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他活著的意義。
在他五歲那一年,他遇到了他的師父。那個他連面容也不清楚的男子。就是那樣短暫的相處後,小小的他著魔一般努力練習他留下來的和教給他的東西,而後又按照他留下來的指示一步步去完成他交代的事。一做就是這麼多年,即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當年的師父到底為何要讓他做那些。
而就在前不久的祁山之中,他發現師父的轉世,欣喜若狂。
可當他面臨死亡這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他也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在二十年前別人就篤定在握的棋子。即便不盯著他,他也會很自覺並且認真的去做那些事。
他是那麼敬重自己的師父,可是他發現,他師父並無半點在意他的生死。
他這二十年,做了那麼多,傷害了那麼多的人,到最後,自己的結局也可憐得好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存活于世的意義,連生命都成了一種幻覺。
但,直到現在,他師父留下的最終任務他都沒完成,其實,他師父留下的不過寥寥數語,只說了要辦到幾件事,沒說具體因果,也沒說方法。他明白了,自己錯得離譜,甚至,他做的事偏離了他師父的本意,他也是該死的。
落紅塵很費力的睜開了一點眼楮,真的只是一點點,小到即便是白夜也以為他眼楮是閉著的。光點透過樹隙落在他臉上,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那華貴的黑衣上神秘的花紋被照耀得越發迷離,他清雅的容顏有些狼狽,可依舊是非常出色的男子。
漂亮是詩意,可他身上的致命之傷又是蒼涼的現實。
他看到一旁的白夜,她就那樣隨便坐在地上,微揚頭望著遠方那澄淨無垠的蒼穹,看白駒過隙,看風影華年。她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無悲無喜。
落紅塵以為她會有些什麼變化的,在那個人出現之後,可是什麼都沒有。她沒有一點變化。
此刻,他發現,自己從不曾看透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女子。
像是感受到了落紅塵的目光,白夜側頭,光點跳躍著薄薄的光暈在她身上,忽明忽暗。「你就要死了,可是沒人來救你。」這話看似正常,實則寓意頗深。
別人不懂,可奄奄一息的落紅塵卻是一驚,她知道了什麼?
「我想我明白了你為什麼要自殺。」白夜淺淺笑了一下,又靜靜說道,「你突然發現自己做了一輩子的事原來不過黃粱一場,都是毫無意義的存在。你找不準了,找不準自己的定位,你覺得你被世界遺棄了,或者,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讓你留戀,能讓你想活著追尋下去。也許吧……」
落紅塵一直沒說話,他不知道是自己說不出來還是沒有了力氣。只是心被放逐到了荒原,上面呼嘯而過的是瑟瑟冷風。
白夜微微一聲嘆息,「落紅塵,其實你真的錯了,你不該選擇走上絕路。你對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現在想來就像戲一樣,也是,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來來往往,起起落落,生離死別,都是要承受經歷的。只是,若是生命都沒有了,所有一切都是空談。」
又說道,「我曾經很怕死,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想平靜簡單的活下去。後來,我身邊死去的人越來越多,死在我手下的人也越來越多時,我依舊怕死,只是我知道我要的平靜和簡單永遠不會來了。」
平靜和簡單……落紅塵听到這樣的字眼,突然想起自己還是水幽時,那個時侯他和她在一起是很簡單的。
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茅屋門被從里面打開,光影在那眉目如畫的白衣男子身上交替,陽光一寸寸灑滿了他全身,整個人仿若都被渡上了一層薄薄的霓虹柔光。
「母子平安。」花未央沖白夜微微笑了笑。
好在此時的花滿樓早已在梵音的懷里沉沉睡去了,否則,又要喚他爹了。
白夜站起來,隨意拍拍身上的土,「果然醫術高明。那你給地上這個人也看看吧。」
未央走過來,只是看了一眼地上的落紅塵,「沒救了。」一個本身就醫術高強的人要自殺,自然知道怎麼樣可以殺得徹底,那是一絲生還的可能都沒有的。
白夜微顰眉,見未央一片平靜從容,聲音微微上揚,「你都沒仔細看,如何就知道他沒救了??」
未央似乎有點意外她語氣的不善,微偏頭注視了她一會兒,豁然一笑,蹲下去,修長漂亮的兩指搭在落紅塵左手脈上。
此刻,白夜卻並沒有陪著,而是轉身往屋子里走去。
落紅塵這一刻似乎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雲,輕飄飄的。他眼楮幾乎都睜開,清冷的黑眸里映著未央的倒影。
對于他突然睜開眼楮,未央一點也沒有驚訝的樣子,表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從容,甚至是平常那般笑著對落紅塵說的,「你選了自己的命門下手,沒人救得了你。」
落紅塵只是靜靜的凝視著他,好久,淺淺笑了。
那笑凝結在他臉上,就成了一種永恆的姿態。
他是笑著離開的,最後那一刻,小得沒有人能听見的聲音對著未央微弱的喚了一聲——師父……
蓮落紅塵,一世殤。
未央沒多看死去的落紅塵一眼,站起身往茅屋而去,身姿宛然。
茅屋門扉再度被打開,白夜出來,正遇上剛剛準備敲門的未央。
白夜看了那邊的落紅塵一眼,微微皺起眉。
未央臉上掛著一向如水的笑意,並沒有因為有人死亡而不同。「他死了。」
白夜眉頭皺得更緊,那些生命在眼前這個人口中,是那般的輕描淡寫。語氣微沉,「他死了你不傷心麼?」
未央微揚眉,似是不解,「為何要傷心?」
白夜握拳,「你身為醫者,救不了別人的命,難道不應該傷心?」
未央笑了笑,是那種毫不在意非常欠揍的笑,「人都會有這一天的。何況,我救不了的命何其多,倘若死一人我便傷心一次,只怕早就累心而死了。」
「你,有心??」白夜似笑非笑。
「要看看麼?」未央淺淺的笑,卻炫目得緊,只是那幽深不見底的黑眸滑過一絲不被人覺察的孤絕。
白夜雙臂抱胸,懶洋洋的靠在茅屋牆上,「倘若我說要看呢,你是不是會挖出來。」
未央神情淡雅如水,一片闊靜悠然。對著白夜看似認真卻很是漫然,「不會。」
白夜仰頭哈哈大笑,笑得那些紅衣弟子看也不敢看這邊一眼,不知道聖女突然發了什麼瘋。
「你很誠實。」笑夠了,白夜說了這麼一句。
「誠實的定義是視具體情況而定的,同樣的話對于不同的人來說就是不同的想法和結果。」未央笑笑,也靠在茅屋牆上。
「那你騙過人麼。」白夜問。
「騙過。」
「騙人好玩麼。」
「沒感覺。」
「沒感覺你還騙?」
「騙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你可真直接。那麼,你這一生有後悔的事麼?」白夜微微眯起眼楮,讓人看不真切眼中的情緒。
未央抿了一下瀲灩的薄唇,忽然一笑,「後悔?那樣的事我不會允許發生。倘若做過,就沒有資格後悔,那是自己選擇的路。若是還沒做,那是可以選擇不後悔的。所以,沒有。」
「我們似乎剛剛才見面,可是你這個人,我當真覺得奇怪。不過,我喜歡挑戰奇怪的事,我倒真想看看,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也會為別人的死而動容,而絕望,而悲戚。」
未央莞爾一笑,「你為何想看?」
「我想看看你的心……是……什麼顏色。」
未央只是稍稍滯了一下,又波瀾不驚的偏頭隨意一笑,那幽靜深沉的漆黑眼眸,幾乎綻放出一種灼傷人眼的妖嬈。「你的興趣,很特別。如果有一天可以,我會通知你來看。告辭。」話落,未央站直身子,欲走。
「還有更特別的。」白夜眼一眯,對那些紅衣弟子命令道,「把他給我抓起來!」
附近的幾十個紅衣弟子飛速圍住未央,未央慢悠悠的看向白夜,笑道,「你這是何意?」
白夜也在笑,只是臉上的笑極冷,在這七月天里卻像寒冬臘月的兵刃,刺骨般鋒利薄涼。「你這個人有點用處,也有點意思,還足夠的無情無義,我要把你留下來。」
「倘若我不願呢。」未央悠悠閑閑的笑,黑眸越發幽深。
「你以為自己走得了?」白夜是諷刺而張狂的。
未央的笑似乎有絲促狹,「光天化日,你想搶人?」
白夜走進被紅衣弟子包圍住的未央,眼光就像挑貨品那樣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手一揮,「你還挺聰明。這荒郊野嶺的,平素也沒個樂子,本尊就恩賜你留下來服侍我。」