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保大人」,不僅嚇到了太醫,也讓景昕無所適從了一會兒。隔了片刻,他才蠻橫的揮揮手,「听不懂嗎?快去!若人有個三長兩短,朕再也不想看見你!」
不說太醫唬著一張臉,忙忙去調整藥方——之前可一直以為只要孩子平安啊!景昕發泄了胸口的悶氣,這才緩步朝外院走去。月色清冷,冬季的晚上即使沒有北風吹,那夜露中的濕寒仍舊讓人遍體生寒。
而景暄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佇立夜宵下,背影說不出的落寞孤獨。景昕的心,一下刺痛——這時候,剛剛讓他自己都意外的改變主意,終于找到了說法,找到了一個讓他心安理得的理由!為了兄長景暄麼,俞清瑤此刻還沒死呢,景暄都這樣難受了,萬一真的死了,豈不是傷透了心?
「哥……」輕輕的一聲呼喚。
景暄沒有回頭。
他面上的淚早就風干了,正如心里跟熬油一樣——那又怎了?誰也不知,誰也無法替代。他造下的孽,只有自己忍受。
景昕的性格霸道自我,從來不會安慰人。可這會兒他是真心想安慰兄長,分擔一點疼痛,「……不會有事的。我已囑咐太醫,一定要保大人……她,不會有事。」
孤寂的望著夜空一輪半圓的月,月圓月缺,沒有終止。忽然醒悟,這是干嘛呢?母子平安是不能了,如果一定要保住一個,不是為了期盼的嬰孩。而最後居然選擇了俞清瑤——那之前,何必讓她有身孕?直接一碗紅花,讓她斷絕生育能力,今天的煎熬種種。什麼都不用了!
景昕自責。
「哥,你放心吧……我跟她之間其實沒什麼深仇大恨……過了今夜,就封她為王妃。她想做你的嫡妻。其實……本來就應該的!要是她有造化,生下兒子,立刻封為世子……再也不送姬妾了。她……不像是心大的,知道了,一定會……滿足,感激你的。」
零零碎碎的安慰,或者說許諾?
能得帝王一諾。是何等榮幸。可景暄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的心跟身體一樣,被冷風侵透了,冰寒入骨。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什麼許諾都好比鏡中花、水中月,看著美好。其實沒用了……
俞清瑤應該活不過今晚了吧?即便過了子時,過了丑時,她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吧?
不敢如此想,可不能不想!
他的思想早就自己不能控制了,但凡有有一點理智,他就該同意景昕的建議,早早除去俞清瑤,從眼底心底讓這個女人徹底消失才是!為什麼等到今日,為什麼要嘗遍所有酸甜苦辣才能死心?
「我好恨……」
「嗯?」景昕還以為自己听錯了。恨?
誰恨誰?
「我好恨她!恨她為什麼這麼倔 。她就不能柔軟些,再善良些,我知錯了啊,我會補償她。她為什麼不願意再相信我一次!」
「我兩個月沒有來看她……可她明明知道,我的心我的眼,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為什麼不能說句話。只要稍微露一點意思,我早就飛奔過來了……」
「我怎麼能放棄……若能,她早就死了!她為什麼這麼蠢,蠢到不肯看一看我的心。或者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無視我的感情,故意仗著我對她的感情肆意傷害!景昕,你說,她有多歹毒……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歹毒的女子。」
「她要死了,她馬上要死了!她想用死來報復我!我知道,我不會上當!我不會為她難過,更不會為她難受痛苦!她休想得逞!」
景昕乍听,還以為兄長終于想通了,恨不能大笑三聲,以表示痛快!可緊接著,他看到景暄轉過頭來。不知是否錯覺,月光下的景暄,面帶恨意,可鬢角已星霜點點……
……
「哇……」
是不是每一剛剛出生的嬰孩都要嚎啕大哭?應該吧,來到這個痛苦的世界,要承受各種各樣的苦痛,不哭怎麼行呢?俞清瑤覺得隨著孩子離開她的身體,那一股強撐著的生命力也在源源不斷離開她。
就要死了嗎?
也許……是幸運吧!
活了兩輩子,最後的執念也就是孩子了。她的思緒悠悠的,想到過去被人辱罵「老女」那段日子,別的同齡女子拖兒帶女,她卻孑然一身。自我安慰說,有了孩子是個拖累,生得出養不活。可改變不了她想做母親的心啊!
現在,她什麼都有過了。沒遺憾了。
「叫他來……」
默兒忙忙的出去了。
听說產房污穢,多有男兒怕有「血光之災」不肯過來的。景暄肯不肯來?不來也好,相見不如不見。
可景暄來得太快了,仿佛只是她閉一下眼,積攢少許力氣,再睜開就看見小心翼翼、眼帶濕意的景暄站在面前了。胸口喘息著,指著襁褓中還在哇哇大哭的嬰孩,
「可惜了,是個女孩……」
景暄連看都沒看一眼,生怕俞清瑤消失不見似地,緩緩的靠近,用力握緊她的手。濃郁的血腥味還沒消散,可景暄什麼都感覺不到,心理眼中只剩下俞清瑤一個人。
仿佛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想到平凡的初見,想到迎娶她過門,想到那幾年平靜的夫妻生活,更想到那天他恢復光明,從城門口帶兵進來,而俞清瑤夾在百姓中朝他默默的一跪……
也只有霎那,他什麼都不敢想,什麼都不敢做。
心理只有一個念頭,只要她能活著,她肯活著,讓他付出什麼代價都行。恨他嗎,報復他嗎,可以,只要活下來,生生世世折磨他,他也願意!
也許知道即將大限,俞清瑤的面部表情異常柔和,趁著還有幾分力氣,交代後事——
「孩子……交給你的平妻撫養吧。幸好是女兒,不礙著你們將來的小世子,嫁妝什麼,也都齊全……」
景暄沒有說話,閉上眼,一滴淚滾滾落下。
這個時候,他恨極了趙瑰玉,如果沒有趙瑰玉,他不是就可以說「你不要死,你死了我們的孩子無人教養」。可現在,他沒有資格說了。
她知道,臨死之前說這種話,趙瑰玉一輩子就毀了,永遠不可能得到丈夫的寵愛。可那又怎樣呢,她不想忍受了,也不必顧及自己死後別人怎麼活!景暄不是蠢人,她什麼想法,怎麼會猜不到?如果他不剩一點情誼的話,她說什麼,想什麼,只統統不理,她還能從地府中挑出來咒罵誰麼!
「我死後,不必立墳。燒一把灰,撒進通江水。若想祭奠,只往通江岸邊燒紙就完了。若生辰死寂都無人記得,也沒什麼不好。我這一生,細想痛苦居多,而歡樂也不少。可恨我始終愚弄,不知活得糊涂才是難得。」
景暄已經痛得無法說話。他輕輕摟著妻子,強忍著淚水的肆虐,告訴自己,忍耐,一定要忍耐。就好像廣平活著時候,朝不保夕,忍耐才是唯一的武器。
那個時候,他為了活命肆無忌憚的利用周遭一切,算計一切,迎娶俞清瑤就是其中的一環。在她面前做戲,扮演一個無辜而被皇帝猜忌的臣子,真可謂得心應手。她能力一般,可用盡全力維護他。他從來不覺得不妥。總是理所當然的接受一切。內心里不是沒有自得——不過是個傻女人而已!利用怎麼了,又沒有讓她赴湯蹈火,下油鍋之類!
比起自己的性命,利用一個女人的感情,大約誰都會毫不猶豫吧?直到今日,景暄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最多……有愧。
可是難產整整熬了一天一夜後,他心跟油炸似地翻過來覆過去,紅著眼眶,抱著即將死亡的妻子,忽然覺得他拼盡所有想要活命,到底為什麼呢?他生命中最美好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馬上就要離開他了。
難道他耗盡所有,就是為了活下來,刻骨銘心的體驗什麼叫「行尸走肉」?他的感情早就枯竭了,除了那個在他失明時給予無盡溫暖溫存的女子,除了那個第一眼就讓他一見鐘情的女子,再也給不了旁人了。
難道活著,不是為了更好的享受活著的美好,享受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幸福?傷害了最愛他的人,傷害了他最愛的人,還有幸福可言嗎?
可他醒悟的這麼晚。
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比他利用她更多,可恨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若真的聰明,就知補償無用,後悔無用,愧疚更無用。他該早一步告訴她,他愛她。因為愛,才那麼害怕,因為愛,才不敢靠近。也是因為愛,才默默的期待。
太遲了。
等景暄想通了,握緊俞清瑤的手想說一句「對不起,我愛你」的時候。俞清瑤已經偏著頭,閉著眼楮睡著了。
看著她安靜的睡顏,景暄意外眼底干澀的再也沒有流淚了。他只是呆呆看這她良久,嬰孩的吵鬧聲,外界的喧鬧聲,什麼都進不了他的耳朵。
他的心,也死了。
景昕在外抱著孩子,大聲笑道,「這孩子長得真好。朕要封她做公主!」(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