況她永遠不會出現。因為她是她,只是俞清瑤,永遠不會柔弱的等待別人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